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和平曙光
杜长龄未向曾二廿作单独交代，曾二廿和狄珊也没再多停留，当即南行而去。出了腾蛇谷，见石熊部众正在安营，二人就从旁悄悄绕过。这回的时间已不像昨晚那么紧迫，狄珊将就着曾二廿的速度在前方引路，没再拉着他的手。曾二廿心里多少有点失落。
一路所见苗寨愈多，狄珊也都引着曾二廿从寨边的道路绕过，没有进去。途中野外休息，二人吃了些曾二廿带的饮水干粮，曾二廿伺机问道：“南蛮到底有多么广大？这片地方都是被你们苗人占据的吗？”
狄珊道：“我不知你们口中说的南蛮所指是哪里，苗人自古就在这里生存，占据的区域大约数千里。其实这里不光住着苗人，也有其他族人，只是人数少些。说起来这片地方确实养活不了那么多人，苗人敬重神鬼自然，不会像你们把山林烧作田地耕种，所以占的地方虽然不小，但人是不多的。由此向东数千里，我晓得是越族领地，但距离是很远的了，你们朝廷应该也比我更清楚。”
曾二廿暗道：“看来苗人实力比起黄龙朝还是太过弱小，那么做出这种自寻死路的事动机就值得玩味了，既然她向老师说其中有苗人的绝大秘密，那必然也还有不少苗人知道原由，有机会还是该把这事情弄个清楚。”
黄昏时，狄珊领着曾二廿进了一座苗寨。那寨里的青壮男人都已不在，猜想是聚集到那个所谓的大寨去了，其他老弱妇孺见了狄珊都极亲热，对曾二廿就显得有些防备。狄珊用苗语同他们一路地打过招呼，就带曾二廿进了寨子中心最大的竹楼。竹楼中只坐着个老妪，曾二廿看她眉目慈祥，没来由地生出了好感。狄珊同那老妪用苗语交谈一阵，曾二廿只见老妪不时点头，间或用简短苗语说上几句，应是主要在听狄珊说话。其间老妪温和地朝他看一眼，他也点头回应。又过一阵，老妪突然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了，随即用中原官话缓缓地对他说道：“小伙子很好！阿珊是我从小看着长大，人也是很好的，只是性子有些好强，我看呐，走遍苗疆的山山水水也寻不到哪个青年人能配得上她了。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是很喜欢她的，我也觉得将来你会配得上她，不过你还得努力才行。”说罢和蔼地笑着。
曾二廿心事被直接说破，可那些话从这老妪口中说出却没令他羞赧，反给了他莫大勇气，立时只说了个“好！”之后红晕才爬上面颊。他微低下头不敢去看狄珊，狄珊却嘻嘻笑着盯着他看了又看，而他听了那笑声就更加觉得不自在。又忽然想到这老妪中原官话说得比狄珊还好，可分明是个地位高贵的苗人，就觉得她必定也是个有经历的。
是夜曾二廿被安排住进一座小竹楼，他现今于练功有了莫大的动力，在狭小空间里辗转腾挪练了几遍鹤乡的一套游身拳法，又盘坐练起内功，直到天明。
次日又早早上路，途中曾二廿问起那位竹楼中的老妪，狄珊只道她算是个长辈。又行一阵，狄珊忽然一脸肃然地问他：“你……真会那么做吗？”
曾二廿一路都在想着要如何认真地练武，登时会意，红着脸正色道：“我一定努力的！”
孰料狄珊竟哈哈笑道：“笨蛋，你知道我问的什么？”不再说话，只是兀自笑个不停。又自顾自领头赶路，脸上笑意却未曾褪去。
几近正午，突然出了群山，眼前现出一大片平地来，平地上长满了高草灌木，没一颗大树——显然与苗疆群山上的植被大不相同，这块平地的尽头尚看得到连绵的峰岭，如此看来，这就是一处百里大小的山间盆地。不过叫人觉得奇怪的是，这盆地中央孤零零矗立着一座大山，周围不与任何山岭相连，更奇怪的，那大山的山顶竟是平的——平整地似被一刀削过。曾二廿朝那座大山望去，总觉看不大真切，一时觉得很近，一时又觉得很远。
这时脚下道路也不再向前，而是拐了个弯向左，前面狄珊也顺着弯转的道路变了行走方向。曾二廿朝这条路的指向远远望去，就见这道路是沿着盆地边缘的山脚向前延伸，猜测狄珊大概是要带他从边上绕过这盆地。可又走一阵，才发觉这盆地着实广大。又扭头去看中央那座大山，那山的方向竟似没有变化过。
正疑问间，前方狄珊忽然发力狂奔，曾二廿往更前方看去，就见一灰衣和尚望着盆地中的大山，直直正要往那里走去，瞧这情形应该也是刚从盆地周围的群山中走出的。狄珊只数息间就追到那和尚身边，对他喊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哪来的赶紧回哪里去！”
那和尚却不答话，直接挥拳一阵抢攻，招式大开大阖，拳路刚正又极有法度，只是那和尚神色间却显得颇为阴狠。狄珊接了几招，忽然叫道：“哼，果然又是无涯寺的和尚！”和尚抢攻的数招都被狄珊轻松接下，似已明白他武功着实远逊，忽然转头就跑。狄珊发足奔上，朝他身后击了一掌，这才停住不追。和尚当即喷出大口鲜血，脚下却不敢稍停，又奔回山岭之中。
从狄珊去追那和尚到和尚被她打跑，这中间也没经过多长时间，曾二廿这时已赶来近前，问她道：“刚那和尚使的确是无涯寺的武功，可他到这里来是为的什么？为何你又要将他打跑？”
狄珊一双杏眼怒瞪着他，说道：“我怎么知道他要做什么？这里离无涯寺已有几百里远了，那和尚跑到苗域腹地，刚才更是还没说话就先动手，能是存了什么好意？我没打死他就算仁慈啦！”
曾二廿又被说得无言以辩，但心里仍存着一丝疑问：他虽只接触过无涯寺三人——厚德、厚谦、不辨，但留下的印象，无涯寺的僧人们不该如此做派。其实他因受无涯寺的恩惠甚大，内心更不愿见寺中的僧人作出什么恶事。
二人又行了好一阵才绕出盆地，重又进入山区。曾二廿始终感觉盆地中央那座平顶的大山透着诡异，寻了机会又问狄珊道：“刚才那座山……”可还没问完就被打断：“不准再问！到大寨之前你再问问题就自己回去吧！”曾二廿不敢再问，心里却更认定了那山必有问题。
接近黄昏时分，终于来到苗人大寨。曾二廿远远望去，觉得那寨子确实广大，更兼风水甚好，它将一大块山间谷地几乎完全占据，只怕面积比思州城还要大。这大寨周围被河水环绕，用水、排水都极为便利，风景优美且又易守难攻，可见当初苗人选址时也必定花了番心思。又瞧着周边山岭上鳞次栉比的小寨，猜测应该就是为了容纳新聚集而来的苗人临时建起。而狄珊显然对这里极为熟悉，领着他一路绕过这些小寨，径直去大寨中见那首领。
出乎曾二廿的预料，苗人首领竟是个干巴巴的老头，体格瘦小，看来也没什么精神。狄珊见了那首领，行过苗人礼节，就用苗语同他对话。曾二廿在一旁自然听不懂，立在那里只有打量这座竹楼里的陈设装饰，但看来看去都觉得太过简单朴素，没什么特异之处，也没看到有什么器物或装饰上面刻画有青鸟的图案。
那首领同狄珊说了一阵，忽用黄龙官话对曾二廿道：“黄龙朝廷真的决定不再侵占我苗人疆域？”
曾二廿稍吃了一惊，随即答道：“其实思州城这三年来的动作，都是我老师私自的决定，其中并没有来自京城的意志。所以，这事我老师既然答应了，那就是可以确定的。”
苗人首领显然生出几分恼意，哼道：“那他这么做是为的什么？”
曾二廿装出有些迟疑的样子道：“这……大概……是为了政绩吧。我觉得老师他一直想离开思州回到京城去，毕竟思州太荒僻。”看那首领更加气恼，赶忙又道：“您不必生气，这事已然发生了，趁现今还没起冲突，双方赶紧罢兵了就好。其实我老师本意也是好的，他时常念叨境内苗人也是黄龙子民，但生存过于艰辛，有些住在深山之中连盐巴也吃不上。他向南新设的三个县其实也只是造了三个小县城而已，目的仅是让来往客商有个落脚的地方，这样就能把更多的中原物产交到苗人手中。”
首领果然怒色稍霁，沉思了片刻后道：“这事我可以答应。但我希望杜知州能给我一个承诺。”
曾二廿忙道：“什么承诺？”
首领道：“由他向黄龙朝廷请求，以后永不再侵占我族土地！”
曾二廿道：“这、恐怕老师他不能答应，黄龙皇帝的决定是谁都干涉不了的，不过我想只要苗人姿态做够，皇帝也不会生出征讨的念头来罢。”
首领又想了一阵，终于道：“好罢，我老了，也不愿再看到年轻人没有意义地流血，这事我答应了。”说罢长叹口气，摆了摆手。
狄珊便即拉着曾二廿出去。二人又在大寨中转了数转，最后行走到河边的一座稍小竹楼——其实这竹楼的规模也只比苗人首领所在的那座稍小一些，在整个苗寨中已算是很大的了。
狄珊当先进去，脚步刻意轻缓了许多，曾二廿见她这样，也学着轻手轻脚地跟随，就见她来到一座竹榻前，安静地看着上面卧睡的一个老妪。曾二廿明白她不愿将老妪唤醒，也就在她身后稍远处站定，不再动作，又去端详那老妪，见她气色很差，呼吸微弱，像是最近刚生过重病。随之想起狄珊第二次来找他时说他卜算的很准，当即猜想这老妪应该就是狄珊的亲人，只是不知她身上发生了何种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