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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哀求

  他坐回这间囚室的正中央。

  他在等。

  等那块该死的石板,送来今日的吃食。

  一个时辰过去了。

  墙角的暗格,纹丝不动,像个守口如瓶的哑巴。

  两个时辰过去了。

  石板依旧死寂,像块墓碑。

  直到这间囚室里,那根作为唯一计时器的牛油蜡烛,燃尽了自己最后一滴油,烛火挣扎着跳动了两下,终于不甘地熄灭。

  黑暗涌来的瞬间,暗格里一根新的蜡烛应声而落。

  一天过去了。

  食物还是没有来。

  他明白了。

  一日一开门,一日一死战。

  胜者有食。

  他昨日没有杀人。

  所以他今天没有饭吃。

  这是他熟悉的世道,从来不跟人讲道理,只讲生死。

  饥饿感像一条蛰伏已久的蛇,终于被唤醒,开始在他那早已空荡荡的胃里,缓缓翻涌。

  他没有惊慌,亦无愤怒。

  他甚至觉得,这才是对的。

  这才是这方吃人的天地,该有的规矩。

  饿肚子的功夫,他从小练到大,早已是行家里手。

  比起死,饿算不得什么大事。

  至少在他的眼里,任何人的命都该比一块馒头金贵。

  无常寺定下了属于他们的规矩。

  只凭两扇门就要夺走别人的生命。

  赵九不屑于当他们规则里的玩具,更不屑那一口吃的。

  他有他自己的规则。

  闭上眼,将所有的心神都沉入脑海中那两本薄薄的册子里。

  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推演着那些简单又致命的杀人招式。

  饥饿会让他的脑子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也更锋利。

  像是磨刀石,磨得不是刀,是人心。

  不知过了多久。

  隆——

  门声又来了。

  赵九那双一直紧闭的眼霍然睁开。

  不一样了。

  开启的并不是他这扇门。

  那声音……很远,却又很近。

  像是就在脚下。

  赵九缓缓站起身。

  他拖着那条尚未痊愈的伤腿,像个最耐心的老农丈量自家的田地,一寸一寸地,在这方寸囚笼里,挪动着。

  他的手指像一把最精细的骨梳,贴着墙面,仔仔细细地,梳理过每一寸冰冷的石面。

  指腹感受着那些细微的、天然的纹路。

  他不放过任何一道缝隙,任何一点凹凸。

  终于,他的指尖在靠近石门的一侧墙角停住了。

  那里有一道极细微的裂缝。

  裂缝很窄。

  像是一道被人用无上利刃,在这口密不透风的石棺上,悄悄划开的口子。

  一道光就从这道口子里拼了命地挤了进来。

  光很微弱。

  赵九俯下身,小心翼翼凑了上去。

  他看见了环形的石室。

  墙壁上那些交错的火把依旧在燃烧,将那片空旷的场地照得纤毫毕现,连地上干涸的血迹是何种颜色,都看得分明。

  他成了这片炼狱里唯一的,也是最隐秘的一个看客。

  这一次是另外两扇石门。

  门后各走出来一个少年,两人皆是满身伤痕,眼神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才有的、麻木的疯狂。

  没有多余的言语。

  没有片刻的迟疑。

  两扇石门落定的声音,便是厮杀开始的锣声。

  刀光剑影,在这片封闭的场地上,撞击出刺耳的脆响,迸溅出零星的火花。

  赵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两道纠缠在一起的身影。

  他看的不是生死,那东西他早已看腻了。

  他看的是招式。

  是那两人每一次出刀,每一次格挡,每一次闪避时,身体最细微的起伏,肌肉最细微的牵动。

  他看见了。

  其中一个少年用的刀法,路数与他那本《无常经》上的某一式,有七八分相似,却明显看出并不是同样的招式。

  在收尾处,多了一点他从未见过的转折,像是画龙点睛,又像是画蛇添足。

  另一个少年用的剑招,更是与他那一本截然不同。

  狠厉,刁钻,招招都透着一股子玉石俱焚的决绝。

  噗嗤。

  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像是切开了冬日里冻硬的萝卜。

  战斗结束得很快。

  那个用剑的少年,以胸口中了一刀为代价,将手中的剑,稳稳地送进了对手的咽喉。

  赢家摇摇晃晃地站着,脸上看不出半分喜悦,只有大口喘气的疲惫。

  输家则软软地倒了下去,身体还在微微抽搐,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紧接着。

  赢家那间囚室的墙壁上,一道暗格缓缓开启。

  一个木制的托盘,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

  盘子里是一块烤得焦黄流油的肉,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麻布包。

  胜者有食。

  赵九看着那名少年拖着重伤的身子,艰难地走回自己的囚室。

  他的喉结不自觉地轻轻滚动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想要活下去想要弄明白这《无常经》里所有的秘密,就必须看下去。

  看遍这里所有人的死法。

  看遍这里所有人的杀人法子。

  然后,将他们都变成自己的东西。

  第二根蜡烛燃尽的时候,赵九的肚子已经不叫了。

  那条盘踞在胃里的饿,闹腾了一天一夜,许是也累了,暂时蜷缩起来,陷入了假寐。

  可那股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四肢百骸的虚弱感,却像是这石室里无孔不入的阴冷气,一丝一缕不讲道理地往他骨头缝里钻。

  他的嘴唇干裂,起了白色的死皮。

  眼窝也比两日前更深陷了些。

  隆——

  那熟悉的地龙翻身声如约而至。

  赵九的身子像一架被设定好了的机括,在那声响传来的瞬间,便已悄无声息将眼睛贴在了那道墙缝之后。

  又是两扇新的石门。

  又是两张年轻却早已被绝望浸透的脸。

  厮杀。

  短暂而血腥。

  赵九的目光像两把最精细的刻刀,贪婪地将那两人临死前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招式,都一笔一划地,刻进自己的脑子里。

  他看得比那两人自己还要仔细。

  不一样。

  还是不一样。

  今天这两个人用的招式,与昨日那两人,与他自己的那两本册子,又截然不同。

  虽然都能看出是脱胎于《无常经》的底子,却像是同一棵老树上,长出的不同枝丫,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野蛮生长,姿态各异。

  当其中一人倒在血泊里,当胜者那间囚室的暗格里,飘出那股熟悉的肉香时。

  赵九的脑海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一声塌了。

  又像是有一道光照亮了一间黑了很久的屋子。

  无数个零碎的看似毫无关联的招式图谱,在他眼前,像乱麻一般纠缠,飞舞,最后却又奇迹般地开始自行牵引、拼接。

  他想通了。

  这《无常经》是一整套被人刻意拆散了。

  每一间囚室里的人,都只拿到了其中残缺的一部分,像是一本传世名帖的残页拓本。

  第四个人所用的招式,恰好能将赵九这几日看到的两部无常经连接起来。

  赵九的心在那一刻前所未有的平静下来。

  他不再去看那具渐渐冰冷的尸体,也不再去想那块自己得不到的烤肉。

  他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石,尖锐的那头朝下。

  就着那豆昏黄的烛火,在这冰冷的石板地上开始作画。

  他画得很慢很专注。

  将脑海中这三日所见的所有招式,一笔一画地重新临摹出来。

  然后再将它们与自己原先那两本册子上的图谱一一比对,排列组合。

  像一个最痴迷的棋手,在用自己的性命作赌注,下一盘谁也看不见的棋。

  时间,就在这无声的推演中,一点点流逝。

  直到第三根蜡脱燃起了头。

  隆——

  那扇死寂了两日的,属于他的囚室的暗格,毫无征兆地,开启了。

  一个木制的托盘,悄无声息地从里面滑了出来。

  盘子里是一块烤肉,两个白生生的馒头。

  跟第一天时一模一样。

  赵九抬起头,看着那份迟来了两日的食物,眼神里没有喜悦。

  就在这时。

  那沉闷的像是催命符一般的巨响,又一次在这座地宫里回荡起来。

  赵九放下手中的半个馒头,用衣角仔细擦了擦手,起身走到了那道墙缝之后。

  他看见了那三个少女。

  她们又一次从那间囚室里走了出来。

  两日不见,她们像是被秋霜打过的三株禾苗,彻底蔫了下去,身子单薄得像三张纸,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跑。

  脸上是那种长期饥饿后特有的浮肿蜡黄。

  她们也没饭吃。

  眼神空洞麻木。

  她们站定了,看着正对着她们那扇正在缓缓升起的石门。

  或许是连恐惧的力气都已经耗尽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石门之后走出了五道身影。

  五个少年。

  他们同样面有菜色,可比起那三个少女,却要壮实了不知多少。

  至少他们手里握着的刀还很稳。

  眼神里还带着一丝活人该有对杀戮的警惕,与对食物的渴望。

  三对五。

  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的屠杀。

  为首的那名少女,看着那五个提着刀一步步逼近的少年。

  她那双早已干涸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发出一声谁也听不见的轻响。

  她没有举刀。

  她只是缓缓地转过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那两个同样面如死灰,浑身抖得像是秋风里最后两片叶子的同伴。

  然后,她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情。

  她将自己手中那柄赖以活命的长刀,当啷一声扔在地上。

  朝着那五个少年跪了下去。

  膝盖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像是认命般的轻响。

  “求求你们……”

  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一缕马上就要断掉的蛛丝,飘散在这片死寂的炼狱里。

  “给我们一个痛快。”

  赵九再一次看到了人在哀求。

  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这三个少女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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