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信以为真
“科达比那西人其实几乎都是没有‘知’的,”仙子娓娓开口了,“一切科达比那西状态下的生命,在他们必须有所以为的心识里其实有的只是、也只可能是‘妄认’,而没有‘知’。”
“妄认?”阿翔一听到这两个字,心头便微微一动,可又说不上个所以然来,与此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看到那些在黑衣老者面前原本背对着他的人们,不知何时都已转了过来,此刻正面向珠玛飘散的空中一个个都在轻声默念着什么,他们的神色全无哀伤,而是一种静静的欣悦与安详,那些吟诵汇合成的轻微声响,仿佛比此时天上的无垠星空更空明寂寥…
“他们真正所做的,也是他们真正可能做的,只是在遇到种种境遇、见到种种景象时凭着某种无端生起的知见来做出某种认定,仅此而已。只是长久以来,在意识与无意识开始的地方只可能有这种事发生,于是在科达比那西生命无端的痴性下逐渐固结成几如绝对的习性和条件反射,于是在他们眼里和感知里就开始出现某种他们觉得是长久、乃至是永世长存的东西,同时由此在他们的心里形成了某种他们难以自觉的深重习性…”
现实时不时会带给阿翔的荒诞感,在此忽然变得无需解开了,现实的意义从来不可能是从全然无心的现实本身中而来的,而只可能从那无端的知见中产生,而那“妄认”是科达比那西人看不见也难以自觉的,于是在他们眼里,现实的意义只可能来自现实本身,由此把这无端又在无端中转嫁到了现实身上,还觉得这是“现实”本身理所当然、本来如此的,只是现实怎么可能对这无端负责呢?于是…
“由此,”仙子接着说道,“你看到什么,就会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你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你看到的就是什么;你遇到什么,就会以为你遇到了什么;你以为自己遇到了什么,你遇到的就是什么——看到此处出现了个身体,就以为自己活着;看到眼前出现种种世间事,就以为这是生活;听说了一些看似确凿的说法,就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看到自己所知的说法与现实中的某些现象看似匹配,就觉得某些东西得到了确凿的证明,而自己也由此掌握了些什么;听到那个声音就以为死期将至…科达比那西状态下的生命只有对境遇和景象的妄认,这妄认只针对也只可能针对它所相应的境遇和景象,它只是一时归一时、一码归一码,而并不可能真的知道什么,所以当你听到那个声音时才见到那些景象和记忆的存在,而在其他情形和景象里,你‘认’的又是别的东西了,比如现在…”
阿翔明白仙子所说的这看似不可能的话语中的每一个字,而且这让他从未如此切彻地得以体悟到某种存在于在此呈现的一切现象背后、本来如此却又从未被意识到的东西…
可不知为何,这种体悟却同时又让阿翔感到某种无法自已的惶恐,他下意识地调动起自己脑海中所有他所知道的那些历史知识、科学理论、对从小到大全部生活的记忆等等等等诸如此类能维持住对这世界的“现实实在感”的一切念想,可这种下意识的活动又似乎有些徒劳,因为在那确凿无疑、不证自明的体悟面前,这些思虑在运行的同时即在消解着它们本身…
就在阿翔的思维好似行将失去赖以成立的支点时,就听萨达带着一丝戏谑的口吻道:“在科达比那西式的妄认下,科达比那西人只可能活在他自己信以为真的世界里,于是,对于他们相信的东西,假的也是真的;对于他们不相信的东西,真的也是假的。你以为你所以为是历史的东西真的是‘历史’吗?你以为你所以为是科学的东西真的是‘科学’吗?你以为你所以为是现实的东西真的是‘现实’吗?但在除了‘信以为真’就别无可真的科达比那西人心里,只要你相信它们是‘真’的时候,它们又怎么会不是‘真’的呢?”
这下阿翔手里攥着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被完全抽去了。他的心识**裸地直接面对了一个其实从来如此,只是一直以来都被这心识用它自己制造的、全然以假乱真的伪装掩盖起来,而从未显出真容的真实——一切似乎全都是它这个唯一可能的声音在自说自话…
在本自无可分别“内”与“外”的唯一中,它奇幻般凭空既构造了那看似外在的一切得以真正对人而言具有意义的一切定义,也同时构造了那看似内在的、对外在的一切生出的一切念想和欲望…
于是在这两厢对圆之下,于本自无从分别“内”“外”的唯一中,“内在”和“外在”就这么在本自不可能的相互印证间奇幻般凿凿相互确立了起来…
这时,那些异响中出现的记忆又开始自行浮现出来,在那些记忆里显现的、按他现在的观念看来荒谬绝伦的东西,在他相信它们时,它们不都像他现在所相信的那些东西一样真实吗?…
这刚才还让阿翔有点难以接受的状况,这下也不解自通了…而他现在所相信的一切,当它和那些记忆同时并列在一起显现时,也变得仿佛没那么绝对、没那么真实,亦因为不再需要真实而无所谓“假”的了…
可这时阿翔却又怎么都不敢去体认这个此时已明明白白再无可掩蔽地显示在他面前…又几如绝对幻觉般的…真相…
忽然间,似乎是随着思维失去了赖以成立的支点,于是那惶恐也随之失去了焦点…于是那唯一的声音一下子似乎获得了某种自由…不,是某种无法再被定义,因而也不再是“某种”,而是全然的自由…
有点好笑的是,在似乎全然自由了的刹那,阿翔忽然第一次亲身察觉到,其实那唯一的声音似乎从来都不曾失去过这无法称之为“自由”的完全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