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沉默之河(上)
tuejun2108:23:32cst2016
一
斯克扎尔的酒馆里,炉中的柴禾慢慢燃烧,温暖包围着正在喝酒的人们。卡尔坦森倚靠在柔软的布垫上,微笑着听醉鬼西瓦吉胡言乱语。这个家伙是疯人院的主管,不要在意,这其实只是个玩笑。只有上了岁数的老兵,才知道西瓦吉率领的纵队以前叫做沙塔努将军堡“蒲公英”突击纵队,可是,当来自摩揭陀的西瓦吉当了他们的主官之后,一切都改变了,这个放荡不羁的家伙,将突击纵队完全当作了自己的家,他疯狂、骄傲、散漫又热情,他对每个部下都跟亲兄弟一样,渐渐地,他的作风就感染了整个纵队,所有其他纵队的指挥官都对他避之不及,特别是不让自己的士兵跟他们的人厮混。现在,开伯尔人都管西瓦吉的部队叫“西瓦吉的疯人院”!谁也不能否认,他们是开伯尔最凶悍的一群人!凶悍到什么程度?凶悍到,西瓦吉这么多年来,从来没去开过联席会议,他只派副官去,可是没人敢动他一根毫毛。
卡尔坦森想到,曾经在一个雨夜,在马哈拉施特拉的温暖城堡里,为了西瓦吉,他还编过一个关于他已经死了的谎言。不知道,这个家伙知道以后,会有什么反应。卡尔坦森笑了,他拿起桌子上的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酒,沉醉于往事……
西瓦吉是个疯子,这谁都知道。一回到斯克扎尔,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妓女!他本来想跟他的士兵们一起去窑子里好好钻一钻的,可是,看到面色阴沉,默不作声的第二骑兵团的游骑兵们,他尴尬地打消了自己的念头。那会儿,西瓦吉恼怒地挥挥手,让他的人都去找乐子,而自己则闷闷不乐地跟在卡尔坦森的屁股后面。不过,当卡尔坦森告诉他,想去喝酒的时候,红胡子西瓦吉再次情绪激昂起来。他不仅是个疯子,还是个酒鬼,这谁都知道。
一旦开始喝酒以后,西瓦吉就把关于战场上的不开心都抛到九霄云外了,他可不管火行者现在的心情!他一罐接一罐地喝酒,有的时候,连嘴边的酒沫还没抹掉,他就将下一壶酒凑到了嘴边。等他喝到脸的颜色和鼻子的颜色差不多一致时,他的话夹子就打开了!酒馆变成了他的指挥官官邸!
他对着侍女叫道:“再拿一壶最烈的葡萄酒来!”然后,他指着卡尔坦森大嚷:“我要让他一口气喝一壶下去!”
等到侍女将酒拿过来,西瓦吉就从她手上将酒壶夺了过来,重重地拍到卡尔坦森面前。他站在桌子边上,粗声说:“火行者,你今天得跟我们把一个事情说清楚!否则,我要把你喝趴下!”
卡尔坦森笑着问他:“什么事情?”
西瓦吉说:“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勾搭上叶妮亚的?简直是牲口啊,连叶妮亚也不放过……”
“噗……”坐在边上的格瑞斯听到这句话,顿时喷出一口水来!
西瓦吉看到身边小家伙的表现,他整个人醉态地摇摆着,一把将格瑞斯的后领拎住,抓到自己身边,他说:“嘿!你们还不相信?我告诉你们,这个女人,为了卡尔坦森,在舒克兰团长的塔楼下面整整跪了一个晚上!要知道,这可是在冬天!”
卡尔坦森笑着用手指点了点桌子,说:“醉鬼,你把那个孩子放下来,跟我们好好说说,关于我最新的这个老相好的故事!”
西瓦吉撅了撅胡子,把格瑞斯一把扔开,一屁股坐下来,开始乱喷起来:“火行者,你要知道,舒克兰从来都是一个吝啬至极的人,他恨不得把一个银币掰成两半用的,所以,叶妮亚哀求他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占卜预测派出一支纵队时,你可以想象得出老人家的态度!哈哈,他直接把老处女关在了门外!哎!不对不对!现在她是不是老处女不能乱说了,我们都说,她已经被你开苞了,所以才这么神经兮兮的。”
“他算到了什么?”格瑞斯瞪大眼睛问。
“她说她算到了……算到了,浑身是血的火行者,站在斯克扎尔东面雪山的冰舌上,浑身插满了箭羽和尖刀!”西瓦吉用双手往身上比划了一下,作出一个夸张的表情!
“哇!她一直非常相信自己的卜算术,这次……”格瑞斯惊叹道。
“是啊!舒克兰也不相信,但是,当他看到老处女这种极为反常的行为时,他就决定试一试。天杀的,他要我们到斯克扎尔,这种破地方,离开伯尔这么远,听听都觉得恶心……”西瓦吉摇着头说:“所以,没人愿意来,老家伙就让我们几个抓阄!娘的,这就是我从来只喝酒,不赌博的原因,因为赌博我就压根没赢过……”
卡尔坦森听他这么说,也笑了起来。他说:“真难为你了,还能真的找到一条传说中的冰舌!”
“那没什么,到了镇上以后,我把镇长给抓了起来,后来,他们就派了人马给我带路了。娘的,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他娘的也惊呆了。叶妮亚……她……真不简单。”
“不简单!真不简单!”卡尔坦森认真地点点头,他将酒壶拿到自己面前,仰头开始喝起来,他说:“为叶妮亚干一杯!”
挨到卡尔坦森一口气把整整一壶葡萄酒一口气闷干了,西瓦吉就从位子上跳了起来,他开心地吼道:“你们看看,这就是火行者!这就是我的好兄弟火行者!”酒馆里,虽然已经被士兵们占据了,但是邻桌的士兵们仍然不解地看着他们的主官――一个疯子。
绕着小酒馆跑了一圈,一顿咆哮之后,西瓦吉重重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他一把将格瑞斯揽到自己的臂弯里,对他大声说话,臭烘烘的酒气全都喷到格瑞斯脸上。他说:“小子,你到开伯尔几年了?”格瑞斯弱弱地回答:“四……四年了吧!?”
“哈!那你知道火行者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么?”西瓦吉开心地问。
“他们都传说,是他有一次,在火山口战斗……”格瑞斯又弱弱地说……
“放屁!”西瓦吉大吼,接着,他把手指向房顶,大声说道:“我来跟你们讲这个故事!只有我知道!”
“……额……卡尔坦森,哪一年?那是哪一年?”西瓦吉刚准备开始他的长篇大论,突然愣住了,他转而问卡尔坦森。卡尔坦森笑着逗他说:“呵!你刚刚不是说了,只有你知道?”
“啊!那就不管哪一年了,反正是很早以前!那个时候,我们两个――我,红胡子醉鬼和他,年轻英俊的亲王公子,还是初出茅庐的家伙。那时候,我们刚刚到这里……舒克兰那老家伙已经当上团长了……他听说德兰吉安娜人遭受了天灾,于是,他让我们几个团都抽调了人手,去德兰吉安娜开辟一个新的前进基地!”西瓦吉用手拍了拍脸,继续说:“说起来,当时,老家伙还是一个挺有理想的人!他还梦想着建立一个以开伯尔为中心的王国呢。”
“可是,也许是情报有误,也许是德兰吉安娜人天性坚强。当我们好不容易建好要塞的木围栏和基本防御工事后,成千上万的德兰吉安娜人就来围攻我们了!他们足足困了我们有三个月,从旱季一直到雨季!真是天杀的。有一天晚上,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黑色的油,泼到木围墙上面以后,一点火!我的天哪,我们的整个要塞竟然被点着了!”
“那时候,我还年轻……”西瓦吉的语速渐渐慢下来,他说:“当时,我们都蒙圈了,我还年轻,我躲在一个老兵的怀了哭了。我跟他反复说,我还不想死。”
“后来……城墙就被烧没了,到处变成了一片火海!德兰吉安娜人开始进攻,我们死了好多人!就在,我们都快绝望的时候,有个骑马的人,好像从天而降!”说到这里,西瓦吉提高声音,大声向四周宣布了一下:“就是――火行者!卡尔坦森!他单枪匹马地冲进火海里,来回冲杀!他就像一个在火里行走的人,关键是,他还拿了一杆燃烧着的长枪!哇,他太恐怖了,把德兰吉安娜人吓呆了。他们觉得我们得到了神的帮助,因为,不可能有那么强大的人类,所以,他们撤围了……”说到这里,西瓦吉站了起来,把酒杯举向所有人。
“嚯哈!”士兵们也举起酒杯来!这里,一度士气低沉,情绪低落,被西瓦吉一番煽情的话语刺激后,人们才开心起来。该死的西瓦吉见到大家高兴起来,他就愈加兴奋,他一下冲到角落里的卡尔坦森面前,要扑过去拥抱卡尔坦森!
卡尔坦森可不吃他这一套,火行者,微笑着,一脚踢开了扑过来的大汉!然后,他无奈得摇摇头,说:“当年救了你,其实,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失误。”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卡尔坦森内心深处知道,开伯尔人的感情是不容轻易外露的,即使像醉鬼西瓦吉,他的感情也深深地藏在心底。舒克兰不可能让他们抓阄,醉鬼西瓦吉肯定是自告奋勇来救他的,不用别人说,卡尔坦森也能猜到……
接下来,酒馆里人们的兴致就高昂了起来!卡尔坦森逼问死胖子海耶克关于这次旅行的细节,死胖子被吓得半死,他缩在角落里,拼命用双手扇着耳朵,示意他什么也不知道。而醉鬼西瓦吉则开始跟大家吹嘘他卧室里的头皮陈列柜。他说他有整整一柜子的头皮,都是从不同敌人脑袋上割下来的!“我总是先用碎骨者把他们的脑袋敲碎,然后,捡一块稍微完整一点的头皮割下来。”说着,西瓦吉就把他的匕首从皮靴里拔出来,一把插在桌子上。因为力量太大,匕首一直晃动不止!这可又把海耶克吓了个半死!西瓦吉喝高兴了,拿着匕首来回比划,一一说出他割头皮的故事,说到后来,他突然把匕首一把塞到格瑞斯的怀里,说:“老子今天高兴!来!接着!”
格瑞斯被长官突如其来的表现惊得不知所措,他连忙把脑袋转向卡尔坦森,眼里满是问询的意味。然而,兴奋的西瓦吉立马就将格瑞斯的脑袋扭了回来,他大吼道:“你看什么看?在开伯尔,我是跟他一样位阶的军官,我做事,他屁都不敢放一个!我说送给你,就送给你!给我拿着!”他把刀子在格瑞斯面前晃了晃,说:“如果你不要,那我就把你的头皮也割下来!哈哈哈哈哈!”
格瑞斯吓坏了,他小心翼翼地接过了西瓦吉的匕首。
卡尔坦森冲格瑞斯眨了眨眼睛,说:“留着吧,人们都这管这把小刀,叫西瓦吉的剥皮刀!”
二
深冬的开伯尔,天凝地闭,一片肃杀景象。大约有几百名来自各个纵队的士兵,穿着自己最正式的衣服,披挂了全套盔甲,甚至连他们平时难得使用的铁手套也戴了起来,肃穆地站立在伊兰萨大帝堡东侧的山地上。
苍老的舒克兰团长,穿着他永远不会更换的纯白色长袍,主持这场葬礼。按照开伯尔的习惯,这是一场无声的葬礼!第二骑兵团的士兵们将两具裹着绿色斗篷的尸体,用担架抬起,穿过肃立的人群,慢慢地走向舒克兰站立的地方。老团长的身后,搭着三个巨大的火葬架子。在埋骨的问题上,开伯尔人已经选择了与印地人完全不同的方式,他们不愿意将自己浑身是伤口,或者肢体残缺的兄弟,以肉身的形式埋葬,因此,他们宁愿选择北地人的方式,将尸体焚化。
山羊胡子的尸体已经找不到了,他就那么永远地消失在了冰窟里,所以,第二骑兵团团长――火行者卡尔坦森,拿双手托着他的绿色斗篷,跟在队伍的后面。这件绿色的斗篷折叠得很整齐,方方正正地放在卡尔坦森的双臂上,一个白色眼睛的图案恰好被保持在了斗篷的正中间,这是第二骑兵团的标志。
当死去战士的尸体在架子上摆好之后,有三名身穿最标准戎装的礼兵,将其间扎满了野山菊的绿色花环放置到尸体的胸前,以及山羊胡子的那件斗篷上。然后,全场都安静地站在那里,既是默哀,又是等待。
老团长舒克兰,慢慢地走到木架子下方,那里,排列着三块刻好墓志铭的墓碑石。只是,墓志铭的最左侧,在舒克兰的名字上面,留下最后一个字母没有篆刻上去。这是开伯尔的传统,团长,要象征性地为每个战死士兵刻墓志铭――除非,团长自己也战死了。
舒克兰吃力地蹲下,抄起一旁的凿子和铁锤,挨个在墓碑上一下一下地凿着……四周极其安静……只有山风呼啸的声音。铁器和岩石碰撞发出的铛铛声,就跟凿子一样,一下一下地敲打在开伯尔士兵孤独又寒冷的心里。
舒克兰刚一凿完三个字母,就生气地,用颤抖的手将工具扔到一旁,站起来,冲着四周的军官和士兵发脾气。“看看吧!你们总是那么孤傲和自以为是……但是……到最后给你们写墓志铭的,都是我这个垂死的老人!”他咆哮着……愤怒地环顾四周,然后摆了摆手,独自一人向城堡走去。边走,他边咕嘟着:“总是这样……总是让我来做最后的事情……没有人真正地把我的话听进耳朵里……我已经厌烦了……我是一等伯爵,我本应该在温暖的家乡颐养天年的,可现在却总是做这些让人伤心的事情!我死了以后你们怎么办?我死了以后你们怎么办?……你们穿着铁质的甲衣,可是心智却还不如十岁的孩子……你们……”
随着老头越走越远,他的声音也渐渐地被湮没在风里。老头儿的这一通火,发得有点莫名其妙,士兵们都不知道他愤怒的原因在哪里?是他派遣卡尔坦森去护卫商队的,也是他让醉鬼去救卡尔坦森的,似乎他一点错都没有,谁都一点错也没有。谁也不知道,他愤怒的原因在哪里。
祖尼加耸了耸肩,对身边的卡尔坦森说:“老头儿越来越怪了!再这么下去,他肯定要被逼疯了……”卡尔坦森则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看着老头的背影,说:“他只是恨我们这群铁石心肠的人,没有理想,也没有希望,就是这么蜷缩在这里,像行尸走肉一样。”
“就是行尸走肉!什么叫像?”祖尼加恶狠狠地扔下一句话,也转身离开了……
…………
叶妮亚的疯话现在终于有人听了!舒克兰暂时拒绝了所有商队的邀请,也不同意任何一名将领回印地探亲!固执的老头这次很决绝,他要求,整个冬天,所有的人都呆在城堡里,一步都不准迈出去!因为,叶妮亚从预梦中看见,有汹涌的血海环绕在开伯尔的周围,它们鲜红又残忍,澎湃而来,在开伯尔的四周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吞噬任何靠近的人。以前,叶妮亚从来没有说过类似的预言,但这次,她向舒克兰强调了很多次!然后,她就躲进测绘所的塔楼里,一步也不走出来了。
冬至刚刚过去的一天下午,正在测绘所里抄书的格瑞斯又接到了通知――懒惰的信号兵站在城堡廊桥的另一头,撕破嗓子在哪里吼叫:“舒克兰团长找火行者!现在就去!”吼完,那个该死的家伙就钻回他的老鼠窝了。格瑞斯只好快速整理自己的背包,然后向卡尔坦森住的区域飞奔。
当气喘吁吁的格瑞斯推开指挥官卧室的木门时,他看见,他的指挥官――卡尔坦森,正悠闲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面,两只脚高高地搁在床沿的木架子上,吹着口哨。显然,长时间的禁足,让这个家伙变得有点无所事事了。看到格瑞斯推门进来,卡尔坦森扬了扬眉毛,他得意地冲格瑞斯晃了晃手里的一刀羊皮卷,说:“小子,你瞅瞅!这是他们送给我的魔法书!你不知道吧,里面竟然写了招呼死灵骑士的咒语!吼!看起来可厉害了……”
格瑞斯对指挥官这样的行为有点无语。他翻了翻白眼,表示测绘所里到处都是这样骗人的书,当遭到卡尔坦森的驳斥后,他只是学着卡尔坦森撇了撇嘴,并且说:“如果这么厉害,你就念一段咒语试试!”
“嘿!那可不行!”头发凌乱的卡尔坦森一下子坐了起来,很认真的说:“那可不行,你知道吗,你在没有学会把他们送走的咒语时,你不能随便召唤幽灵,因为……”
“舒克兰找你!”鉴于指挥官如此地喋喋不休,格瑞斯无奈地说:“马上要见你!”
“嘿!”卡尔坦森笑着说:“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来,额……回来我们再讨论这个!我让你去测绘所里看了那么多书,你总得学到点什么,对吧!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我们得破解冷水湾语。它的写法太奇怪了……”
说着,卡尔坦森就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的床,随意披了件斗篷,出去了。
刚走出门,他又把脑袋探了回来,对格瑞斯说:“看见那堆衣服了吗?帮我把它们洗了……”
格瑞斯一听就头大了!他立即抗议道:“开什么玩笑?又要我洗衣服!我还要回测绘所抄书!你不是有阿什米塔么?她难道不会洗衣服么?”
“嗨!嗨!”走廊里传来卡尔坦森的声音:“怎么能让阿什米塔洗衣服呢……”
……
整个下午,格瑞斯都闷闷不乐,因为,自从城堡的禁令发出以后,他的指挥官就整天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研究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并且,变得有点神经兮兮。以往,卡尔坦森总是生活得一丝不苟,包括,他会按时把自己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他从来不让格瑞斯碰他的衣服。现在,好像颓废了很多,竟然要格瑞斯给他洗衣服了。看起来,只有野外生活,才能让卡尔坦森变得神采奕奕,既警觉又敏锐。另外,这个下午,当格瑞斯洗衣服的时候,有一些老兵从他身边经过,都刻意回避格瑞斯,相互间低声交谈着什么。
当格瑞斯把衣服拿回指挥官的房间时,他发现卡尔坦森还没有回来……房门虚掩着……里面的东西没有什么变化……格瑞斯仔细查看了一遍,发现指挥官的书桌上多了两张漂亮的紫白色绢布!哇!格瑞斯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东西,柔软、耀眼并且轻滑到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起。他知道这种布料经常被贵族用来做衣服,但是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东西可以被当作信纸!这是多么的奢侈啊!格瑞斯有点激动地盯着这两张绢布看了又看。
紫白色的绢布在桌子上释放着柔和的光芒,它们的边缘,有一个被打开了的金色印纹,显然,这封信曾经被极为考究地用金质印纹封起来过。
第一张绢布上,有简短的一段话,是用古老、花俏的泰博体书写的文字,而第二张绢布上,只是用墨影盖了一幅小型的图画。格瑞斯本来已经被那些文字吸引了,但他考虑再三之后,觉得偷看别人的信件是一件卑鄙的事情,所以他放弃了。他只是看了看那副画――这是一幅线条优美细致、强调意境胜过细节的印画――里面的内容很简单,在云端之上的绝壁中间,有一个鹭鸟的巢穴,一只幼小的鹭鸟看起来在巢里哀鸣,因为,它的身后,一条黑色的大蛇正沿着悬崖的裂缝,匍匐而至。看起来,小鹭鸟危在旦夕。格瑞斯皱了皱眉头,他隐约从这幅画里感觉到了一种令人胆寒的味道,他感觉浑身不自在,于是,就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开了……
既然,爵爷不在,格瑞斯就准备回去了。他走出昏暗的走道,走上连接军官居住区和普通士兵居住区的带箭垛廊桥,外面有刺眼的阳光,和里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因此,格瑞斯的眼睛短暂地难以适应。小家伙在廊桥上面停了停。就在这个当口,在目光尚且朦胧之时,他好像瞟到前方城堡的塔楼顶部,有一个熟悉身影。
卡尔坦森,第二骑兵团的指挥官正站在高高的塔楼顶端,趴在一个垛口上,望着南方出神。有时候,在野外,格瑞斯会看到这样的指挥官,但是,在城堡里,这是第一次。风很大,所以,高处衣着单薄的卡尔坦森看起来显得有点凄凉。不知道怎么想的,格瑞斯好像一瞬间就联想到了那幅丢在指挥官桌子上的绢画。
格瑞斯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他本来想回去的,但是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再联想到刚才的那幅画,不经意间有种无法言说的感觉,于是,格瑞斯就朝着指挥官所站的塔楼走去……塔楼的楼梯盘旋而上,木制的台阶每踩一步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小家伙走了好久,才看到有阳光从顶上照射进来。
他踏上最后一个台阶,用手撑住上身,爬到了塔楼顶端的平台上。有一圈箭垛将这个塔楼围住,从箭垛向四周看,苍凉的稀树原野和北部的群山尽收眼底,在这里,人显得渺小,而天空和大地却是如此磅礴浩瀚。卡尔坦森专注地盯着南方,他就那么趴在垛口上,一动不动。
“爵爷!”等了好久,卡尔坦森都没动,格瑞斯忍不住轻轻地呼唤了一声。卡尔坦森听见了,他缓缓地直起身子,转过来。这一次,格瑞斯突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一幕和当年卡尔坦森刚带他到城堡的那个晚上,太像了。
卡尔坦森恢复了正常,他似乎没有心情再跟格瑞斯探讨魔法羊皮卷的事情了,只是向小家伙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于是,格瑞斯按照指挥官的意思,趴到了隔壁那个垛口上……待小家伙趴好了,卡尔坦森冲他努努嘴,指了指前方,说:“怎么样?很壮观吧?一望无际的荒原。”
格瑞斯点点头。
卡尔坦森又指了指东南方,说:“你看,我们就是从那个方向来的……”
“爵爷!团长要让我们出勤吗?”格瑞斯听不懂卡尔坦森的意思,猜测着问他。听到格瑞斯的问题,卡尔坦森笑了,他摇摇头说:“不是!不要多想!那个固执的老头可不会轻易改变主意。”
接下来,就是无声的沉默。
卡尔坦森仍然看着远方,不说话。格瑞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跟他的指挥官说话,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沉默了好久,格瑞斯突然想到点什么,他说:“爵爷,刚才我看到你桌子上有漂亮的绢布,还有画,那是什么东西?”
卡尔坦森侧过头来,看着格瑞斯,他问:“你看了绢布上的内容了吗?”格瑞斯摇了摇头,说:“没有!我没有得到你的许可。”
“呵!”卡尔坦森笑了起来,他轻轻摇头,收回自己的眼神,重新看向远方,他说:“你看了也没什么关系……没什么……只是……我父亲死了……”
听到这句话,小家伙内心猛然一沉。天哪,卡尔坦森的父亲,掌握着摩揭陀王国权力的杜兰尼亲王,竟然就这么过世了。虽然,跟着卡尔坦森这么多年,但当听到卡尔坦森说出这句话时,格瑞斯还是感到非常震惊。
“……”格瑞斯觉得他想说点什么,安慰指挥官一下,但是久久说不出话来。失去亲人的痛苦,格瑞斯知道,但是,他不知道,这种痛苦的感觉会不会同样发生在别人身上,所以,他不敢轻易去安慰。
“算起来……我有二十年没有见过他了……”卡尔坦森不愿意多谈,他拍了拍自己的双手,打掉手上的灰尘和自己胸口的灰尘,站直了身体。他轻描淡写地说:“我一直觉得,他死的时候,我肯定不会难过的……现在看来……跟我原先的想法有点出入。”
说完,卡尔坦森就转头准备离开了,他一直走到转梯的口子上,却感觉到小家伙没有跟过来,他回过头,奇怪地看着格瑞斯,问:“怎么,你还想在这里吹风吗?”
格瑞斯摇了摇头……他只是……他问卡尔坦森:“爵爷……你会离开这里吗?”
“哈哈!”在下午斜阳的照耀下,卡尔坦森笑了,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显得是那么卓尔不凡。“你还担心我想着回去当王储?哈哈!”卡尔坦森指着格瑞斯说:“别担心,小家伙,我不会丢下你和这座城堡的。这里……才是我们的家!”
说完,卡尔坦森潇洒地纵身跳进转梯的口子,轻松地走下去,消失在格瑞斯的视线里。
……过了好久……从黑黑的楼梯通道里又传来卡尔坦森的一句话:“格瑞斯,你记住!即使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你,你也不要抛弃你自己!”
这天晚上,格瑞斯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自从他习惯了士兵通铺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以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呼噜声吵得无法入眠。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会看到妈妈、看到阿加利、看到拉吉哈、看到山羊胡子、看到西瓦吉,还看到了要杀死卡尔坦森的那个野蛮人首领。
格瑞斯掀开被子,坐起来。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他被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包围了!如果,卡尔坦森离开他了,那么,他就将一辈子在这座冰冷的城堡里生活下去,到老,到死,到化为灰烬,最终长眠在士兵墓园里。没有尽头,也没有希望。
开伯尔就是自己的宿命!格瑞斯想,开伯尔就是自己的宿命,即使我不抛弃自己,但我也已经注定被整个世界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