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人局】红桃山庄·番外
【浔镜x明枫】
翠园阁内,断壁残垣,红莲焚天,残阳似血。
“锵”的一声,他霍然拔剑出鞘,泠泠的剑光映出他冷硬的眉目,映出一对不带丝毫感情眸子。
剑光如此的冷,就像冬天中那一潭尚未结冰,犹带寒气的水。
冰冷刺骨。
剑尖所指,唯明枫尔。
他今日,定要亲手,斩明枫于剑下。
当年,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走到这一步。
明枫,明枫,曾是一个多么有魔力的名字。
他们年龄所差无几,隔的却是君臣之间的距离。
他从来,只是仰望那个名字,想象着这个拥有着太阳般光芒的男子。
他记得,他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翠园阁主,就是在这里,他与明枫反目的地方——这里现在已经面目全非。
落日依旧徘徊不去,轻纱般笼罩那个婆罗树下的那个三十余岁的男子,一身素色长袍随风微微扬起了衣袂,正低头执卷而读。无限金光垂泻,周身仿佛也被落日的余晖晕染成了浅浅的金色,淡金色的长发微微鼓动,泛着莲花的清香。
隔过纷飞的落叶远远看去,他就像彼岸的花,朦胧不清。
他就是明枫,传说中的翠园阁阁主。
“浔镜?”听到脚步声,明枫抬起头来,微笑着掩上手中一本《鸿荒秘术录》。浔镜生硬的点了点头:“你找我何事?”
“何事?——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明枫眨了眨眼,琥珀色的眼睛中荡漾出笑意的波纹,“过来,陪我看看书。”
浔镜皱起眉头——翠园阁主叫他来只是为了看书?这算什么找人的理由?他迟疑的看着那本《鸿荒秘术录》:“你是妖族?”
明枫闻言一愣,随即淡然:“不是啊,我是个羽人。”
浔镜追问:“你既是个羽人,为什么要学秘术?羽人大都不具备学秘术的基础。”
明枫不置可否的笑笑,绕开了浔镜警惕的目光,指指身旁:“坐。”
浔镜没有推辞,依言坐下,隐约感到一股清香萦绕鼻尖。
明枫真的是个很好看的男子,不愧身为翠园阁主。只是……
“能否帮我解决一下这个?”明枫把书举到浔镜面前。浔镜接过书,那是本古书了,书页干黄发脆。明枫给他看的那一页是贴上去的,上面写着“驻颜”二字,下面则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是一种能使容颜常驻的药方,不过很难得,需要金边桃花……和‘扬州慢’功力。”浔镜皱眉分辨那上面几乎成为墨团的字迹,“六大种族均适用。”
“就是说,鬼也是可以保留住容颜的?”
“是的。”
明枫双眸中漾出一抹怅然,喃喃道:“英雄残年,美人迟暮,倒也不是什么悲伤的事情……”
是的,纵然英雄残年不复意气风发,美人迟暮不复容颜倾国,也比不上鬼修炼百年凝出实体,却只有一日的光彩照人,随后便五官消失,频繁亮相于各种街头流传的恐怖小说之中。
前一刻还是天国的使者,下一刻就成了炼狱的厉鬼。
浔镜皱眉更甚:“你是说,翠园阁中有一个鬼,你为了维护它而去翻古籍寻找‘驻颜’之术?”
明枫眼神一震,几乎失声叫出:“没有!”过了一会儿,他方又缓缓地说:“浔镜,你很讨厌鬼?”
浔镜面无表情:“鬼的精神力虽没有妖族强,但是它们能勾起人心底对于死亡恐惧,可能会引人发疯。”
明枫低声道:“但是他们攻击人应是有意识的,绝对不是毫无理由的出击……浔镜,你要相信鬼……”
浔镜冷笑:“胡说!世上任何种族纠纷都是毫无理由的。人羽鲛三族开战,美名其曰扩大领土,实际呢?他们只是想将鸿荒变成自己的全部领土罢了!打着一个统一鸿荒的旗号,无论哪一方胜利,所占领的领土也就只有原先那一块对他有利,而战败两族定会找时间复国,若不成功便被杀得一干二净,那与将鸿荒尽数占领又有何异?他攻打你,唯一的原因就是看你不顺眼而已!这也能算理由吗?如果这是理由,世上道法何在?历历代代的法律中,不过只有鲜血和尸体而已!”
明枫哑然:“浔镜……世事也非你所想的如此冷酷,三族纠纷,未免想到你这一点了……”
是!我当年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剑光中浔镜在冷笑,他手中的辟光剑仍是定定的指着明枫的眉心——真没想到,明枫的妻子白若和女儿锦瑟竟然都是鬼!----堂堂翠园阁中,怎能容鬼之身?
“浔镜……”明枫容颜灰败,仿佛一朵将残的莲,“你可以杀了我,但是千万不要杀掉白若和锦瑟……”
“执迷不悟!鬼不应是鸿荒所能容忍的!”
“为什么你要这么想?浔镜,鬼既然能存在于鸿荒,就有他存在的道理,六大种族每一种又何尝不是?”
浔镜低声道:“但,为鬼流的血已经太多了。明枫,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每年派人前往腾州,杀死那里的金边桃花守卫者,取得金边桃花,而‘扬州慢’功力,全翠园阁只有一人拥有,那就是那个叫做缟素的孩子。你让他舍功只为了你的妻子女儿?只是为了你的妻子女儿?未免太自私了些!”
明枫一怔:“我……”他喃喃道:“我有罪……但她们并无罪……浔镜,求求你……”
浔镜默然,过了一会儿方冷然道:“你自尽吧。白若和锦瑟,我自会为你保管。”
明枫淡淡一笑,恍惚又到从前。点点火烧过后的余烬在二人之间飘飞,依稀是那个,执卷坐在婆罗树下的素衣男子,温文尔雅,笑若春风。
“过来,陪我看看书。”
如今,却已无书,只有一柄剑,冷冷横跨两人之间。
那是透明的隔阂。
生与死,善与恶,对与错之间的隔阂。
孰是孰非?谁知道?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是非,所谓客观,无非是认为如此的人多一些。世上人们总是遵守一条定律,正义总会战胜邪恶,善者永远胜于恶者。
这不是一条公理。善者虽善,却无以改变恶者。恶者虽恶,却也无力改变善者。所以,就像白昼黑夜的交替,善与恶之间的切磋也是永无止境的。然而每个人,在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段时间,却也无心纠结于世间纷扰之中。沧海桑田的变幻,几度努力的挣扎,最终,一句话而已----
“当年,夕阳不如今日。”
【白若x明枫】
初见,是在那棵婆罗门树下,她看到那个素衣的羽人少年静静执卷而读。阳光斑斑点点跳动在他的浅金色长发之上,有一种很特别的宁静气质。
就像是一池秋水,万里长空,安静的让人心碎,安静到让人不由为之驻足。
似是陈词旧韵下一叶横眉的某个瞬间,只一刹那,眉心横渡秋水。光阴带着棱角而来,将浅浅的忧伤切入灵魂,时光便在此停止了。
她想跟他说,翠园阁中有一大半人类,你是一个羽人,呆在这里必然会多很多无谓的纠纷。
她还想说,一句相当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你长得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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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无论她想跟他说什么,就算她说出来了他也不知道。他是看不见她的。因为她是个鬼,而他是个羽人。羽人----或者准确来说五大种族都看不见鬼,除非鬼凝出了实体。
鬼和其他种族,大概是殊途的。
鬼,实在是过于异类了。正如她常常自嘲,鬼是唯一一个不用担心表白被传绯闻的种族。
她后来知道,那个羽人姓明,叫明枫。
明亮的明,枫叶的枫。明枫。
他既然不是八大姓氏中的,为什么他会有那种气质?尤其——当他坐在婆罗门树下执卷而读之时——浑然天成的高贵,虽然他本人并不是个高贵的羽人。
直到有一天她才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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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枫很难得抬起了头,望着她的方向,她第一次看到了他的正脸,很不同于一般羽人,眼睛大多是冰蓝色抑或金色,他的眼睛是很温润的琥珀色,荡漾着水一般的温和,轻软如梦:“姑娘是?”
她被这乍来的问话吓了一跳,猛的转眼,却发现他面前只有自己,不由讶然:“你看得见我?”
明枫眼中如同有水在流动:“我是羽族八大姓氏曾经的祭神司。”
她恍然,原来这家伙是那种求风求雨的祭神司,难怪看得到她。“我姓白,我叫白若。”她迟疑了一下,“我是个鬼。”
“鬼和其他五大种族在每个祭神司眼中都是一样的。”明枫语气认真。白若心中松了口气,慢慢走到他身旁,见他手中拿的是一本《鸿荒秘术录》,翻开的一页叫做“束魂”,讲的是怎么人为复原灵魂碎片。
“你要学秘术?”白若好奇道。
明枫笑若春风:“这章'束魂'讲了些有关溟海的事儿,看看说不定还可以去冥州那里逛逛……”
白若吐了吐舌:“疯狂的想法。我打赌你到那边翅膀就被冻掉了。”
明枫施施然道:“是又何妨?”
白若反问:“羽人难道不要翅膀?”
明枫嘴角掠起一层不置可否,悠然道:“但我现在显然并不需要翅膀。”
“某种程度上说,六大种族其实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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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相遇那年,离白若修成实体只差两年。
两年间,那本《鸿荒秘术录》被翻来覆去看了几十次。
“束魂”那页被翻得从书上掉了下来。
还有一页,也跟着“束魂”一起脱离书脊,名为“驻颜”。
黑到白的过渡是黎明那泛起的白色亮光,白到黑的渐变是傍晚那浸染的安静。时光茬然,依稀还能记得,那个婆罗树下,一身白衣似雪,执卷而读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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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他们成了亲。成亲那一天,明枫并没有举办婚礼。晚上,他抱着一张琴,到了那棵婆罗门树下,给白若弹了一曲《凤求凰》。
她听着,静静地倾听。花瓣飘飞,片片成双,一切宛如梦境。
“白若,许多事,我都不敢许下诺言。”一曲将终,明枫轻轻按住琴弦,看着远方隐约露出一角的翠园楼阁,轻轻的说。
“为什么?”白若蹙眉。
“看着我的眼睛。”明枫扭过头说,“知道为什么它们是琥珀色的吗?”
白若一凛。她从未想过为何羽人会有琥珀色的眼睛,她只记得那对眼睛,温柔似水:“因为你是祭神司?”
明枫微微一笑:“不完全是。白若,我姓明,不是八大姓氏,却要担任八大姓氏的祭神司。所以,每逢祭神之时,我都得把盏中之酒换做自己的血——把自己用去祭神。”
“你——喝你自己的血?”白若语气中带了一丝惊惶,“这已经不是祭神了,这……是一种巫术!以自己为祭品?你真是疯了!”
明枫笑容风轻云淡:“无妨啦,白若,在我有生之年,我会一直对你好,但我不敢跟你许诺白头偕老的誓言……我做不到。”
“明枫……”她低语,“你个大傻瓜……”。
明枫拍了拍她的脑袋,“锵”一声从琴中拔出一把剑,泠泠剑光映的人眉目生寒。“此剑名为碎光,是我祭神用的剑。”他就把剑在她面前晃了晃便收了回去,仿佛不愿触及那段记忆,“白若,人在剑在,剑断人亡。”
“人在剑在,剑断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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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啸”一声锐响,仿佛惊醒了梦中人的钟声,她猛然惊起,匆匆抬眼,天已将晚。
夕阳欲垂。
她----睡了多久了?
她清清楚楚记得,昨晚明枫找她喝了杯酒,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在酒里下药?
但是明枫呢?明枫——他又去干吗了?为什么要让她此时才醒?到底有什么事,竟然不能让她知道?
难道——
“吱”一声慢响,她猝然回首,门外徐徐透进一片青色衣角,仿佛从青天上裁剪而下。
她心骤然紧缩。
青色衣衫!不是他!
“明枫告诉我,要好好保管你和锦瑟。”浔镜孤傲卓绝的容颜缓缓在门后现出,“他告诉我,这个给你。”
她怔怔的看着浔镜手中的东西——一堆莹亮的碎片,却有一段保存完整,上面深深刻出两个字。
碎光。
碎光?
白若,人在剑在,剑断人亡。
剑……碎了。
剑碎了。
剑碎了!
剑怎么能碎?
他死了,那个静静在婆罗门树下读书的男子,死了。
再也无见。
一梦成永别。
她只不过……为什么?为什么连最后一眼也无法再见?为什么?为什么?
“你杀了他!”白若骤然退开两步,厉声道。浔镜眨了眨眼,不置可否,随手将碎片扔在地上,“哗啦”一阵清冷的响。
“他自杀了。”浔镜缓缓抬眼,淡漠道。
“不!他就算自杀也是你逼死了他!”白若皱眉,摇头喃喃道,“他……怎么会……不可能……”
“他就是自杀了,自杀过程不在任何人考虑范围之内。我现在只告诉你,他自杀了,知道原因没有任何好处,难免夜长梦多。”浔镜冷冷道,“我答应了他,要好好保管你和锦瑟,所以不要为难自己,就算是你不要为难明枫。”
白若猛然注意到浔镜所用的动词。
“保管”。
心刹那间缩紧,她嘎声道:“你……不会……已经……”
浔镜冷冷看她一眼:“我可以跟你讲,明枫说他有罪,而你与锦瑟无罪,虽然你们都是鬼,但这既然是明枫死前的遗言,我只好遵守。”言罢,浔镜霍然负袖身后,转身而去。
身后,晶亮的碎片泛着浅银色的微光。
一如那离别时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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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色的眸子里闪动着光泽,正微笑着看着她。那目光……如此熟悉……如秋水。
“明枫?”她不由怔怔道。
明枫……这是不是……她的错觉?
抑或,明枫真的没有死?
“我是祭神司,灵魂可以永存。”明枫微笑,秀白的手一翻,亮出一只银色的小盏,里面有半杯鲜红的液体,红的刺眼。
“这是……”
“'问情',一种毒药,《鸿荒秘术录》上说,它可以使人忘记,一切的情。”明枫凝视着她的双眼,声音轻的如同一丝叹息,“我希望你能接受它。”
“但为什么……”她喃喃道,“明枫……我为什么……要忘了你?”
明枫轻叹:“我……你无须为我伤心良久。这不值得……”他微微一顿:“忘了我。”
惨白的小盏,残艳的“问情”。无数的婆罗门花在两人间飘飞而过,阻断了凝视彼此的目光。
忘了我。
忘了我。
十二年前,婆罗门树下的乍然回眸,道尽了几许相思。我看见你的眸子温润似水,风清云淡。那一刻,我的心在某个不被注意的地方,轻微震颤了一下。我抬起头,看到了参天而立的婆罗门树。
于是就成为了永恒。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惊起回首,却只有漫天繁花飘零,花谢之间,你我的目光,隔着时光交错而过,我只看到你微笑的跟我说:“忘了我。”
问情,问情,情为谁而问?
风为明月生,人为相思老。
我愿以我的痛苦,换你微笑的忘记。
我愿以你的忘记,换我一句问情。
而这份记忆将由我独自拥有,独自珍藏。
独自寂寞,独自回想。
独自看你微笑,独自看你忧伤。
永远。
《红桃山庄》全文完
完稿于2016.5.062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