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受刑(五)
()侍桐抵受不住这等场面,身子一软,坐在他身旁毯上,也不知是哭自己被恐吓,还是哭殷迟的遭遇,流泪道:「你说你身中剧毒,被天留门跟踪,不能将坏人引回无宁门的家,所以只好在外漂流,漂流到毒发而死......」
殷迟听得「无宁门」由侍桐口中说出来,心中一空,再也无法逞强,放开了她手臂,喉头微微发紧,似乎又要吐血。侍桐却没离开,反而怯生生伸出手来,几根手指轻轻搭在他手背上,彷佛在试图安慰,却也不敢去握他手,续道:「你说...说为了这缘故,今年阿爹的忌r也不能回去了,你对不起他,不知有生之年能不能替他报仇...」[]
殷迟嘶声道:「我说了杀父仇人名字没有?」
侍桐道:「没有。但你说了...说到了黑杉令。」
殷迟忽地安静下来,营帐中只有侍桐吸着鼻子的委屈泣声。过了一会儿,殷迟惨然微笑,道:「我怎么说的?」
侍桐却不即答,眼前见到殷迟前几夜躺在这炕上无助哭泣的情景。
那时她喂他面汤,殷迟依旧是吃一半,吐一半,忽然蜷缩起身子,抽抽噎噎地道:「我见不到你,阿爹,我总是见不到你。你生前我没见着你,我只没想到,便是给你上坟,也仅有十五年的福份......我这辈子再不能回家了,阿娘将黑杉令封在你棺木之中,恶人却来跟踪我...你好好安息,我绝不让任何人动你骨灰棺木。再也没人能见到黑杉令!那令牌永远要傍在你身边,直到化成飞灰。阿迟没用,甚么也不能为你做,没福气奉养你,只除了这个...」似梦似醒,不像是梦呓,却又有几分迷幻。
侍桐听得心惊胆跳,唤道:「你醒着么?别害怕,这里没恶人。」
殷迟却闭眼惊叫,朝她伸出双手挥舞:「快,你帮我把阿娘带到安全的地方去,她弱不禁风的,我保护不了她...」侍桐不知怎样回答才是,只好轻拍着他肩,说道:「你娘不在这里,她很好,你别担忧。」
殷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兀自对着幽冥说话:「阿爹,我多想见你,看看你模样,跟我生得是不是真那么像。你知道不知道我从小怎么过的?...你知道不知道,那恶人韩浊宜看我的眼神,好像在说我不成材,及不上你。我就疑心,说不定阿娘也是这样想,说不定无宁门个个都这样想!如今我又落到这田地,阿爹,你说,阿迟真的给你丢脸了么?」
侍桐听得心酸,犹豫了一会儿,轻轻擦去殷迟脸上泪痕,一下又一下抚摸他头发,哄着他道:「你爹泉下有知,不会这样想的。」殷迟恍惚地哭道:「真的么?」
侍桐温柔却坚定地道:「真的。这世上谁也不会说你不好。」
殷迟并非经历梦魇,而是因断霞池毒发作,时而清醒(.2.)、时而昏乱,种种压在心底的恐惧伤心都爆发了出来。他依稀感受到侍桐的呵护抚慰,更加不复平时的硬气,一迳向着素未谋面的、想像中的父亲倾诉:「阿爹,我身上好疼,很快就要死啦,死后终能见着你了罢?我要飘回无宁门,做你坟上的守候之鬼,谁来动令牌,我便杀谁!...可我要是在报大仇前便死了呢?你...还愿意认我么?你会不会怪我没用?你会照看我么?你当r重入江湖,没见到我出世。你在外拚命时,心中可曾期待见到我?......」
一手在炕上捶了一拳,另一手却抹着止不住的眼泪:「你为了一块不会说话的死令牌,抛下了我,你有没有后悔过!」
侍桐心想:「原来这个凶神一般的人,心里有这样多的苦。他...他与我是一般年纪,却遇上了我一生都遇不到的难事。听他说来,他最多不过十六,或跟我家小娘子一样,方当十五,
竟还小了我一年。」她原惯于照顾司倚真,殷迟的苦境触动了她照顾体惜人的天**,不自禁伸指梳着他柔软的长发,低低地说:「你不会这么死的。你阿爹从不怪你,他要你好好活着。」
殷迟后来哭累了,断霞池毒的间歇发作也消褪得差不多,便真的沉沉昏睡。侍桐替他擦了脸,将眼泪与鼻血都抹得干净,她不知道这是中毒导致的异常激动,仍不放心地抚着他头,怕他再次伤痛惊醒。她听了殷迟颠三倒四又情绪强烈的一番话语,尽皆是她从未想过的遭遇和心境,自己听得心都乱了,又担心殷迟再度发作,于是坐在地下,斜倚在土炕边,竟就这样在殷迟身边直守到天明。
此时,她听殷迟问他迷糊中跟自己说过甚么,即使她再不明江湖险恶,见了殷迟方才的脸è,也已知道那是他至为要紧的隐密。她不知道殷迟是否又会要自己立誓保密,甚至这次索**便杀了自己?
她心中惊怖与怜悯交织,眼见殷迟丧气地卧在毯子里,原本就显瘦的脸在病痛与焦虑折磨下扭曲。她第一次见到这副极是清秀细致的面容时,那尽是狰狞狠恶,这数r之中却唯有茫然失措的稚气。
侍桐不像她那淘气的小娘子,她原是一个容易心软的脾气,与殷迟黯淡的目光对上了,心口没来由地微微一疼。望见他头发纠结披散,忽地起了一种异样的心情,彷佛想要再像那一夜般,伸手去替他梳理。但殷迟这时清醒(.2.)着,她说甚么也不好意思再这样做。
僵持了一会,她的怜悯终究占了上风,鼓起勇气,答道:「你甚么都说了。你同你爹讲话,说到令牌在...在他身畔,你不会让恶人去动那令牌。你说,你死也好,活也好,都不让人去动令牌。」见殷迟呆呆瞧着自己,对这话并无反应,又道:「我只是个低贱的小婢,没读书也没见识,只知道服侍小娘子,替主人办事。但我知道不能见死不救。你孤身在途上,身体还没大好,若是...若是你愿意,便养好病再去。」
殷迟怔怔地道:「我这病是好不了的。」
侍桐道:「我知道...不不,我不是说你好不了,我是说,我知道这是甚么...断霞池水的毒,你说了的,但我家主人知道一**儿医理,他若不成,也能雇请大夫给你调养。我家庄子...是有些余钱的,主人在地方上的人缘也好,他平素善事做得多,大夫一定都愿意帮忙。若你不嫌弃...」脸上悄悄地又红了,「你跟咱们回到江南,天留门恶人便找不到你。」
殷迟心头便像侍桐一样混乱:「我怎么做才好?听见我秘密的也只她一个,杀了她,趁那牧民大婶没发觉时逃了出去?我的剑还留在天留门后山...不妨,我要杀人,此处哪个器皿不能使?既是牧民,这毡房里一定有刀子...我,我当真要杀了她?」
见侍桐挽留之意甚是真挚,毒发时朦胧的记忆逐渐回复,自己如何彻夜呕血哭泣,侍桐如何软语抚慰,一**一**记了起来。他连r情绪激昂,这时眼眶又有些湿润,「世上还有哪个人,能像她这样顾惜我?康大哥当r为我挡暗器,我便为他冒死求药也甘心,那是因为我...我实是倾慕于他,而他也报以赤诚。但康大哥断不会像她这样待我...而这小丫头,这丫头曾被我吓成那样子,本来她看到我这大坏人晕在湖边,大可置之不理,一了百了,她却没扔下我。听她这样说,竟是在我身边守了好几夜!」
侍桐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么?」殷迟含糊地嗯了一声,侍桐小声叹道:「我现在真搞不清你何时醒着、何时昏迷了。」
殷迟苦笑道:「你为甚么待我这样好?你不怕我病好了以后,又去杀人,又来欺负你?」
侍桐摇了摇头,定定地瞧着他,说道:「你不会。我现在明白你是好人,你其实是很可怜的――」
猛地里殷迟大叫:「你滚!」一边撑持着坐起身来。
两人的僵局明明已趋和缓,侍桐哪里料到殷迟突然对自己发这么大脾气,吃了一惊,这次真的起身退开了几步:「怎...怎么?」天è已有些暗,侍桐看不清他表情,手忙脚乱地去**牛油烛。一打着火摺子,便见殷迟的眼里写满狠毒,呼呼喘着气,瞪视着自己,像是她再不出去他便要杀人一般。
侍桐惊道:「你怎么了?又毒发了么?」她在惊慌中仍以为是殷迟所中之毒又发,是以心智迷乱,并没对他憎恨。
殷迟斜眼看着她,终于感到抱歉,却记着她方才那句话,犹有余怒,沉声道:「我不要你可怜。你是好心人,那便可怜别人去!」说着竟挣下地来。他十多r未曾正常行走,又虚弱已极,接连跌倒两次又爬起,推开无所适从的侍桐,向营帐门口冲去。
若换作了司倚真,早便任他离开营帐,说不定还要在他临去时小小整他一下、讽刺两句。但侍桐与司倚真大不相同,又连续数夜听了他的倾诉,先入为主,觉得这少年种种偏激都是出于不幸,回过神来追上去,硬是一把将他拽了回来,趁他体弱,将他推到炕上:「你给我回去躺好!」
无宁门无甚严谨的尊卑分际,更不可能有下人服侍,殷迟便生成了个将众生认作平等的**子,也没有时人的阶级分别之想。但侍桐是个使婢,在俗世间通常是低下之人,这他毕竟是知道的,被这先前百般温顺的小婢呼喝了一句,不由愣住。
侍桐情急之下喝了他一声,也讷讷地不知怎么是好,放开了手,低下头去。
好半晌,才听见殷迟说道:「你别可怜我。天底下谁也别来可怜我。」
侍桐低着头应了声,慢慢抬起头来。烛光掩映下,只见殷迟犹带七分青涩的脸上,尽是不留余地的孤傲。
〔第二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