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奴隶
thujul2400:09:30cst2014
夜。
月白如洗,霜华漫天。
今天是王员外五十大寿,因此王府十分热闹。
处处张灯结彩,人人喜笑颜开。
王府门口摆着一张檀木桌子,桌上放着一本礼册,每有宾客登门,都得先将贺礼交到此处,王府自有人负责登记。
如果贺礼在一百两银子以上,便会有人接您进王府,如果数额不够,那您交完贺礼,就可以回去了。
回去再攒十年。
如此高的入门费,王府大堂里仍是座无虚席,来者衣着华贵,多是当地富豪商贾,这些人平日里本也相熟,见王员外还未到场,便三五成群,兀自在那里谈笑风生。
大堂里共有一十八张雕纹檀木桌,桌桌摆着十几道名贵珍馐,单看选材色泽,无不是上品之上,只可惜到场宾客平日里油水甚足,这些美味佳肴在他们眼里,就什么也不是了。
与喜庆的大堂不同,王府后院,月光静悄悄的洒在一座铁牢之上。
离铁牢十步远,便能闻到一股恶臭,那令人作呕的味道,相信能让每个闻过的人,三天都吃不下饭。
谁能想到铁牢里头,竟还关着十三个人。
他们几乎不能算是人。
满身血痕,手足黝黑,披头散发,衣衫褴褛。
他们正狼吞虎咽的从地上抓东西吃,今天是员外大寿,因此员外特别开恩,给奴隶们吃顿好的。
所谓好的,便是把原来喂狗的东西喂给他们。
终于能吃得和狗一样了!
毫无疑问,今天王府里最高兴的,一定是这些奴隶。
可这十三个奴隶里,却有一个表现的十分反常。
他似乎不高兴。
太奇怪了,一个本该是所有人高兴的日子,他却不高兴。
他的名字叫八号。
一号二号三号四号五号六号七号八号九号十号十一号十二号十三号。
他是八号。
他似乎有心事。
心事往往就是这样,越让你顺心的事,你忘得越快,越让你苦闷的事,你记得越深。
为什么人就不能只记一些让自己开心的事?
一个头发有些发白的奴隶看着他,叹了口气,他已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他也说过太多同样的话,他本已不想再说,可他今天吃饱了,所以他终于还是说了:“小伙子,看开些,你要再不吃些东西,可活不得几天了。”
奴隶间一般是不说话的。
八号自从被人从九道山庄卖进王府,还从没说过一句话。
至少他清醒的时候没有。
所以他似乎已经忘了该怎么说话了。
“不是我吓唬你,你身上已经有死气啦,死气一沉,可没人能救得了你啦!”
“那就死了吧。”
他说话了,他的话亦是死气沉沉。
八号的手缓缓抬起,抓向铁栏杆,那冰凉的气息沿着他的掌心,钻进他体内,似乎能让他好过一点。
“小伙子,年纪轻轻,吃点苦算什么?这世上有什么难关过不去啊?我当奴隶都几十年啦,你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等熬过了这阵子,你再回头看看,这么个世道,有觉睡,有东西吃,总该高兴才是!”
老奴隶说话时满是笑意,很难想像,怎么有人在这样的处境下,还能笑着说话。
可他要是不笑,恐怕也活不到现在。
八号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八号今年十八岁,自从八岁当奴隶来,他已好久没哭过了,因为他知道,哭除了会让自己被多打几鞭以外,没有其他用处。
可这一刻,他看着对方的笑脸,忽然好想哭。
鼻尖一酸,心中压抑已久的情感便涌了上来。
每天夜里,他内心深处始终呼唤着的名字,这会竟不知不觉被他念了出来。
“岚……”
一字既出,泣不成声。
他真的哭了。
惨白月光下,八号身上的鞭痕清晰可见,这些血肉模糊的伤痕,他却连喊也不曾喊过,这个字究竟有多痛?竟能在一瞬之间,将他的心防击溃?
没有人知道,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夜幕中,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暗暗抽泣,这等情景,便是一个路过的普通人,也免不了要上去安慰几句,可铁牢里的其他奴隶,却是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他们似乎对这种事,已经麻木。
能哭,起码证明对方还活着,要是死了,就得早些抬走,因为死尸不但会发臭,还容易让人得病。
他们可不想得病。
老奴隶挪了挪身子,抓起一团黑乎乎的食物,来到八号面前,递给他道:“有什么伤心的事,说出来便好了,该吃的吃,该睡的睡,明天一早,你便会觉得开心多啦!”
“小伙子,你不妨说说,是怎么被卖到这儿来的?”
“我走了十五天。”
在老奴隶的安慰下,八号开始断断续续说起自己的故事。
“我从那儿过来,走了十五天。”
十五天,每个人脚上都带着沉重的脚镣,一路拖行,脚踝早已磨破流血结痂,痂又磨破又结痂……周而复始,终于来到了这里。八号不识字,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更不知道该去问谁,所以他默默记下了自己走的天数,这样他起码知道,自己离岚,距离有多远。
“十五天?我干活时听人说,有一批奴隶从江南被人带了过来,按照脚程推算,差不多得走上十五天。”
“江南?”
八号愣了一下,低声道:“原来岚死的地方,叫江南。”
“小伙子,你从江南来,竟然不知道那儿叫江南?”
八号摇了摇头,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那个岚,定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吧?”
八号沉默了,他开始努力回想岚的模样,尽管回忆里满满都是岚,可真要想起来,他却有些记不清岚的样子了。
他最后一次看到岚,岚已经没有什么样子了。
她就那么摊在地上,仿佛手脚都已经断了,她全身**,却看不到一片正常的肉色,那种遍布全身的暗黑色,很容易想象在这些血迹还没有干透的时候,那是怎样一副鲜血淋漓。
那时的她,睁着眼睛,望着八号。
“是的,她是世上最漂亮的姑娘。”
八号抬头望着月亮,他忽然面色通红,变得十分激动,只因他想起了一件事。
“你怎么了?”
老奴隶关切的问。
“怪我,都怪我!我本不该在这里!岚也不该死!这一切都怪我!”
八号发疯似的摇晃起铁栏,也不知他哪还有那么多力气,随着他的用力,整个铁牢仿佛都跟着他的心潮起伏,不断摇晃。
奴隶们都挪到了另一边,八号的异常举动,显然吓到了他们。
折腾了一炷香,也不知是因为没了力气,还是已有觉悟,八号终于停了下来。
他跪在栏杆前,似乎在忏悔。
“我十四岁时遇到了岚,四年来,我们一起逃了好多次,最后那一次,我们本来已经成功了。”
老奴隶哦了一声,道:“那为什么失败了?”
“因为她问我,要是出去以后遇到比她漂亮的姑娘,该怎么办?”
你要是遇到了比我漂亮的姑娘,会不会喜欢上她?
岚的原话是这么问的。
老奴隶不太明白,但有人明白了。
那人像是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哈哈哈笑个不停。
铁牢的栏杆竟随着他的笑声,一起颤抖起来。
“谁?”
被人嘲笑的滋味并不好受,八号显然有些恼怒。
“凭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但闻铃铛声响,那白衣人也不知从哪儿走了出来,三两步便到了铁牢边上,他看着八号,笑着念出了这句诗。
夜风拂过,白衣人面容俊秀,衣袂飘飘,恍若神仙,众奴隶见他神采奕奕,皆低下头去,看也不敢看他一眼。
唯有八号,抬着头,望着他。
白衣人面带微笑,深吸了一口气,旋即脸色大变,喝骂道:“这他娘是什么味道?”
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只右手随意一挥,八号眼前闪过一道银光,原本手臂粗细的铁栏杆便断作几截,哐啷啷掉了一地。
白衣人捂着鼻子道:“这儿这么臭,你们快走吧,朝着月亮的方向走,出去以后别再回来。”
众奴隶见对方并无恶意,这才敢抬头看他,但只是看他,却无一人先走。
“怎么?你们不走?”
奴隶们面面相觑,手足无措,白衣人不免有些奇怪。
但他很快想通了。
他们不是不跑,而是不知道该去哪,天下之大,竟似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一个人若是真成了奴隶,那么他永远都只能是一个奴隶,跑与不跑,又有何区别?
所以白衣人道:“以你们的能力,就算不能大富大贵,聚众落草,却也能活的逍遥自在。”
众奴隶眼中有光芒闪过,白衣人似已为他们指了一条明路。
可白衣人接着道:“但你们没有。你们不愿干那打家劫舍的事情,只因为你们心底,对这天下所谓的公理正义,还存着侥幸。”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比剑还锋利,众人看在眼里,只觉得背脊上传来阵阵寒意。
“我告诉你们,这天下的公理正义,早已被狗吃了!王府大堂里现在摆的每一道菜,都可以换十个像你们这样的人!王员外床下的夜壶,都比你们来的贵重!还有这王府里养狗的地方,也要比你们现在住的铁牢好上百倍千倍!”
奴隶们纷纷站了起来,就连老奴隶的眼里,也闪过了一丝愤怒。
白衣人见状,唰一声抽出了剑,一时剑气四溢,周遭草木无不沙沙作响,镗亮的剑身上,仿佛窜出一条白玉蛟龙,咆哮着往高空飞去。
“既不知去哪,不如随我一道,共同杀进王府!”
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愤怒,一瞬间都涌了上来,八号的眼神变了,那一刻,他整个人都变了,他忽然变得连他自己都不认识了。
不止是八号,所有的奴隶都变了,他们开始渴望鲜血,他们的眼神里,现在只有一样东西。
一袭白衣。
月光下,有一袭白衣,白衣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