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章 忙碌的塞萨尔
伊本被带到塞萨尔面前的时候,他犹在不甘心地吵嚷呢,因为之前塞萨尔曾经承诺过,他们可以用他们自己的性命来赎回城中基督徒的自由。
塞萨尔头也不抬,他很忙,非常的忙。
在他面前的桌子,这不是普通的桌子,而是一张用来招待宾客的长桌,足以容纳八个人同时围坐在桌边用餐,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文件。
从大马士革官邸里原先便有的,对人口、物资和土地的记录和账册,再到城中居民和商人的申辩与哀求,还有一些则是俘虏们的陈情书,有些要求塞萨尔兑现他之前的诺言,有些则宣称自己并非伊本的盟友,只是一个无辜的商人。
还有些人没有资格参与那场会议,也不在订立契约的人当中——那时候他们还以为自己算是个幸运儿,现在却不得不苦求这位以仁慈而出名的基督徒骑士能够给予他们一条生路。
不仅如此,在外候见的队伍,也已经从大马士革的总督宫一直排到了大集市。
塞萨尔对于使用咖啡和茶这些提神类的饮料,一向十分谨慎——对于他们这些受了赐福的人来说,茶和咖啡是少数几种可以迅速起效的东西。但同样的,也有后遗症,因为要起效——量必须很大,虽然现在看起来除了偶尔叫他们睡不着之外,没什么坏处,但这两样都是新兴的事物,他不确定究竟长期大量使用是否会对身体造成什么损伤。
可是现在他也顾不得了,对于一些人来说,战争是祸端、是死亡、是绝望,但对另一些人来说,战争是一个难得的敛财机会。
现在,大马士革已经算是一个被封存起来的小世界,十字军的军队接管了城中的治安,以及对外的防御,城门都紧闭着,无论是死者还是生者都无法自由进出,就算是有人趁机中饱私囊,他也逃不出来。
但塞萨尔也知道,这种情况并不能维持太久,跟随着大军的商人早已翘首企盼——以往的时候通常是城市一被攻下,就有一些大胆的商人跟随着大军涌入城内,他们会以低廉的价格收购城内居民的珍宝,或者是士兵手中的赃物,骑士的缴获多数也会全部交给他们来处理。
这次塞萨尔以城内的秩序尚未恢复,人员驳杂混乱为理由拒绝了商人们的跟随,商人们和他讨价还价,好不容易才定了一个三个白昼和四个夜晚的期限。
如今,商人们等待在城外,心情焦灼,而城内的骑士们也觉得烦恼不已,因为他们得到的战利品总不能老是被他们的扈从提在手上,扛在背上,或者是放在马上。
塞萨尔不得不征用了倭马亚寺庙或者说是现在的圣约翰大教堂用来堆放骑士们分得的战利品。
同时亚拉萨路的骑士们还在尽力劝解这些同僚——如果他们只是为了减轻负担,而匆匆将手中的好东西卖给了商人,商人肯定会想方设法的压价,而等到塞萨尔在这里建立起一个临时,但样样齐备的市集,他们手中的东西至少可以再翻上三倍的价钱。
这也确实安抚了一些骑士,哪怕有些骑士咕哝着讨厌这种麻烦事,但在另外几位君王的一致支持下,这条法令还是得到了较为贯彻的执行。
这也是因为,亚拉萨路的骑士们已经经过了那么一遭——他们跟着国王和埃德萨伯爵打了很多次仗,没有哪次战役,鲍德温和塞萨尔会昧下战利品,只分给他们一些微不足道的零头小利的。
鲍德温或者是塞萨尔甚至会出面勒令商人不得过于压低战利品的价格,“战场集市”也是从此时盛行起来的。
他们总是很放心,不像是其他骑士那样,总是嘀嘀咕咕疑疑惑惑的——虽然后者也得到了那些威尼斯人开具的单子,这些官员是塞萨尔紧急从塞浦路斯和威尼斯本土调派或者是租借来的。他们忙得满头大汗,羽毛笔断了一支又一支,墨水瓶更是时不时的就要见底。
原先肃穆的厅堂中充斥着这些文官们暴躁的叫骂声。
“纸!再给我一些纸!”
“给我弄些白垩来!(此时的人们用白垩来涂抹错误痕迹)”
“等等,等等!我还没盖章!我还没盖章!”
没盖章的单子是不作数的。
盖章并不是塞萨尔的发明,从古罗马时期,人们就在手指上戴上镌刻图案和文字的戒指,但他们没有印泥,所以戒指主要是用来按在蜂蜡或是火漆上的,这种习惯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但印章只能盖在火漆或是蜂蜡上,里面的具体内容——无论是世俗法,习惯法,还是教会法承认的种种契约,都必须有主持人和证人郑重其事的签名,甚至主持人还要写上一小段话来说明这张文书是为了什么开具的,但塞萨尔总不能将宗主教或者是其他的大主教拖过来给这些骑士们整理账册,所以就有了印章。
油墨的调配并不困难,而这里多的是心灵手巧的工匠,刻几个大印章完全不是什么问题,这也避免了骑士们在清单上弄虚作假或者是受人欺骗。
那个差点忘记盖章的骑士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这是他们的国王理查一世再三重申过的事情——因为这种战后结算方式是第一次施行,必然会有一些疏漏,所以万一发生了纠纷——骑士们所得的战利品并不会因此被收缴,但需要等到所有的骑士都领取了自己的货款后,他们的战利品才会被重新整理和收集起来,然后逐一进行鉴别和领取,这样麻烦,说不定又要浪费一个星期甚至更久的时间。
那时候他们的军队可能已经开拔了,岂不是又多了一桩沉甸甸的心事?
幸好那些威尼斯人虽然已经忙得晕头转向,但最后的敲章已经成为了他们的肌肉记忆,没有“碰”的那一下,他们就知道肯定哪儿出了错。
反正先将那个骑士叫回来再说。
而这样的清单很快就会被誊写一遍,交到城外的商人手中。
商人们虽然无法亲眼见到那些战利品,没法确定丝绸是否有污损,器皿是否有损坏,珠宝是否有残缺,家具是否被刮掉了金箔……但至少可以对自己感兴趣的一些货物先估个价,等到城门打开,他们就可以径直跑到圣约翰大教堂去采买自己心仪的货物了。
不过还是有些商人抱怨连连——这些货物的采买价格要比他们以往的出价高上了很多,他们心知肚明,之前想要愚弄那些傻乎乎的骑士并不是什么难事,有时候这些人连货币的换算都弄不清,更不懂得手中货物的真实价值。
除了金币与银币,他们几乎什么都不懂,只要商人们像个婆娘似的唠唠叨叨,叽叽咕咕地缠着他们一会儿,他们就会不耐烦的一挥手,叫他们把东西搬走,把钱留下。
他们借着这种手段,一笔买卖就可能赚到少则十来个银币,多则几个金币的额外收入。
但现在这些货物首先经过了威尼斯人的估算,他们已经定下了一个价格,也写在了交给骑士的文书上,骑士再怎么愚钝无知,至少还是看得懂数字的,他只需要一扫便知道自己应该得到多少钱。
如果商人往上加,那当然没问题。但是若是往下减,就必须和这个骑士当面对账了。
他们也知道,骑士的一根筋大概不会允许他们讨价还价——虽然说,即便不能如原先那样大肆压低货物的价格,他们依然还有利润,但已经不是暴利了。
可也有些商人说,这或许也会是一件好事——这样已经一份一份整理好的战利品,无疑极大的加快了交易的速度。
他们或是就这样将货物收集起来,返回亚拉萨路,甚至于前往阿卡、雅法等港口乘船回到法兰克、亚平宁或者是德意志,也可以将货物交给商队里其他可信的人,自己则继续跟着大军行动,无论如何,能够节约下一些时间,对他们总是有好处的。
而且这样也能避免与骑士们发生争端,商人们可以耍弄骑士,骑士们也可以随时翻脸——强迫商人买下他们不需要或是不值钱的东西也是骑士们常干的事儿之一。
而这些账册汇总之后,目录还是要交到塞萨尔这里,然后由他转给诸位君王,毕竟他们也要知道在这场战役中他们获利几何,而这些都被压缩在了短短的三天之内。
因此,对于伊本的诘问,塞萨尔只是笑了笑,“所以我必须抓你一次,霍姆斯的总督。”
他将羽毛笔插入墨水瓶,而后轻轻提起在瓶口顿了顿,让多余的墨水滴入瓶中。
“好了,你现在可以走了,带着你的侍从——唔,我可以给你两个人,三匹骡子。”
“我的财产呢?”伊本怀抱着一丝侥幸心,试探地问道。
“你的财产?”塞萨尔终于开恩抬头看了他一眼,而这一眼简直就如同一枚锋利的箭矢般瞬间便刺透了伊本的心脏:“你怎么有脸说这些东西是你的财产?它们原本属于大马士革的居民,属于哪些无辜的商人,属于那些恪守着你们的教义与法律的学者,他们从未犯下任何过错,甚至对于大马士革来说,他们是毋庸置疑的建造者、引领者和指导者。
但你为了达成个人的私欲,不但将他们打作了万恶的罪人,还掠走了他们的财产,甚至于他们的妻子和儿女。如今,他们可能已经化作枯骨或者是灰烬,但这并不意味着贪婪的秃鹫和猎狗得以继续享用他们的血肉。”
“您说的真是义正言辞,但您拿了这些财产,难道不同样是占为己有吗?”
“占为己有,你可以这么说,因为我正打算把它用来重建大马士革,我的城市。”
“你的城市?”
“这是我第二次踏入这里。第一次我踏入这里的时候,它是那样的美丽而又富饶,虽然信仰不同,但在这里生活着的也是活生生的人,他们同样需要吃喝、祈祷、睡眠,与基督徒并无二致。
而与我有着相同想法的……”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口气,他想到了第一次见到拉齐斯时的情景,白发的绮艳伫立在绘满了鲜艳图案的房间里,烟雾缭绕,灯火昏暗,而那个放浪形骸,躺卧在女人怀抱里,带着傲慢笑容的中年人——正在等着塞萨尔,握着早已准备好的难题。
人们曾经惋惜地提起他,认为他浪费了先祖留给他的余荫与天赋——只是个平庸的后辈!他们这么说。
但就是这个平庸之人,在萨拉丁任命他为大马士革的总督后,他竟然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但太可惜了……若是这个任命早二十年,或是晚二十年。
伊本轻蔑地称他是个懦弱的胆小鬼,只因为他想要保全大马士革以及大马士革的子民,将这座城市交给了十字军。
但这是他的过错吗?当然不是,他的身边没有愿意支持他的人,相反的,全都是想要趁着混乱的时候,前来分一杯羹的豺狼。
而伊本就是其中的一只。
说来真是可笑,伊本将他打作一个叛国之人,将他埋入坑洞,叫他的亲友手持着石头来砸死他。
但自始至终,无论是十字军还是伊本来到这座城市,拉齐斯都没有逃走,他是可以逃走的。毕竟他的家族也算是大马士革历史的一部分,但他没有,他坚持到了最后,哪怕是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伊本呢?在战局只是向着十字军这里倾斜,还未彻底的溃败时,伊本就已经带着他的亲卫和驼队逃走了。
而他身边的那些所谓撒拉逊和突厥的勇士也瞬时作鸟兽散。
想到这里,塞萨尔顿时兴味索然,与一头野兽去讲述人类应有的道德和尊严又有什么用呢?
“你会被释放的,但仅此而已。三只骡子,两个仆从,这是我最后的宽容了,请勿挑战我的耐心,毕竟你的赎金也只够缴纳一次。”
伊本面色铁青地被押了下去,塞萨尔摇了摇头,他还不如那些使者或是雇佣兵的将领有骨气,他们还能叫嚷几句,伊本听了塞萨尔的话后,竟然一句辩驳都不敢多说。
朗基努斯又送来了一箱文件,塞萨尔真觉得他需要一些可以在政务上帮助自己的人了,只可惜这里的骑士很多,学者却很少,教士们也很难被信任——至少不能放手让他们去做。
如果一定要说他身边有什么人可以担当这个职位的话,他觉得鲍西娅的祖父丹多洛就很好。问题是丹多洛现在正在竞争威尼斯总督的职位,别说是来为他效力了,甚至不能和他多接触。
“殿下,我们又截获了两只来自于霍姆斯的信鸽。”
“看来伊本的拥趸也不少。”
塞萨尔接过朗基努斯送来的黄铜圆筒,把它拧开,将里面的纸条倒出来,展开看了一眼就不感兴趣的丢在了一旁的墨水瓶中,把它销毁。
伊本大概还不知道,在大马士革被十字军们攻打下来的那一天,他的老巢霍姆斯也同样遭到了阿颇勒的苏丹萨利赫的攻击。
这可真是一个绝妙的笑话。
在伊本垂涎大马士革的时候,也同样有人垂涎着他的霍姆斯,阿颇勒的苏丹之前写给伊本的信上可是充满了各色的溢美之词,甚至不惜给他冠上信仰之光继承人的名头——这封信被伊本随身带着,可能是用来夸耀的。
塞萨尔猜测,阿颇勒的苏丹或者说他身后的第一夫人一直有着这样的打算,只不过他们也在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伊本若是守住了大马士革,但力量因此受到了削弱;或者如现在这样一败涂地的话,他们立即就会去攻打霍姆斯,但若是伊本不但守住了大马士革,并且以此获得了显赫的名声,引来了更多的盟友和追随者,他们就会按兵不动。
或许苏丹萨利赫身后的第一夫人还会写份情意绵绵的长信给伊本,以赞美他为撒拉逊人树立起来的榜样呢。
等待着伊本的只会是一个命中注定的结局,塞萨尔已经毫不关心,他的视线落在了另一封密信上,哈马也沦陷了?
“打下它的是谁?”
那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随后塞萨尔就知道了。
此人正是埃德萨的总督赛义夫丁·加齐二世——他是萨拉丁的侄子,但也是努尔丁的臣子之一。
埃德萨原先是这具身躯原应继承的领地,只是早在他祖父的时候,它就丢失了,之后一直被掌控在撒拉逊人的手中。
他出兵占领哈马有可能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也有可能是受了第一夫人或是萨拉丁的指派,这可以说是情理之中,也非意料之外。毕竟单看大马士革就知道撒拉逊人的世界有多么混乱了。
“将这件事情告诉……”塞萨尔停顿了一下,他从书桌边抽出了一张干净的羊皮纸,将它裁做四份,将这个消息抄写了一遍,然后让朗基努斯分别送给腓特烈一世,腓力二世,理查一世和鲍德温,这个时候,这个事情不能用口信,用口信不但显得有些轻佻,而且还可能出现不必要的差池。
“如果他们要召开会议,随时来找我。”他吩咐了一句,在朗基努斯领命,即将走开的时候,他又叫住了对方:“监察队的工作进行的还顺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