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红豆
有一扇用黄花梨木雕制而成的竹形图案的窗子，平日里少有人行过，从那里可以看到府兵们在练武场上的一招一式，一动一静。威严的教头，初入营房的毛头小子，高大英俊的少年将领……无聊的时候，她会坐上窗台，虚开一扇窗，下面练武场上的铿锵响声便会传入耳中。
今天令她有些失望的是，在场子上比划的只有年纪比较小的几个男孩子。侍卫院外营长韩非的弟弟韩礼全身上下穿着护具，看起来活像一只会动的看守麦田的稻草人。与之相较量的是柴家的少公子柴启，小家伙本来就胖，套上一身护具行头更是显得浑圆无比，他们正在韩非的监视下，挥舞木制钝剑相互攻击。十几个在旁围观的人正为两个小男孩加油打气，里面喊声最高的就是柴俊秀。两个比武的男孩子脚步都不太稳，剑招在她这个外行人看来也是毫无章法可言，他们正是最愚蠢可爱的年纪，往日里她一定会偷偷笑起来，但今天她看了会儿，只觉得无趣，于是便自走开了。
突然她想起去骑马，顿时又高兴了起来。她原有一匹纯白色的泰山骑，在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终日陪伴着她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后来它生病去世，父亲又送了她一匹灰色的琅琊骑。这是一匹威风凛凛的雄性烈马，起初并不容易驯服，她时常会不小心的从马上跌落，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的想起她温柔的泰山骑，心中不免感伤。后来在好伙伴姜波的努力驯化下，这匹她起名叫长风的灰马才变得懂事起来，成为她最忠实的伙伴！
她先是沿着温凉河而行，聆听冰冷的溪水流过石桥。激流奔涌、水冷如冰的溪边，一株形体怪诞的老乌树傲娇的屹立着。她然后从溅起的水花中渡过阳光照耀下的溪流到达彼岸，接着打马穿越旷野和沉静的小村庄，经过果园和一抹绿意的麦苗田。大约一个时辰后，眼前一条岔路将田野一分为二，在她的视野里，所有的风景都是那么的熟悉。市集、驿道在路的那一头，再走一里有个村落，数百来间农舍参差不齐的抱团围着一个丘陵搭建，在平静的夏秋季节过后，如今村里的房舍都做了充足的御寒工事。在村落的尽头，有一家口口相传的龙泉酒家，不日前她还曾与好友姜波一同去过，里面的场景回想起来还是历历在目——饭堂很长，通风良好，侧边立满着一排大木酒桶，酒香飘荡在整间房内，另一边则是篝火土炉，跑堂的伙计拿着托盘跑来跑去，饭桌座无虚席，村民和农夫与来历各异的旅客并肩而坐。
岔路另一头向北，目之所及，丘陵纵横，穿过肥沃土地和松柏树林，一个又一个的镇子、农庄以及封臣家的府邸。不夸张的说，东鲁诸侯虽多，但她对每一位封臣都了若指掌，父亲常常在吃饭的时候向家人释义领主的责任和寻求权力平衡的要道，以及因人而异的统治：因嫁女之祸积怨已久的韩家和陈家，每有刀戈纷争父亲就得出面调停；身为家族最后一根独苗的渤海侯汤杨蛰居于空寂的廉府中，整日与汤药相伴；暴躁的莒南侯卢斌，他巍立于颐河两岸的日照城里早已四代同堂，正室、客室、私生子、妾，难以尽数，有力的证明着越是刻薄之人越是“枝繁叶茂”的明言。他们全都是领主家的封臣，宣誓永生效忠于温和城。对他们的忠心不必心存疑虑，领主的特权之一包括了可以消灭异心者全族，在必要的时候。父亲是世上最坚定最可靠的人，他一呼百应，在东鲁是高高在上的掌权者，在王都则是大王最坚定忠实的重臣和盟友。
夹紧马肚，扬鞭飞驰，须叟便踏上了宽阔的驿道，温和城的主门亦在这条驿道之上。驿道在眼前伸展，由宽到窄，由平坦到崎岖，远处没有大队人马的踪迹，没有马蹄踏飞得扬尘，只有零星的农民和赶集的客商，农家马车，生意人的木轮货车和小诸侯家的公子哥们三三两两，慵懒的在道路上像是散步。过去的数日，眼前的这条路让温和城的千金，东伯侯姜桓楚的爱女梓卿，心生出一股莫名的思慕之情。
侍女灵儿常从别人处听来“那个人”的故事再转而绘声绘色的讲给她听，以至于她的脑海里已经有了那个人的模样。
一阵风扬起她的绿色长袍，她突然想起些什么，于是调转马头，朝家的方向奔去。
一回到闺阁，梓卿便命侍女灵儿帮她打热水洗澡。灵儿优雅的朝主人鞠了一躬，转身离开的时候，剪短的黑发和柔软的棉服协调的朝同一方向舞动，镀银的精致轻环甲显示着她在主人身边的地位。
灵儿的年龄与梓卿相仿，多数时候梓卿把她当做妹妹一般的存在，而不仅仅只是一个使唤的丫头。她行事向来风风火火，深得梓卿的欢心信任。只见她动作麻利的在澡盆里放满从厨房提来的热水，又洒进火麻油和其它几种香料，替梓卿宽衣解带后，灵儿用粗布毛巾裹住梓卿的一头乌发，搀扶她入浴。
热水极烫，正合她意。梓卿向来喜欢这种热，让她有种干净的感觉，仿佛体内的血液里燃烧着熊熊烈焰，方才骑马所吹得冷风和寒意一扫而空了。灵儿仔细地为她梳洗，把她一头乌黑的秀发扎成辫子，并小心的打理着她纠结在发尾的头发。“子辛殿下真是一位重承诺的王子，他已经在来温和城的路上了，不日便能来到我们温和城。听带刀的士兵们说，在子辛殿下英明神武的带领下，南崇国只用了短短几日便告瓦解……城破之时，他鞭挞侮辱崇国女人的士兵，保住了她们的名节，并准许她们在改嫁商兵后解除她们的奴隶身份，小姐，你说他是不是特别仁慈！……”灵儿一边干活一边说个不停，没完没了。她一遍遍的重复子辛殿下是多么的英俊，多么的高大神勇，在战场上又是如何从不畏惧，说他不仅是有史以来最优秀的战士，更是真命天子的不二人选，只有像梓卿这样倾国倾城的美人才能配得上他。梓卿不发一语，内心独自想自己的事情，一遍遍问自己这可能发生吗？她一直以为自己成年后要嫁的人是东鲁之地某位诸侯家的继承人。
沐浴清净之后，灵儿扶她起身，拿毛巾擦干她的躯体，并为她穿上一身干净的衣裳。
“小姐您的美丽倾国倾城，只有最尊贵的王子才配的上您呢！”装扮完毕之后，灵儿惊叹道。梓卿转身看看自己在镶银铜镜里的模样，“不许瞎说，让父亲知道了，小心你的舌头！”梓卿手指点着她道：“午后我要给父亲和弟弟准备两身新冠服，午饭后就开始，你帮我准备下，再把礼官张玉大人的夫人请来府上，我要向她讨教缝制冠服的心得。”
“还有宫廷礼仪呢，张玉大人在殷都述职多年，他的夫人是温和城里最晓得那些宫里的规矩的。”灵儿说完便笑着跑开了。
“就你话多。”梓卿莞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