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万神之神
赤发男子停住脚步，视线朝向黄金宅院上方的半空。曾二廿也抬眼望去，只是隐约看到了一点莹柔的光源，再看赤发男子，黑暗之中瞧不清他此刻表情，但一阵轻微的喘息声，已表明那点荧光不可轻视。
片刻之后，赤发男子有了动作，双臂胸前虚抱，随之身边升起一团如月辉般清圣的光雾。这一刻，连带他隐在雾中的躯体也似在散发着微光。
可半空中的那点莹荧却在下一个瞬间迸发出万千耀目金芒，直如盛夏中破云而出的烈日，照得方圆百里尽成白地。此时赤发男子周身的光雾，仿佛根本不存在了。
再下一刻，赤发男子身若赴火的痴蛾，直直向着那光源奔去！
曾二廿虽被漫天金光摄得睁不开眼，瞧不大清楚状况，但也震惊于赤发男子的举动。震惊之余，不禁为他暗暗担心，但又想到他心机深沉，似乎从不做无把握之事，此刻动作多半有其原由，也只得眯着眼睛，随后战战追上。
眼见赤发男子停在黄金宅院之外，抬头痴痴望着头顶的光源，竟忽尔双膝跪地！曾二廿惊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心中默默想着：“他是那么骄傲的啊……那么半空又是东西？”紧眯着眼去看，却见那源自半空的金光变得稍稍黯淡些了，随即越来越暗，那东西也终于能看得清了。
竟是一个人！
更准确地说，是一个人形。
曾二廿片刻之后就警醒过来：这绝不是人！因为这“人”他已见过——就在不久之前，在那雷云间的光幕上出现过的，对峙的两个年轻人之一——那个宁静圣洁的“人”。
凭着刚才的那一阵强光，这“人”多半就是神族，再对比光幕上展现过的那些金甲神人的能为，眼前这神，在神族之中绝对算是强者！
跪伏在地的赤发男子口中念念有词，说着曾二廿全然听不懂的话语，半空的神却并不理会，只是静静看着脚下，看着脚下被他照耀得更加明亮的黄金院落……
他身上散出的光线越来越柔和，渐至如水一般，曾二廿不知为何，竟觉心间不自觉升起一阵悲意，淡淡地，似汨汨流淌的溪泉，轻叹着出山而浊的命运，无声无息间，泪花竟自噙落。
神终于念起了一段话辞，曾二廿自是听不懂，不过，那因之而来的变化，他是再无可能忘却了。
组成黄金宅院的金盔金甲和众多兵器，一件件地凌空飞起，飞至宅院旁的平地上，凭空立着——就如同它们被穿戴着时的情形——只是此刻的穿戴者乃是虚空。它们排列得整齐，如同被检阅的勇士，直到黄金宅院彻底消失，地上再无散乱的甲胄，四方仍不时飞来零星的兵甲，又同样立于地上。
曾二廿瞧得一目了然，昔年葬身此地的神族，竟逾万数！
良久，四方再不见有甲兵飞来，那神终于停住祷诵，身躯又发出一瞬刺目的金光，又黯淡，随之那些金甲包裹的虚空里，就都浮现出了淡金色的人形轮廓，形容虽稍模糊，但却分外生动。
曾二廿看在眼中，心道：这些已死的神族又复生了吗？可看着又不大像。”
神忽说人语，声调轻柔而四野可闻，言道：“神魔时代，已然故去。旧时种种，何不抛下？吾虽不才，愿再将诸君，踏涉六道，苟赖奋力侥幸，或可另辟天地，再续神之荣耀！诸君能认同否？”
众金甲神人整齐跪匍在地。
曾二廿当即明悟：他是神中至尊！随即又想到：“那么光幕上出现的与他对峙的邪人，就一定是魔之皇者了！至于这些金甲神人们，似乎还如未死一般，可又绝不是光幕上同魔族交战的状态，他们此刻算是什么？神的鬼魂吗？”顿觉这念头可笑之极。
只听那神又说道：“离去之前，吾有一念：愿集万神初心，为这世间再创最后一神，以承万神余念，请诸君助我。”说罢，伸出一指，平平点向身前虚空，深凝的双目汇聚七彩光芒，须臾，那虚空里现出一人的轮廓，同神四目相对，二指相连。紧接着从跪匍在地的众神身上飞出万点金光，齐齐飞至那尚未成型的神体之上，又融入其中。
曾二廿望着半空中这一幕景象，心底却在努力抑制住那份难言的激动，想着：“这就是创神吗？可是，明明人类都能做到的，不就是荀九鹤施展过的武功‘凝神化体’吗？可记得荀九鹤言辞之间对这部武功也不是推崇备至的口气。哈！也许，神无非就是天赋异禀而已，而人类古时既有圣者，能为可以比肩神魔，而今更能施展创神之术，可见人之潜能，近乎无穷，今人又何须看轻了自己！我也正该更加奋发有为才对！”愈想愈是心潮澎湃。
又过片刻，那神体终于凝实，且与他本尊同样，在半空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芒，不过出乎意料，形貌却同本尊迥异。
曾二廿觉着眼熟，忽又瞥见赤发男子向他看来，身形犹自跪着。只听那赤发男子说道：“竟然是你！我还真是佩服我自己的眼光，神王竟也看上了你！一个人类！”那语气之中似乎五味杂陈。
曾二廿恍然醒悟，原来那神王创出的神，形貌竟与自己一模一样！当即无暇理会赤发男子的情绪变化，只是瞬间想到：“听赤发男子的说话，我之前关于神王身份的猜测果然无误，可这位神中王者，此举到底是何用意？他自出现在此，没瞧过自己一眼，如此做，是出于无心还是有意？”
却听那神王继续用着人语一字一句地说道：“汝掌诸神遗产，更得吾赐神格，即为万神之神。愿汝永世长存，延续神之荣耀！”祝词说毕，又诫告道：“望汝以诸神过往为戒，切勿重蹈覆辙，牢记神之初心，不在毁灭与创造，而在守护与自持。汝虽具神格，却无神力，自今时起，需在人间历练，体阅过欢乐悲苦，求索自己的力量。汝去罢。”收回同神体相连的手指，随即那神体如同一颗流星般划破夜空飞去，眨眼之间消失天际。
神王又道：“请诸君先行，吾稍后就来。”言毕，地面上忽现一条金色光路，蜿蜒通向禁地中央。随即金甲神人整齐列队，渐次踏上光路，向着那禁地中央徐徐开进。
曾二廿心里暗暗想着：“看来就算强大的神族，也逃不脱六道轮回束缚。听神王适才口气，似乎对六道并不陌生，他说要带着这群神族的鬼魂或者残念进入六道，再开创一片天地，难道六道之中，也与这人间同样，命运不是全由天定，而是要人奋力去争？”
此时神王从半空徐徐降下，丰神如玉，意态平冲，叫人无法不生出亲近之感。他先是落在赤发男子身前，随即问道：“身具仙、人、妖三族血统，汝之来历，吾甚为好奇，三族混血，是刻意为之吗？”
曾二廿听了此问，又是一惊，这才了解原来赤发男子竟还一直隐瞒着他的仙族血统，不及深想，就听到赤发男子当即答道：“是。”
神王又问：“是哪一族的主意？”
赤发男子道：“这……我不能确定，但三族之中人类躯体最为羸弱，因此最大的可能，应为人族。”
神王哈哈一笑，全无狂放之态，说道：“在神魔主导的时代，人类可不会有这种主意，汝亦远非人圣敌手。”
赤发男子道：“神王说的是。强者之强更在灵魂，而非躯壳。”
神王道：“确实。不过，有这幅好身躯，不论予汝者动机为何，总该感激才对。人圣之路艰苦卓绝，基础牢靠，前行途中便可多一依恃，只是吾亦不知仙、妖之血对汝日后修行会生出何种影响。”
赤发男子道：“是。父母之恩，从不敢忘。至于圣路，行得通则行，行不通则退。”
神王道：“汝对于力量之渴求，透过眼神一览无余，何必欺瞒自己？圣路煌煌，只管大步前行，毋要瞻前顾后，昔年我识得的人圣，在修行上无一不具备了一往无前的魄力，就算真看不到前路了，也要用双脚踏出来一条！呵……都说魔性极端，可在吾看来，多变的人性其实更加极端……善用汝体内的血液吧！”顿了顿，忽又道：“吾在这世上的时间不多了，最后能遇到汝，也算有缘，希望能记住汝之名字。”
赤发男子囧然答道：“我……没有名字。请神王赐名。”
神王微微笑道：“名字，不过一个符号，这符号的优劣，不在赐名者之尊卑贵贱，而在于用名者自身，这道理浅显，汝必然该知晓。汝之寿元既长，在这世上，不可能无人为汝取过名字，上一个为汝取名的，其所取之名为何？”
赤发男子一怔，随即答道：“无名。”
神王笑道：“无名……好名呐！吾尝听一位人圣言说：‘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此名于汝，即是大好征兆，预示修行顺利，直达人圣之境，如此好名，汝又为何不用呢？”不待赤发男子答话，哈哈笑了一声，又道：“临别之际，吾赠汝一部仙族功法，搭配汝之仙血，该当有些威力，亦可作汝圣路修行之参考。”盯紧了赤发男子双目。
曾二廿却一看便知，这分明就是荀九鹤施展过的注神之术，当下更有些不以为然。
神王却只将注神术施展了一瞬，便即舍了犹自茫然内视的赤发男子，姗姗朝着曾二廿走来。
曾二廿心中并不甚惧，但仍难掩紧张，这短短的距离，纵使神王脚步再慢，也着实行不了多久，曾二廿却觉时间过得太慢，他深知眼前这神王气质可亲之余，实则极端危险，尤其是对自己怀抱中的鹤瑶，似乎神魔间的对立出于天然，无法解释，鹤瑶的命运，会否于今时终结？随着神王脚步临近，曾二廿担忧愈甚。
眼见神王将至身前，忽来一阵烈风，神王当即停住脚步。
曾二廿一瞬茫然，随即就见不知自何时起，自己四方的地面上倒插了四把魔兵，恰将自己围在中心，那剑、杖、刀、钺，各自闪着妖异光芒，气氛顿时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