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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博弈

  甬道里的风,就像一个被掐断了喉咙的死人。

  死一样的寂静。

  寂静,有时候比最喧闹的厮杀更可怕。

  因为你不知道下一刻,死的是谁。

  先前还为了一点彩头争得唾沫横飞、脖颈涨红的几位无常寺地藏,这会儿都像是乡下庙里淋了雨的泥菩萨。

  嘴张着,却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一个个成了哑巴。

  他们的眼珠子好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摁在眼眶里,直勾勾地,盯着深渊下那一方被烛火照亮的血地。

  一截冰冷的刀尖,就这么从裴麟滚热的心口里钻了出来。

  然后他们看见了赵九。

  他就那么从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旁走过,脚步很慢,姿态很悠闲,仿佛不是走过一片血泊,而是走过自家洒满了月光的后院。

  逍遥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当惊愕来得太快,太扭曲,笑意就会被活活掐死在脸上。

  邢灭的脸上,终于裂开了一道极细微的缝。

  缝隙里透出来的,不是惊,也不是怒。

  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东西。

  像个自诩算无遗策的棋手,在落下最得意的一子时,棋盘却被一只脚从底下狠狠踹翻。

  满盘的棋子,连同他那颗装满了阴谋诡计的脑袋,都被人一并踹进了泥里。

  不知所措的茫然。

  朱不二那张因得意而涨成的脸,颜色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他那双本就小的绿豆眼,此刻死死瞪着下方,嘴唇哆嗦得厉害。

  不知是在念叨着什么神佛,还是在咒骂着什么鬼祟。

  唯独曹观起。

  这个瞎子,脸上那份温和得像是春风拂面的笑意,从头到尾未曾有过半分改变。

  他似乎早已猜到了一切。

  他甚至还微微侧过头,用那双空洞洞的眼眶,望向了邢灭的方向,嗓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像是替老友惋惜。

  “看来你的刀,要输给我了。”

  邢灭的身子,猛地一震。

  像是从一场走了神的大梦里,被人一巴掌给扇醒了过来。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腰间那把刀。

  这把刀陪了他三十年,斩过叛将的头颅,也挑过敌寇的帅旗,是他半辈子的荣辱。

  当年为了这把刀,他是第一个杀进皇宫的。

  可此刻他看着这把刀,眼神却像一团乱麻。

  他忽然觉得,这把刀,很陌生。

  逍遥的目光,从邢灭那张比死了老子还难看的脸上缓缓移开。

  他没有再去看任何人,只去看那个一直靠在墙边,有一口没一口喝酒的青衣女子。

  他的眼神变了。

  再没有看热闹的嘲弄,也没有幸灾乐祸的火焰。

  只剩下一种忌惮。

  他终于想通了一件事。

  牌桌上,看似是他们三个地藏使在斗。

  可真正的庄家,却从来没有上过桌。

  她只是安安静静地靠在那儿喝酒。

  红姨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眸子,此刻像是两团幽幽燃烧的鬼火,锁住了下方那个叫赵九的男人。

  她忽然觉得,曹观起那句疯话,或许……真的不是疯话。

  死门中,寂静。

  裴麟死了。

  死得太安静,也死得太没道理。

  他那双到死都没能闭上的眼睛里,凝固着两种东西。

  一种是对姜东樾的愤怒。

  另一种,是对赵九那一刀的、全然无法理解的错愕。

  裴江就跪在他哥哥的尸体旁。

  他没有哭,也没有喊。

  他只是用一双空洞洞的,像是被人掏空了魂儿的眼睛,呆呆地看着那张他从小看到大最熟悉不过的脸,是如何一点一点地失去活人的血色,变得冰冷,僵硬。

  那股子从心底最深处涌上来的、足以将人彻底淹没的悲恸与绝望,像是一座看不见的大山,死死地压着他的脊梁骨,让他连一滴眼去都流不出来,甚至连喘气都忘了。

  赵九弯下腰,将那把掉在裴麟身旁的刀捡了起来。

  他提着那把尚在滴血的刀,朝着一个谁也想不到的方向走去。

  桃子。

  那个从头到尾,都像个影子一样,安静地缩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的女人。

  当她看见赵九提着刀朝着自己走过来时,那双一直战战兢兢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丝真正的涟漪。

  极致的警惕。

  她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短刃。

  身子微微弓起,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赵九的脚步很慢甚至有些拖沓。

  他那条伤腿,每一步,都像在拖着一条看不见的铁链,在死寂的空气里,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在离桃子还有五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个距离很讲究。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距离。

  一步之差,便是生与死的距离。

  他的目光越过了桃子的肩头,落在了她身后那具早已死去多时的尸体上。

  那具尸体倒地的姿势很奇怪。

  像是被人从正面一击毙命,可脖颈处却没有任何明显的伤痕。

  赵九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那双平静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

  他懂了。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看不懂的动作。

  他将手里的刀,朝着桃子缓缓地递了过去。

  刀柄在前,刀尖在后。

  那是一个完全不设防的姿态,近乎于一种江湖人最忌讳的缴械。

  桃子的瞳孔收缩。

  她死死地盯着那把刀,又死死地盯着赵九那张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

  她想不通。

  这个男人,到底想做什么?

  “你……到底想做什么?”

  赵九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平静的眼睛,像是穿过了这片囚笼的穹顶,望向了那片更深沉、更遥远的、连烛火都无法照亮的黑暗。

  他知道那里有一双眼睛。

  一双虽然瞎了,却比这世上任何一双眼都看得更清楚的眼睛。

  那双眼睛,此刻一定也正看着他。

  赵九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像一层被微风吹皱的春水,却让他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多了一丝活人该有的生气。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回答桃子的疑问,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更像是在回答那个高高在上的、看不见的看客。

  “但总觉得……这条贱命,不该就这么折在这儿。你说呢?”

  这句话,是曹观起说的。

  现在,他已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话音未落,他脸上的血色便猛地褪去了几分。

  胸口那两根断骨,像两把烧红的钳子,狠狠地扎进了他的肺里。

  钻心的疼。

  他深吸一口气,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身上那件破烂不堪的外套脱了下来。

  昏黄的烛火下,一具瘦骨嶙峋的躯体,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

  身上纵横交错布满了深浅不一的伤疤,像一张被胡乱缝补过无数次的破渔网。

  他将那件尚带着体温的外套,披在了桃子微微发抖的肩上。

  桃子僵住了。

  她不明白。

  她彻底不明白了。

  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这个刚刚才掀翻了整个牌局的男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九缓缓地坐倒在地,将那条早已溃烂流脓的伤腿,朝着桃子伸了过来。

  伤口深可见骨,皮肉外翻,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黑紫色。一股淡淡的腐臭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桃子瞬间明白。

  她是唯一一个精通医术的人。

  他是要自己用这把刀,替他将这块已经烂进了骨头里的腐肉给活活剐下来。

  “会很疼。”

  桃子那双握着短刃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赵九没有回答她。

  他只是转过头,看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跪在不远处,抖得像一片风中落叶的林巧身上。

  林巧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不是被刀剑杀死。

  是被一种无形的东西。

  是恐惧。

  当赵九那双平静得不带一丝活人温度的眼睛看过来时。

  林巧觉得那只生命力强到令人发指的野兽,终于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了淬了毒的獠牙。

  “你……”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塞了一团烧红的炭,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赵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那张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

  他忽然觉得有些乏味。

  “行了。”

  他的声音很淡,狠狠地砸在了林巧的心口上:“别装了。”

  林巧的身子猛地一僵,抖得更厉害了。

  装?

  赵九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落在了最初那五个少年倒毙的地方。

  “我从屋子里出来,只是想走近些,看清楚那具尸体。”

  赵九的声音,在这片死寂的炼狱里,清晰得像是一根根绣花针,不偏不倚全都扎进了林巧的耳朵里:“你杀的第一个人。”

  他顿了顿:“你那一刀,是正面割喉。可那一刀,根本杀不了人,甚至没有刺破他的皮。他却死得太快,也太安静。”

  林巧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放大到了极限。

  “真正要了他命的,不是你的刀,而是他喉咙里,那根淬了剧毒的暗器。”

  林巧脑子里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啪嗒一声。

  断了。

  她整个人都瘫软在地,连最后一丝伪装的力气都没有了。

  “有人教了姜东樾的剑。”

  赵九的目光,扫过那个依旧站在远处,脸上第一次露出惊愕与屈辱的黑衣剑客。

  “有人教了裴麟的刀。”

  他的视线,又落在了那具尚有余温的尸首上。

  最后,他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刀,钉在了林巧的身上。

  “自然,也有人教了你,如何用那些看不见的毒针,杀人于无形。”

  赵九的话音,像一场迟来的审判,将这片炼狱里最后一点秘密都剥得干干净净,赤裸裸地晾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一直置身事外的姜东樾,脸上那份因为赵九杀了裴麟而生出棋逢对手的兴致,此刻已经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恼怒的屈辱。

  他自以为是这场死门里最高傲的猎手。

  而那个一直被所有人都当成是瓮中之鳖,当成是垫脚石的赵九,才是那个从一开始,就看穿了整个局的人。

  就在这时。

  噗嗤。

  一声轻响,利刃入肉。

  桃子动手了。

  刀锋划开腐肉,黑紫色的脓血喷溅而出。

  赵九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更是被他自己咬出了一排深深的血印。

  他惨烈地嘶吼着。

  这样的疼痛,没有人能忍受。

  这是不是个好机会!

  姜东樾钻起了剑。

  他几乎要出手。

  可他还是注意到了林巧。

  她会杀谁?

  是他!

  还是我?

  她真的学了暗器?

  林巧也在看着他。

  他太快了。

  他会杀谁!

  是我么?

  一个喜欢欺骗的人,通常不会信任任何人。

  赵九的目光,从未离开林巧。

  他那双眼里是无穷无尽的自信。

  桃子的动作很快也很稳。

  她用那锋利的刀尖,仔仔细细地将那些烂透了的腐肉一片一片剔除干净。

  整个过程,血腥,残忍,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专注。

  当最后一块腐肉被割下,重重地掉落在地上时。

  赵九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上下都被冷汗给浸透了。

  他靠着冰冷的石壁,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

  可他的眼神,却在那剧痛的洗礼之后,变得愈发清亮。

  他缓缓地伸出一只手。

  桃子心领神会,将那把沾满了脓血与碎肉的刀,递回到了他的手里。

  赵九握住刀柄,用那条完好的腿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重新站了起来。

  他像一杆在沙场上饱经风霜,却永远不倒的旗。

  他环视着这片最后的炼狱。

  看着那个脸色阴晴不定,握着剑却迟迟没有动作的姜东樾。

  看着那个重新站起来的林巧。

  看着那个跪在自己哥哥尸体旁,双目空洞,仿佛魂魄已经跟着哥哥一起去了的裴江。

  赵九笑了。

  “现在。”

  他的声音再次被压回了平静的状态:“你们是打算一个一个来。”

  他手中的刀,缓缓抬起,刀尖在昏黄的烛火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

  “还是一起上?”

  杀了他!

  杀了他!

  两个人的脑海里,闪电般出现了同样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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