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人局】红桃山庄 5：此生为君君不言
清晨的露水，偶然沾湿了他的衣角，直到沁到了肌肤激起一片凉意他才惊觉，有些失神的回头——自负武功天下第一，为何还有露水近身？一身内功——露水沾衣便该立即弹开。
他在想什么？
想那些，过往的是是非非？
那些——过眼云烟？
不，他是浔琴，怎能为此等琐事缠扰？尘世诸多不快，都是自讨苦吃而已，不去想，自然就没有。
浔琴深深吸了口气，微微皱眉。
“哥哥？”
背后响起轻柔的呼唤，浔琴回头，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锦瑟一袭白色长衣，缓缓走来。
“哥哥，你在干什么？”锦瑟轻轻靠在浔琴的胸口，语音幽微。
“没干什么。”浔琴低下头，怜爱的抚摸着锦瑟的秀发。锦瑟在浔琴怀里依偎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低低道：“哥哥，怎么样才能让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中，留下最深的痕迹？”
怎么样才能让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中，留下最深的痕迹？浔琴微微皱起眉，眼前飞掠过当年婆罗门树下，父亲和明枫的对决，下意识的说：“仇恨。”
说完后不禁自嘲，为什么，自己会认为仇恨让人记忆深刻呢？难道，我已经被仇恨遮住了双眼吗？
不，不可能。
锦瑟眨了眨眼，似乎对这个答案感到很意外，她俯下头，埋在他胸口，轻声道：“哥哥？在想什么？”
“我……”浔琴一时语塞，默然无语。他的衣角在空中飘飞，仿佛由青天中裁下，和那冰雪织成的白衣，在风中飘舞，慢慢汇成青色和白色交汇的曼荼罗，在残春之际，萧然而开。
但是没有称赞，无人欣赏，它只是一朵死亡之花而已。没有人会去赞叹一朵不祥的花朵。
“哥哥？”锦瑟声音愈发的轻微，仿佛空中流霜一般通透，“哥哥是否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浔琴轻轻笑了下，低声回应：“我怎会知道？”
“哥哥不知道啊……”锦瑟语气中透出明显的失望。浔琴心下一笑，正准备安抚锦瑟，锦瑟手上突然加力用力前推，浔琴猝不及防，被她一下推开了数步，不用愕然：“锦瑟？你干什么？”说着便要走上前来。
锦瑟没有说话，静静立于一丈开外，凝视着浔琴的眼睛，浔琴不由被看得停下了脚步，怔怔的看着她。
为何那个眼神……如此陌生？
淡淡的清风卷过，却似一道沉重无比的隔阂，将两人，生生分开。
他武功卓绝，他心智无双，他是天下第一人，却无法靠近她，甚至回答她。
哪怕一句话。
心中仿佛有什么骤然清明，浔琴的心猛然抽紧，他面色骤然变得苍白，手指紧紧相扣——难道，难道她全部知道了？
锦瑟清亮眼神注目于他良久，方缓缓道：“哥哥，你每天为了我的容颜，给我无尽的关爱，但是在这同时，却有烈火，在焚烧我的心。哥哥……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她一字字道：“杀父仇人！”
字字诛心。浔琴迅速移开目光，面色苍白若纸，似乎已不忍看她。锦瑟衣袂飘飞，洁白的衣角像是琉璃般通透，一如她的眼神：“哥哥，你究竟是在开自己一个玩笑，还是在对我深深的讽刺？把仇人之女，像宠物一样养在身边，很有意思，是吗？你告诉我这几年，你是不是感到很有意思？”
浔琴猛然抬头，呵斥：“锦瑟！”
他难以置信的看着她，不敢相信，如此熟悉的一个人，竟会说出这样陌生的话。在记忆中，她总是那么温柔，像是优昙在夜间开放的那种温柔，温柔的惹人怜惜，温柔的让人都不敢触碰她的花瓣。
锦瑟轻轻地笑：“哥哥，你生气了是吗？我是你的软肋，是吗？你怕我不爱你是吗？”她张开双臂，“浔琴！我告诉你，在十年前锦瑟魂飞魄散，尚未形成鬼之身，她的魂魄就不是锦瑟的魂魄了！还记得明枫吗？那天，浔镜杀了原翠园阁主，却忘了击散他的魂魄！明枫的魂魄强行占了锦瑟的躯壳，所以这具锦瑟的躯壳中，永远，永远都只有明枫的魂魄！你懂了吗？可笑你妄自负聪明，可笑啊可笑！”
浔琴猛然一震。
明枫？锦瑟——竟会是明枫？竟会是明枫？竟会是明枫？
他目光骤的冷了下来：“锦瑟，你真想杀死我？”
锦瑟垂下双臂，看着他，静静地笑：“你说呢？”
浔琴缓缓上前一步：“我不管你是谁，锦瑟，回到我身边来。”
锦瑟嘴角挑起轻蔑的笑容：“虚伪。”
“虚伪而拙劣的表演。”
“我凭什么相信你？”
“凭借你的表演吗？还是你所谓的爱我？”
浔琴双目中闪过一丝暴怒：“闭嘴！你在指责我？”
漫空狂风突作，吹得两人的长发猎猎而舞，浔琴踏上一步，剑光刹那间发出，只是一线——抵上了锦瑟的咽喉。“我不管你是锦瑟，还是明枫，你现在就滚，滚！”
锦瑟毫无畏惧的回视那对冰凉的眼睛，淡淡一笑：“可笑！你究竟是喜欢锦瑟，还是单纯对她愧疚而已？”她丝毫不管抵在脖子上的利刃，一字字道：“你不仅是她的杀父仇人，你还是对她最大的侮辱者！这就是翠园阁主所谓的爱——一文不值。”
浔琴一怔，锦瑟已然旋身退开，乌黑的发丝仿佛在空中妖异盛开的花，刹那间，天地昏暗，黑色的凄厉的风阴阴厉啸，犹如哭泣的鬼。
她抬起了手，指尖迸出耀眼的光辉——
“睁——”剑尖丁然碎裂，一片片晶亮的碎片，被炸得四处飞溅，好几片旋转着钉进浔琴的手臂，殷红的鲜血渗透青衣。但闻“啸”一声破空，身边骤然一团耀眼而夺目的光辉暴涨，像是青天白日跌下一轮太阳，浔琴身上顿时炸起一股血雾。光芒灿烂，已然隐隐分不清锦瑟的容颜，但那片白色的衣角，却清晰无比的映入了浔琴的眼睛。
不对，辱骂他的是明枫……不是……锦瑟……
为什么总是执意伤害着自己心爱的人？
“锦瑟，原谅我——”他闭上眼，喃喃道，袖口忽地“啪啦”一下，碎成无数，浔琴面色陡然苍白，嘴角缓缓淌下一串触目惊心的血迹。
“锦瑟……”浔琴涩然道，“不必手软，你大可——杀了我……我不会恨你……”
他感到身边那股凝聚的力量在他说完后轰然炸开，一阵逼人的气浪痛彻心扉，明亮而灼热的气浪横扫而过，刹那间掠过一场呼啸猛烈的雪。
浔琴手上鲜血炸散，生生被震退数步，一口鲜血呛在喉咙之中，意识几乎失去。光雨乱坠，他呆呆而立，心中骤的腾起一股恐惧。
“锦瑟！”他破口而出，呛出一口鲜血，跌跌撞撞冲进光环陨灭之处。
白衣染血，犹如黎明之中，再不能展翅而飞的蝴蝶。锦瑟的身体破如败絮——她，终究没有把所有的力量加到浔琴身上。
她……自爆了。
明枫绝不不会为了浔琴的性命而自爆，何况——明枫当年是自刎而死，他没有——他没有魂飞魄散！
会这样做的，只有锦瑟。
只有锦瑟。
只有……锦瑟！
“锦瑟！为什么？为什么？”浔琴用力地抱住锦瑟，感受她逐渐冰凉的身体，怆然跪地，“为什么？”
“哥哥……”锦瑟嘴角缓缓攀上一丝微笑，她吃力地伸出手，冰凉的指尖一寸寸的抚上他的眉宇，“恨我么？”
浔琴怔怔的看着她，却不知如何作答。
忽然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碎裂了。
哥哥，怎么样才能让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中，留下最深的痕迹？
仇恨。
不必手软，你大可杀了我，我不会恨你。
我不会恨你。
锦瑟……她知道了自己与她有杀父之仇……但是……她不想让他忘了她……因为……因为你不想我忘了你吗？浔琴的手颤抖起来，难怪，她要问自己什么让人记忆深刻，她要……让他恨她！
为什么，为什么当初没有想到！为什么要说那句该死的“我不会恨你”！
是他，是他杀了她！
“对不起……”她微笑，苍白的手指缓缓的，顺着他的脸，滑下，随着浔琴的心，一分分，一分分，陨落尘埃。
“哥哥……我不想伤害你……你只要恨我，就行了……我希望……哥哥能永远记着我……我希望在我死前，让哥哥恨我，这样……这样……”
最后一丝微笑，缓缓凝固上她苍白的脸颊。浔琴木然抱着锦瑟，看着她，在怀里，魂飞魄散，碎成点点光斑，飘散在空中。
这样如何？这样如何？
锦瑟，回答我。
锦瑟我恨你我好恨你你就回答我好不好就一句……锦瑟，回答我……
如果我恨你，我就不会忘了你？
如果我恨你，你死之时，我就不会那么痛？
锦瑟……
锦瑟，我好痛。
浔琴缓慢的，缓慢的伏在草地上，抬头看着逐渐明朗的黎明。
*
鬼若散三魂七魄，则可以冰弦草固之。而其惟溟海海国拥矣。
——选自《鸿荒秘术录·束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