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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累赘

  石门落下。

  像是一座山塌在了身后。

  于是,山成了坟。

  这方寸之地,便成了坟里的一口棺材。

  死寂里,只有裴江咀嚼的声音。

  那声音被死寂放大了,一下,又一下,像是老鼠在啃噬着木头。

  他小小的身子,已被这食物引诱地挺直,左手抓着羊腿,右手抓着馒头。

  他不知道该先吃哪一个,所以他两个一起吃。

  他只想把这些东西,全部塞进自己的嘴里。

  裴麟就靠在冰冷的石壁上,一动不动。

  他只拿了一个馒头,小口小口地吃着,像是再完成一件不得不做的差事。

  他的眼神没有落点,像两片被风吹远的枯叶,飘忽着,穿过身前那豆点大的烛火,最后还是落在了那个与吃食较劲的弟弟身上。

  裴江终于吃不动了。

  他打了个长长的饱嗝,身子一软,瘫坐在地毯上,心满意足地摸着自己那滚圆的肚子。

  那张油乎乎的小脸上,总算有了一点活人该有的血色。

  食物是最好的麻药。

  它能暂时让人忘掉恐惧,忘掉疼痛,忘掉自己还身处地狱。

  他仰起头,去看自己的兄长。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里,映着烛火,也映着一点点劫后余生才有的茫然。

  “哥。”

  他声音很小,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哆嗦:“咱们……还能活吗?”

  裴麟的视线终于像是有了根,扎住了。

  他看着弟弟那双清澈见底,还没被这世道染上半分杂色的眼睛,心口最软的那一处,像是被根细细的针,轻轻扎了一下。

  不疼,就是有点酸。

  他将手里剩下的半个馒头也塞进嘴里,喉结滚动,缓缓咽下。

  “能。”

  他的声音很平:“我拿到解药,你就能活。”

  裴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上残留的油渍,又问了一个问题。

  一个只有孩子才会问,也只有孩子才敢问的问题。

  “那之后呢?”

  之后呢?

  裴麟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他没答话。

  眼底那片好不容易才凝聚起来的平静,像是被这三个字,给硬生生砸出了一个坑。

  涟漪一圈圈地荡开,圈圈都是落寞。

  他想起很多年前。

  有些事,记不清年岁,只记得天气。

  那天也下着雨,天像是漏了个大窟窿,雨水不要钱似的往下倒。

  城里最脏最臭的巷子深处,他像条没人要的丧家之犬,在烂泥和馊水的混合物里,翻找着能果腹的东西。

  那时候的他,其实也没比现在的裴江大上多少。

  他已经习惯了挨饿,习惯了偷,习惯了抢,习惯了用指甲,用牙齿,去跟所有活物争抢那一口吃的。

  就在那天,他在一领破烂得看不出原样的草席下,捡到了裴江。

  那时的裴江,更小,更瘦,浑身滚烫,像一小块被扔进冷雨里的炭火,随时都会熄灭。

  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只是凭着本能,用那双还没长开的、软塌塌的小手,死死攥住了裴麟满是污泥的衣角。

  那一刻。

  裴麟低头看着这个小小的,不知还能不能活到明天的婴孩,心里头一次长出了一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后来他才明白。

  那东西,一半叫累赘,一半叫牵挂。

  从那天起,他就不再是只为自己一个人活了。

  他可以去当个见不得光的杀手,可以去做个被人戳脊梁骨的小偷,可以把自己活成一把没有鞘的刀,锋利,伤人,也伤己。

  他都认。

  那是他的命数。

  可他不愿意让裴江也走上这条路。

  他想让这个自己捡回来的孩子,活得像个人样。

  能堂堂正正地走在日头底下,能吃上一口热乎乎的饱饭,不用在每个夜里,都担心自己会不会在睡梦中,被人悄无声息地抹了脖子。

  裴麟收回了思绪。

  他伸手,拿起了石桌上那本薄薄的,封皮是青灰色兽皮的书册。

  他翻开书页,目光在那一页页索命的图画上缓缓移过。

  这是他眼下,唯一能走的路。

  他得走下去。

  然后把裴江从这条路上推出去。

  推到一个没有无常寺,没有血腥,也没有杀戮的地方去。

  他缓缓合上了书。

  他想他需要跟这无常寺里,那个高高在上的佛祖谈一谈。

  用这本册子当道理。

  用他这条命,当赌注。

  去换裴江一个,能活在太阳底下的之后。

  ……

  夜很长。

  烛火是唯一的度量。

  裴江已经睡熟了。

  他蜷在厚实的兽皮地毯上,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呼吸绵长。

  肚子里有了食,睡得便格外踏实,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浅笑,不知在哪个好梦里流连。

  裴麟没睡。

  他就那么盘腿坐在弟弟身边,像一尊不会说话的石像,为他守着这后半夜。

  那本《无常经》摊开在他的膝头,昏黄的烛火跳动,将书页上那些简单又致命的图画,照得忽明忽暗。

  他只是在想一个最朴素的道理。

  在这吃人的地方,求饶没用,讲理更是笑话。

  要想活,要想让别人听你说话,就只有一样东西管用。

  你得值钱。

  你得让他们觉得,你活着,比你死了,用处更大。

  你得是他们手里,那把最快,最听话,也最无可替代的刀。

  裴麟的目光,重新落回了书页上。

  他看着那些画。

  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拆解着那些招式。

  他的手指在膝盖上,在空气中,无声地比划着。

  劈,砍,刺,撩……

  他的身子纹丝不动,可他的神魂,却仿佛已经置身于一座无形的沙场,与成百上千个看不见的影子,进行着一场又一场,没有声响的死战。

  他不是在学。

  他是在将这些招式,拆开,揉碎,再用他自己那套,从尸山血海、街头巷尾里磨砺出的,最野蛮、最直接的搏命法子,重新拼凑起来。

  他要把这些别人的东西,变成自己骨头里的东西。

  时间,就在这无声的推演中,一点点流淌过去。

  石室里,只有裴江平稳的呼吸声,和烛蜡偶尔滴落时,一声轻微的啪嗒。

  不知过了多久。

  隆——

  一声沉闷的,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巨响,毫无征兆地响起,带着整间石室都微微颤了一下。

  裴江被惊醒了。

  他猛地坐起身,揉着惺忪的睡眼,小脸上满是惊恐。

  “哥……”

  裴麟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声音沉稳得像块石头。

  “没事。”

  是石门开启的声音。

  但不是他们这扇。

  声音隔着厚重的石壁传来,显得有些发闷。

  厮杀已经开始了。

  裴麟侧耳,凝神去听。

  能听见,隐约有金铁脆响,还有一声短促的,像是被人硬生生掐断在喉咙里的惨叫。

  很快又静了下去。

  裴江吓得脸都白了,小小的身子一个劲儿地往裴麟怀里钻。

  裴麟将他紧紧抱住,用手掌盖住他的耳朵,想替他挡住那些,从地狱里传来的声音。

  他看着眼前那扇严丝合缝的石门,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冰凉的等待。

  他不知道,下一个是不是自己。

  他也不知道,门开了对面会站着谁。

  是那个拖着伤腿,眼神却比饿狼还凶的赵九?

  还是那个手持强弩,心思比女人还密的姜东樾?

  他不在乎。

  谁来都一样。

  但凡挡在他和裴江身前的。

  都得死。

  他是一把刀。

  一把刀,从不畏惧砍断什么。

  它只怕自己钝了,锈了,断了。

  断在它还没能斩断那条本不该属于他弟弟宿命的锁链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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