第八十四章 过去，现在，未来
黑白交杂的世界，叶无忧静静站在原地。
叶无忧目光望着前方，望向那神色颓然的人影，望向那苍老的自己。
四周的一切都静止了下来。
在这片空间中，一切是真真正正的静止，没有任何运动存在。
坠落的光幕，恐怖的漩涡，溅起的黑泥，伸出的鬼手。
起身的洛清寒，身形悬在空中的陆采薇……
尽数静止。
以至于此刻，叶无忧只觉一切显得无比安静。
就连脑海中的旁白，此刻也失去了言语，仿若陷入沉寂。
安静，极致的安静。
安静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安静到那微弱的呼吸声在耳畔不断放大，直至声响震如雷鸣。
在之后。
安静到死寂。
安静和吵闹两种截然不同绝对相反的概念近乎同时浮现在叶无忧心间，充斥着他的脑海，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两种东西竟然会同时出现。
脑海中没有旁白的喧闹，但这一刻叶无忧却是神色紧绷，额头之上青筋阵阵暴起，精神宛如即将崩溃。
直到那句话再度响起，给这无比安静没有一丝声音的死寂世界带来了一丝改变。
“我劝你，不要那么做。”
紧绷的神色在这一刻渐渐舒缓了下来，叶无忧只感觉自己方才如同坠崖之人，而眼下被从悬崖边给生生拉了回来。
视线随着头颅转动微微望向一旁，看向那近在咫尺而又仿若远在天边的陆采薇。
少女的身形此刻就在那漩涡前，仿若下一刻就会被吞噬。
叶无忧张了张嘴，他眼下心中有千万般疑虑，有无数个问题。
但到最后，他只是缓缓吐出几个字。
“为什么？”
为什么不要救陆采薇？
苍老话音沉寂少许，老者眼眸又陷入了浑浊，直到片刻后才清醒了几分，似乎记起了什么。
话音缓缓传来。
“因为，我曾经也这么做过。”
“我记得……我曾救下了她。”
“我记得，我救下了她，我也带着她们走出了这座诡域，依据着当时的指引，去到了外界，去了那座荒岛……”
苍老的身影此刻忽而从树桩之上起身，佝偻的身影一步一步朝着前方走来。
伴随着他每一步踏出，便有话语传入叶无忧耳畔。
“但她还是死了，她是福地之主，是这世间无数人觊觎的存在，文曲，还有很多人，他们都是九境，都在外面等着，而我当时做不到那一切，哪怕底牌尽出，也护不住她……”
愤怒的咆哮打断了这一切。
“做不到？护不住？所以我眼下应当直接放弃她，让她被此地漩涡撕碎？”
话音微微一顿，紧接着再度传来。
“开什么玩笑，那只是你做不到。”
老者步伐稍稍停顿，放缓了几分。
他静静抬眸，浑浊的目中闪烁几分清明，嘴角露出一丝难言的笑意。
叶无忧望着自己。
望着年轻的自己。
望着他此刻满是愤恨的开口。
他听着那话语中清晰可闻的愤怒。
以及愤怒之下那一丝带着强烈否定的……恐惧。
因为害怕那一切会发生，因为恐惧自己的话语，因为不愿接受这一切。
又因为“洛河之主”这个位置，是被叶无忧亲手放弃，之后才由陆采薇获得。
世间仅有的机遇变成了世间最大的危机。
这一切只来源于自身当初的选择。
是自己害了陆采薇。
他不愿接受，不愿承认，不愿面对。
所以极度强烈的否定了这一切。
瞧着这一幕，那股熟悉的感觉跃上已然被岁月腐朽的心间，苍老的眼眸之中浑浊不再，清明再多几分，叶无忧轻轻叹息，目光恬然望向对面的年轻人。
叶无忧静静开口。
“她死了，你会怎么做？”
“她不会死，我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年轻且带着愤怒的话语被叶无忧的苍老话音打断。
“我只问这个，她死了，你会怎么做？”
叶无忧根本没有与自己去做纠结，他只是简单粗暴的下了结论，问出了问题。
话音先是一顿，传来的是浓重的呼吸声，以及那略带疯狂与愤怒的沙哑话音。
“清算，清算这一切，那些家伙，将那帮上古余孽全部清除，一个都不留，绝不放过！”
叶无忧轻轻点头，似乎并不意外自己的这个回答。
因为他也是这般想的……当初。
叶无忧目光望向不远处的洛清寒，眼中有着追忆。
他再度开口，话音平静，带着岁月的悠扬。
但却让那道年轻的人影，此刻眼中的疯狂与愤怒顷刻崩碎，化为齑粉。
“所以，三年后，清寒也不在了。”
什，什么……
年轻男子不可置信的抬眸，眼中疯狂褪去，目光死死盯着站在前方的老者。
那消失的疯狂重新浮现在眼中，浓郁的质问与强烈的否定传来。
“你怎么会，你……不，我不是你。”
听闻这一切的叶无忧目光淡然，重新迈步，朝着自己走去。
他并未在意这些否定的话语，只是自顾自的静静开口，目中露出追忆，说起从前。
说与自己听。
“采薇不在了，清寒也不在了，你终于踏足了七境，消除了诡异的影响，之后，你开始了复仇……”
“为了复仇，你无所不用其极，一意孤行……”
“白露也不在了，她为了救你，榨干了最后一丝王族血脉……”
“那时的你，终于意识到了某些事情的不对，但你已经没有回头路，你树敌太多，即便你想停下，他人也不会放过你……”
“而之后，洛玥也不在了，【拘灵遣将】是她留给你的最后礼物，其中最后一个灵，是她自己。”
轻淡的话语从叶无忧口中轻轻述说而出，每一句简短的话语都仿若蕴藏着无穷的故事，其中饱含着无尽的经历，更有着深埋于其中的悔恨。
叶无忧忽而挂起一丝笑容，笑意满是嘲讽。
“在之后，经历了许多事……”
“但你还是做到了，那些上古的余孽被你全部清缴，头颅筑京观，尸骨做宫殿，即便是那位白玉蟾，也在踏出蓬莱的那一刻，被你生生碾碎，魂飞魄散。”
“世间修行者再无人可与你为敌，九境算什么？文曲算什么？白玉蟾算什么？烛九阴又能算什么？”
“能接你一掌者，亦不足一掌之数，你登临了修行的顶点，大道融身，独掌乾坤。”
“最后，迎接我的只剩无梦的归寂。”
眼中的愤怒与疯狂终于是缓缓消退，年轻的叶无忧此刻艰难抬眸，情绪复杂的望向已然站在自己身前的老者。
有些艰涩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
“我不相信。”
叶无忧眼中并无波澜。
“你不相信的，是我所说的这份未来？还是我所说的话语本身？”
话音微微一顿，紧接着他再度笑道。
“我知道的，其实你二者都不信，我就是你，我就是叶无忧，你什么都不信，哪怕是连自己的话语都不相信。”
年轻的叶无忧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什么，但最后……他没有做出任何反驳。
与之而对的，是叶无忧的目光露出一分狠厉与坚决。
“未来……是可以改变的。”
叶无忧神色淡漠，朝着自己伸出手，缓缓开口。
“这就是我来这的原因。”
一本小册子被叶无忧从年轻的自己身上取出。
这是叶无忧因为【遗忘】，而记载大小事的册子。
随后，他翻了翻那褴褛的衣袖，从自己身上再度取出了一物，递到叶无忧手中。
两本全然同样的小册子。
只是其中一本，似乎更为老旧几分。
当两本小册子同时出现在叶无忧手中。
其中一本，此刻却是闪烁了几下，随后缓缓消散在了叶无忧手中。
平静的话音传来。
“很简单的悖论。”
“当现在与过去相交，过去会消散。”
就如同先前第二日的白常在，看到了昨日的白常在。
最后，只剩了一个白常在。
眼瞳微微收缩，叶无忧目光望着自己手中剩余的那一本册子。
那是更老旧的一本。
“可我才是现在……”
“对你而言，你是现在，但对我而言，我才是现在。”
苍老叶无忧此刻缓缓开口，好似知晓一切。
“对于你来说，你是现在，我是你的未来。”
“但对我而言，我是现在，你是我的过去。”
话音落下，叶无忧几乎感觉身形一瞬间发生了某种变化。
明明牢牢在自己身上的手臂，在这一刻，仿若要分离散架了一般。
此前哪怕只剩骨骼，但也依旧能够清晰感觉手臂的存在。
可这种感觉稍纵即逝。
身形重新恢复，不再有异样的感觉，叶无忧呼吸急促了几分。
“如若按你所说，我为什么，没有消散……”
苍老话音从身前传来。
“还记得么，以往你几次动用【回溯】，但回到过去所见到的那一幕时，你不是叶无忧，而是以【幽灵】的形式存在。”
第一次，是许清远最后的【回溯】。
第二次，是与洛清寒在北原之上，那一次【时间零】与【回溯】的碰撞。
这两次【回溯】，叶无忧都是【幽灵】。
一瞬之间，叶无忧仿若意识到了什么。
他猛然抬头，望向身前老者。
“你，你是【幽灵】？”
叶无忧沉默一瞬，最后摇了摇头。
“融道于身，我可以是【幽灵】，但我……不是。”
苍老的叶无忧似乎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言语，他静静的岔开了话题。
“在那之后，修行对我已经没有什么意义，绵长的寿命对我而言更是一座囚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见的依旧是一成不变的日升月落……”
“我寻找了很多机会，想要改变这一切……”
“于是，我想到了【回溯】，我想到了曾经【天衍】的对话，我想到了，回到过去。”
“可正如我所说，这是一个悖论，我无法看见过去的自己，但想要改变这一切，我就必须来到过去，这是一个死结。”
年轻的叶无忧目中露出沉思，最后认真道。
“可你还是见到了我。”
“那是因为眼下是唯一的契机，我数尽了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机会，便是此刻。”
叶无忧轻轻说着，随后拂袖一挥。
一株虚幻的树苗便出现在了他的身前。
散发着浓浓的诡异气息。
【岁月】
然而此前始终无法被擒拿的【岁月】，眼下却是被封禁。
“【岁月】存在于未来，不属于现在，现在的你，无论如何也无法拿下，但我可以……”
叶无忧微微摇头，随后目中露出叹息。
“当【回溯】【时间零】【岁月】三者同时存在，彼此交融，却是代表了‘过去’‘现在’‘未来’。”
“这便是唯一的契机，我终于跨越了这一切，踏足了往日，见到了你，见到了过去的自己。”
叶无忧从对方手中接过了【岁月】。
一本厚重散发着老旧气息的小册，一个虚幻的封禁诡异。
他沉寂许久，眼眸之中仿若丧失了所有锐气，一直以来大不了跟你爆了的情绪也早已经消失不见。
这其实并没有错。
光脚不怕穿鞋，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拖下马，若是独自一人无牵无挂，浑身皆是破绽，却也自然没有破绽。
只是眼下，叶无忧不再是孤身一人。
叶无忧目光望向陆采薇和洛清寒。
“我应该怎么做？”
如果是自己想要改变一切的话，那显然需要有办法。
老无忧目光望向身前的自己，又看向陆采薇和洛清寒。
“让她被此刻漩涡吞噬。”
叶无忧目光猛然凛冽抬起，望着自己。
话音再度传来。
“此地漩涡吞噬，并非终结，而是我曾在无尽岁月之中，动用【天衍】算出唯一的求活之法。”
浑浊目中闪过一丝不忍，但最后还是缓缓述说。
“这处福地被太多人觊觎，哪怕我帮你度过眼下这场劫难，但之后的岁月，她依旧要面对无数人的觊觎，并非仅仅是眼下的文曲和白玉蟾，以及外面那些九境蝼蚁，藏匿于当今的上古余孽，还有很多很多……”
“若非如此，当初也不至于……”
话音轻轻一顿，似乎提及伤心处，老无忧的话音有些微微发颤。
再度开口，却是已然恢复平静。
“被漩涡吞噬，并非终结，就如同我从未来踏足此刻，这每一个漩涡，通往的都是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
“每一处漩涡看似杂乱无章，但其实在这絮乱之中，也是有着规律，我们所处的时间不同，我眼中看到的漩涡排布，其实与你所看见的，并不一样。”
老无忧伸手，点了点一旁。
叶无忧目光顺着望去，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纯白的光幕。
可老无忧却是这般说道。
“这里，有一处漩涡，但你应当看不见？很正常，因为它对我而言，代表着过去，代表着突兀的异象，但对与现在的你，便是最为正常不过的景物，你会自动将其忽略，不被注视，不被观察。”
“此地此时此刻是过去，现在，未来，三者交集之处，采薇她眼下在【岁月】的判定中没有未来，所以她无法抵达未来。”
“而她本就是处于现在，自然，能被你和她观测到的漩涡，也不是现在。”
“所以，她只能踏足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