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苛政猛于虎
箬溪村,再也找不到往日的宁静。人人自危。这日,田修文趁机又从县衙赶回来,他甚至没顾上喝口水,便将林四勇和林岁安拉进内室,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出大事了……隔壁的安吉县,完了。”
林四勇心头一跳:“怎么回事?慢慢说。”
田修文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驱散那无形的血腥气:“安吉县的刘县令,你们知道的,是个还算能体恤民情的官。这次朝廷的十倍追缴令下来,他硬着头皮执行,但据说手段温和不少,只是加紧催逼,并未像咱们这位一样使出告密令这种绝户计。”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可就是这样,刘县令竟也栽了!他向上面陈述民情,安吉县的税赋预计只能先勉强凑七成,剩余的等秋收后再收!恳请上面准允。”
“然后呢?”林岁安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梁爬上来。
“然后?”田修文的声音更低了,“然后就在他文书递上的第二天夜里,一队黑衣骑士连夜闯入县衙,以督办不力、延误军机为由,将刘县令……就地正法了!首级被带走,家眷也被锁拿入狱!”
“什么?!”林四勇霍然起身,脸上血色尽失,“这……”
田修文的声音带着绝望,“这还没完!刘县令手下那几个负责具体征税的户房书吏、还有两个帮他向乡绅筹款的当地乡贤,一夜之间,全都以勾结县令、贪墨税银的罪名被抓了起来,抄家灭族!安吉县衙几乎为之一空!”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林四勇缓缓坐回椅子,手指冰冷。林岁安的小手也紧紧攥住了衣角。是啊!当朝廷发出这样的政令下来时就已经做好了各种应对方案,他们撤了长兴县县令还不止,还杀了为民请命的刘县令……这是杀鸡给他们这些百姓猴子看的。
“那……”林四勇的声音干涩。
田修文露出一丝惨笑:“朝廷新派的安吉县代县令,给出的期限是三天。而且,是从邻县抽调的、以酷烈闻名的屠夫。四勇,这次不要再想方法阻拦了,朝廷疯了,我们阻拦不了,只能保全自己……”
安吉县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悄然传开。长兴县内,那些原本还存着一丝幻想,以为只要努力完成税额就能过关的胥吏、乡绅,彻底陷入了绝望。
穿着号衣的税吏或者持械的衙役,像索命的无常一样出现在各个村头。
箬溪村来的不止是“老朋友”孙书吏,他现在也夹着尾巴,脸色阴沉,催逼得比谁都急还有更多面孔陌生、神情倨傲冷漠的吏员。他们不再满足于催缴当年的秋税和加征,开始疯狂地翻起了旧账。
村东头的王虎家门口,围了一群人。一个三角眼税吏拿着本破烂发黄的旧账册,手指几乎戳到王虎鼻子上,唾沫星子飞溅:“王虎!白纸黑字写着!你家前年水利捐还欠着三百文!利滚利,到现在该三贯了!今日必须交齐!”
王虎噗通一声跪倒在泥地里,枯瘦的手抓住税吏的裤脚,老泪纵横,声音嘶哑:“大人!青天大老爷!前年明明交清了啊!当时是刘书吏经的手,还给开了条子,我……我找找,我藏起来了……”他挣扎着要回屋去找那可能早已不存在的凭据。
“刘书吏?哼,他如今自身难保!在牢里蹲着呢!我说没交就是没交!”三角眼税吏嫌恶地一脚将他踹开,对身后如狼似虎的衙役一挥手,“搜!看看有什么值钱的抵税!”
衙役们冲进家徒四壁的茅屋,一阵打砸翻找声后,骂骂咧咧地出来,手里只提着半袋瘪瘪的粮食:“头儿,就这点种子粮了!”
“拿走!”税吏看都不看一眼。王虎的老妻哭喊着扑上来抢夺:“不能拿啊.......”被衙役粗暴地推倒在地。
周围围观的村民个个面露悲愤,拳头攥得死死的,却无人敢出声。林大勇和几个林家男人也在人群里,林大勇气得浑身发抖,刚要上前,被身边的林三勇死死拉住胳膊,低声急道:“大哥!别冲动!惹不起!”
更有甚者,直接摊派新的名目,根本不容辩解。“奉县尊大人令,为保境安民,每户需再交团练费二百文!”
“县衙屋顶漏雨,摊派修葺捐一百文!限期缴纳!”这些临时税目层出不穷,就像一把把钝刀子,反复割着村民早已干瘪的血管。
村里日夜不绝于耳的哭嚎声。卖田地的多了,但地价被压得极低,几亩良田也换不来一石活命粮。更凄惨的是,开始有人家卖儿卖女。
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偶尔能看到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父母,牵着头上插着草标、懵懂无知的孩子,在等待着未知的买主。甚至有妇人被丈夫拉着,偷偷摸摸去找人牙子,商量典妻换粮的凄惨事。绝望的灰霾,沉沉地压在箬溪村上空。
官府的巨大压力,同样落在了村里几家富户和小地主头上。王保长、李老太公、李乡绅、赵地主等人同样焦头烂额,但他们自有转嫁之道。
李太公家院子里,他的佃户赵老栓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东家!这租子……这租子比往年多了一倍还不止啊!实在交不起啊!娃他娘都快饿死了!”
李太公坐在太师椅上,慢悠悠地喝着茶,冷着脸:“交不起?交不起就退佃!滚蛋!有的是人排着队想租我的地!要不就去借印子钱!官府逼我,我能有什么办法?我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赵地主则使出了更阴损的一招。他暗中将孙书吏请到家中,好酒好菜招待,屏退左右后,奉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孙书吏辛苦,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您看,我们赵家这几户的税额,是不是可以……灵活操作一下?”
赵地主压低声音,眼中闪着精光,“比如,把村西头王二麻子家那十亩薄田,往上提一提,算成中田?他家穷得叮当响,肯定交不起,到时候地自然就抵给衙门,老夫我再……嘿嘿,按规矩出钱买下来,少不了您的好处……”
孙书吏掂量着手中的银钱,皮笑肉不笑:“赵地主是明白人。放心,这税赋嘛,总要人承担的不是?总不能让您这样的乡绅耆老吃亏啊。”
于是,富户们通过盘剥佃户、勾结胥吏、转嫁负担,艰难地维持着自身,甚至趁机低价兼并土地。
而贫户们则被压榨得彻底失去了活路,心中的怨恨如同毒火般滋长。以往见面还打个招呼的乡邻,如今路上遇见,贫户眼中多是麻木和隐藏的刻骨恨意,富户眼中则是冰冷的警惕和厌恶。村里的裂痕,变得越来越深,仿佛随时会崩裂。
终于,有农户被彻底榨干了最后一滴血。箬溪三村有几户人家,田地变卖,儿女也卖了,依旧填不满官府的窟窿,在一个寒风呼啸的深夜,悄无声息地举家逃走了,不知所踪,只留下空荡荡的破屋和一笔永远追不回的“欠税”。
更多的破产农民,没有选择逃走,或者无处可去,就成了在本地流浪的流民。他们像幽灵一样聚集在县城墙根下、废弃的土地庙里,或是乡间的破窑中。衣衫褴褛,面如菜色,伸着干枯肮脏的手,向每一个路过的人机械地乞讨,眼神空洞又带着一丝令人不安的贪婪。
林家和高墙内的田家,更加警惕。王氏组织的晨练越发认真,教授的都是实战的狠招。夜里也开始安排福平、福安、大山、大河等青壮,配上锣鼓,轮流守夜,不敢有丝毫松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