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信
但是,此刻,在珠玛为自己呈现的这样奇异而又平常的死亡面前,阿翔心里那种对死亡的莫名恐惧似乎一时间完全消歇了…
其实,对于全都是无中生有,而又终将全都归于死亡的科达比那西人而言,也许“活着”有多平常,“死”就有多平常,阿翔一时都有点不明白自己那种一直以来对死亡的莫名恐惧究竟是怎么会产生的了…
出神看着眼前珠玛那已然死去却依旧栩栩如生的面容,不知为何,阿翔心底竟萌发出某种难以言喻的欣欣然和一丝隐约的向往。
在这场于短短数十秒内就这么发生的死亡面前,在最初的惊异之后,不仅是这死亡,而是一切全都开始变得…平常…起来。
而这其中的原因,竟然好像是由于阿翔第一次真正体验到自己对已经发生、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以及这整个所谓的“世界”其实是一无所知的,而这一点是他唯一可能“知道”的——如果“知道”是可能的话…而这又丝毫不妨碍人对一切事物产生“知道”的感觉,以致将这“知道”当作为事实本身。毕竟对任何一个人而言,其实终究只有他自己心里那张他人无从看见、无从体察的嘴才能对一切加以真正对他自己有实质意义的定义,而这也是对一个人真正可能生效的“知道”的唯一来源…
虽然这些定义看似都是以现实为依据、从事实中而来的,可这所有定义终究是他自己给出的,且因为“心”是看不见的,只有那所谓“现实”与“事实”是看得见的,于是大多数人无意中便把那定义当成了“事实”和“现实”本身。
可虽然那些定义看似是对它所指向的现实负责的,且人们也往往因此而在无意识中——虽然这从根本上说是人的一厢情愿——以为那现实会对指向它的定义负责,可现实真的会对人们强加给它、而不是亦不可能是它自己给出的定义负责吗?最普通的智力都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吧,可绝大多数人对这个答案都是视而不见的。而他们这样做也是别无选择,因为除了这种并不是知识的“知识”,他们还能知道什么呢?而无需也无法对定义负责的“现实”并不会有意在“心”可辨识的层面上去否定这套定义的模式——当然它也不会有意在“心”可辨识的层面上去肯定这套定义的模式——于是只要看起来没有被否定,人们就大可安心地继续用那张无形的嘴去维持那由它自己定义出的所谓“现实”。
而且即便现实在某种意义上否定了那定义又如何?那张嘴在人自己的心里,人们往往会在需要时利用一切可能继续用它来维持所谓的“现实”,而无视那真正现实是否已否定了那被定义出的“现实”——如果“现实”是真的可能的话,因为如果除了那种不是知识的“知识”人们不可能拥有别的知识,那么除了这种无所谓现实的“现实”,人们还可能有别的现实吗?
阿翔忽然发现,当他不再以科达比那西式执着而必须的自以为是去看这种无可出离的“无知”时,这“无知”似乎不再是一种可悲,而更像是某种不可言喻的奇妙,而且正是这种“无知”,让一切“知”都成为了可能,以致在这不可能是“知”,又是唯一可能的“知”的基础上,让一切观感、知觉、观念、概念、信念、信仰、情感、情绪、欲望、性格等等等等人之为人、生之为生、心之为心的一切全都成为了可能…
于是所有这些真实而又荒谬,或者说因其真实而荒谬、亦因其荒谬而真实的基质,第一次变得似乎有那么一点可以被真正理解了…
而此前见到珠玛死亡面容的瞬间产生的那种奇异感似乎并不仅是因为现实突破了某种他在不自觉的习以为常中自定义出的、被当成“现实”的东西,更在于这次突破之后让他回到了某种他从未意识到,也从未真正离开过的…原点…
接着,某种之前因为无法理解而被意识自动屏蔽的印象开始渐渐浮现出来,那是阿翔在先前的异响中唤起的种种记忆——自己曾将那无数无数在现在的他看来至多只可能是书中或梦中的叙述与故事,而不可能是真实的现实的一切当作为了完全的现实:那个有皇帝的国度;那个在某种技术的改造下梦与现实已无差异的未来感世界;在那个虔诚祭拜太阳神的部族里,自己心甘情愿,甚至感到无上荣耀与神圣地走上祭坛,自愿作为献给神的生殉;曾真的以为世界是被一只巨龟驮在背上;曾真的以为世界是一块浮在海上的巨大陆地;曾真的以为世界是神意的创造;曾真的以为世界是一个从无中生有的奇点开始的大爆炸中生成的宇宙;曾真的以为整个世界就是那个在现在看来不过是个热带小岛的地方,且它就是永恒的天地;曾真的以为世界是某种上帝量子构成的全息投影;曾真的以为一切全都是上帝的旨意;曾真的以为一切都是天所注定;曾真的以为奋斗可以改变命运;曾真的以为在这充满罪恶的世界里,神的国度终将降临;曾真的以为某种主义终将实现;曾真的以为自己和自己的物种是进化的产物,而这世界也将会不断向更高更完美的方向演化;亦曾看似什么也不相信,而只看什么能给自己带来好处和实利,而为了得到这些好处和实利需要表现出相信任何东西都可以,虽然这好处之所以是“好处”、这实利之所以是“实利”,其本身就来自某种更本能的“信”中…
当那些东西被相信的时候,它们在那时竟然全都是真实的…
当所有这些记忆同时出现在阿翔眼前时,阿翔发现他已无从分辨这些记忆中哪些“信”是科学的、真的,哪些“信”是不科学的、假的,乃至这种对真假的分辨本身都已失去了意义,因为自己能籍之分辨真假的标准本身就建立在某种“信”上,而这“信”终究只是“信”,这“信”本身是无从分辨真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