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奉诏
田大刀当然不了解王扬的用意,甚至还及不上萧宝月所悟的一半。
他所有心思都放在思考接下来的对策上。一边跟着做手势,一边苦寻脱身之法。
等到小巫祝回来说饭食和住处都准备妥当时,王扬这才宣布停止传道,让大家先回去吃饭,等下午时继续传道。
田大刀终于抓住机会,说族中有事须得处理,等处理完了之后再来陪王扬宴饮。
王扬这次没有再留田大刀,而是很“通情达理”地让他先回去处理正事。
田大刀急匆匆回屋,和手下略作商议后,立即召集寨中各头人长老,准备下令调驻扎在外的蛮军回寨!
这是他在跟着喊“吾神在上”时便想好了的。王扬影响如此之大,小巫祝态度又暧昧,寨中士兵已不可用,只有寨外驻军才能信赖!
只是宜都部太松散,田大刀虽为三大族长之一,却也无法直接调令军队,需得和各个家族长老商议,只是那帮人瞻前顾后,未必敢从。田大刀想了想,决定不等商议,先召集能直接命令的本族亲兵两百人。然后定下商议基调,不提神使之事,只说召回蛮军是为了防止临寨异动。
一番真假相杂,一番威逼利诱,好不容易压服众议,拿到青铜虎符,正要去调兵,便听闻手下飞奔来报:
“帐内宴饮的根本不是神使大人!神使大人没吃午饭,而是和小巫祝秘密出寨,去了军营!”
哐当。
虎符落地。
田大刀如遭雷击!
.......
王府厅堂内,甲士环列,珍馐满案。
满座荆州大员看着眼前美酒佳肴大多无动于衷,端坐如塑,唯四人饮食自若。
谢星涵坐在一隅,长睫低垂,提筷吃鱼,动作细致优雅,和斜对面的典签官吴修之大嚼大饮、吃喝如风,形成鲜明对比。
王府舍人孔长瑜站在堂前,正在宣读诏书:
“.......凶悖日甚。前劫河东柳氏,虐及士族;复杀钦命台使,罪干天宪!
更兼蚁聚蜂窥,越境侵轶!焚掠郡县,荼毒黎元!
江汉震荡,烽烟接于三楚;
鼙鼓惊传,羽檄飞于四方!
此皆蛮夷猾夏,凶焰日炽之故。
今州郡吏民,皆思良将;荆楚士庶,咸望干臣。
南疆悬危,正待桓文之略;
蛮服板荡,须凭方叔之威!
昔南蛮校尉,因时裁省;今蛮患猖獗,非贤莫制!
使持节,都督荆、湘、雍、梁、宁、南北秦七州军事、镇西将军、荆州刺史、巴东王子响——
帝胄天资,器业英远。武略夙成,足堪大任!
今加征西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征西只比镇西高一位,但加“大”字则位从三公,从就是次于的意思,即在司徒、司马、司空三公之后。而开府即如三公一般开府建衙,可不经朝廷而直接任命属官。三司即三公,仪同三司就是所有待遇都与三公一样。无论大将军开府,还是开府仪同三司,单拎出来都低于三公,但两者兼领,则位同三公!类似于政某局常委兼大战区司令,再进一步可直接加中书监、大司马、录尚书,总览中央,不需跳板;再进则骠骑大将军、扬州刺史【即兼京省一把手】、都督中外诸军事。
PS上面只是略举当时升迁之一惯例,官职排列的顺序并不代表固定的职位高低,对这些官职不懂的不急,随着后续画卷的展开会一点点阐明。那为什么巴东王现在只给自己的官位加到开府大将军而再不往上呢?此中之意,有识者察之)
假黄钺,
(黄钺乃天子御用,专杀节帅。使持节高于持节高于假节,但不管天子赐的什么节,黄钺皆可代表天子杀之。而南朝各大方镇的首脑一般都有节,所以只要天子征伐方镇,一般都会借出黄钺来压节,假的意思就是暂借,因为没赠予的先例,所以巴东王给自己假黄钺,其矛头指向,就很堪玩味了)
领南蛮校尉,总摄南蛮事。
荆州所领诸郡县并文武将吏,水陆诸军,俱听调从。
凡所节度,不从中制。
(中即朝廷,不从中制即不由朝廷)
州府库藏,悉供支用。
旌旗所指,王师克奋。布告元元,咸使闻知......”
孔长瑜念完,看向众人笑道:
“诸位大人,奉诏吧。”
一片安静。
众人全无反应,该不动的继续不动,该吃菜的继续吃菜。
吴修之端起碗,拨着勺,快扒几口。稀里呼噜连汤带饭吃了个干净。然后“哐当”一声,将碗撂在桌上,袖口随意抹了嘴,酣畅问道:
“这汤真他娘地好喝!叫什么名?”
孔长瑜看吴修之如看死人一般,并不答话。
其他人也没回答,一来问得突兀,二来这种场合下,谁也没心思关注这个问题。三来吴修之性子苛严,又代表朝廷监察地方,常有密察举告,所以和众人关系都不好。四来身份寒微,和士族不是一路人。最后则是所有人都清楚,巴东王要反,其他人暂且不论,吴修之是必杀的。他家眷都在京城,投向巴东王的可能性小。再说他和巴东王结怨太深,也没什么利用价值。更重要的是,他没有门第,杀了就杀了,所以他根本没有活路。
吴修之见没人答话,神色遗憾,咂着嘴,摇头道:
“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汤,可惜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可惜,可惜......”
乐湛也不喜欢吴修之,听过他不少苛察邀功的恶闻,但此时见他死期将近,有如孤魂一般,有些不忍,再加上见他没有屈膝求饶,又有些赞赏,便说道:
“这叫雪肺羹,里面是蟹肉和瑶柱,汤是野鸡、鹅冠子和猪肺熬的。”
吴修之大奇:“我没吃到猪肺和鹅冠啊?”
没等乐湛回答,殷昙粲便有些嫌弃地撇撇嘴:
“那是吊汤用的,怎么可能让你吃到......”
吴修之恍然,目光又落回空碗上,似还在回味那股醇厚鲜味,顿了顿问道:
“雪肺羹......这羹外面饭庄没有卖的吧?头一次见......”
殷昙粲哼道:
“少见多怪,你才吃过几家?香雪楼、望江阁、积珍坊都有,望江阁做得最正宗,其他家都比不上。”
吴修之有些失落,喃喃道:
“那肯定贵......”
殷昙粲和吴修之有旧怨,本想讥讽他几句,见他这副模样,也就没再开口。
乐湛打圆场说:“其实也还好,就是吊汤费功夫,不算贵。”
吴修之苦笑:“乐大人的‘不算贵’,对下官来说,就是天价了......”
殷昙粲冷哼道:“你少装穷酸,你但凡把你监视告发的功夫用在生钱上,多少碗雪肺羹都有了。”
吴修之看向殷昙粲:
“我家门口的土狗见了生人闯门就叫,不是它想讨人嫌,而是他不叫,就会被我炖了吃肉。所以,不是我喜欢监视告发,而是我只能如此。”
“各位大人。”
殷昙粲正要开口反驳,孔长瑜不咸不淡的声音便切了进来。
“闲话一会儿再叙,现在下官想问各位大人,到底是奉诏,还是不奉诏?”
座中继续恢复沉默,唯吴修之大剌剌道;
“拿来给我看,我要验诏。”
众人都看向吴修之。
孔长瑜也没什么表情,只是问道:
“吴典签确定要验诏吗?”
“确定啊!我雪肺羹都喝完了,有什么不确定的?快把伪诏拿来给我瞧!”
吴修之一生阴肃严刻,自喝完羹后,像变了个人似的,身子往后一靠,手掌搭在大腿上,带着点刚吃饱的慵懒,神色散漫又张狂。
孔长瑜看向吴修之身后甲士,微一颔首。
噗。
一声闷响。
雪亮刀刃猝然从吴修之的胸前爆出。
吴修之散漫的神情还凝在脸上,鲜血已如泼墨般溅满了面前的案几,将方才那只盛汤的空碗染得猩红刺目。
谢星涵专注而又缓慢地放下筷子,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视线。另外两位品菜饮酒的士大夫也停止了饮食。
没人惊呼,也没有太大的骚动。在座的所有人都对这个场面有心理准备,只是它真的发生在眼前的时候,并没有谁能保持绝对的平静。
孔长瑜木然道:
“吴修之妄议诏命,诬谤乘舆,罪同大逆,已正典刑。”
他扫了一眼四座,微笑问道:
“还有哪位大人想要验诏吗?”
无声。
再次无声。
孔长瑜满意道:“很——”
“我要验——”
殷昙粲哆嗦着放下酒杯。
“明瞬!”
“殷兄!”
乐湛、席恭穆急忙出言阻止。
殷昙粲强作镇定,摆摆手:
“你们听他吓唬......他也就敢拿寒人开刀,你让他动我试试。”
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甲士,然后直视孔长瑜,脸色虽有些苍白,但眼神却极尽挑衅:
“孔舍人,我要验诏,要不你也给我来一个对穿?”
孔长瑜似笑非笑地看着殷昙粲。
殷昙粲一边强忍着不让自己抖出来,一边僵硬地扬起下巴,与孔长瑜对视。
孔长瑜一笑:
“殷大人是上纲(殷是治中从事,相当于省|厅秘书长,州、府官序前四,四上纲之一),又是陈郡殷氏,自然非吴修之能比。为免轻伤人和,只好请令郎来劝劝大人。”
殷昙粲脸色大变:“你——”
孔长瑜喝道:“来呀!带五公子!”
很快,刀斧手便提着殷家小五入堂。
殷小五生得粉面团儿一般,此刻却是满脸涕泪,发髻散乱,身上上也沾满了尘土,此时
双腿软得如同烂泥,几乎是被刀斧手半提半拖着才得以行进。一见到父亲,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
“爹——救我——快救我——”
殷小五挣扎着想靠近父亲,却被刀斧手按住。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看起来实在不成样子。当然,他此时不知道自己粉的女神在现场,如果知道的话,未必如现在这副模样。
“还要验诏吗?”孔长瑜看着殷昙粲问。
殷昙粲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几次想开口,可最终还是泄了气。
孔长瑜挥挥手,让人带下哭嚎的殷小五:“好好照顾着殷公子。”
殷昙粲阴沉不语。
“还有人要验诏吗?”孔长瑜问。
这次没有人再开口,甚至没人与孔长瑜对视。
“很好。既然大家都认可了诏书,那就奉诏吧。”
依旧没人说话。
孔长瑜也不恼,笑着看向乐湛:
“乐别驾,您是州官之首,就请您做个表率吧!”
乐湛心中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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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第二百四十三章《登楼》:“松柏骨朽,金石留铭。昔埋碧血,今照汗青。”——殷昙粲
第二百四十四章《话题》:“殷昙粲冷笑一声:‘一定是谣言!太原王氏这种甲门贵家,外人根本冒充不了......’”
第二十四章《帝京三姝》:“......陈郡殷氏,殷家那个小五,也跟你似的,换了衣服去碰车,结果咋样?腿都让人打折了!还走了官!莫说他爹是州里的治中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