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心魔
1
古语有云“人之初性本善”和“人之初性本恶”,说这话的一个是儒家代表,另一个是法家代表。车煊有点糊涂了。后来,他才知道人性善与恶的划分,或许不应只是一条明确的界限。而人性的变迁背后是言之不尽、变化无常的心魔。
当然,车煊会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人性的真善美占统治地位。就拿车煊隔壁小区的阿姨刘能英来说,她就是一个典型的好单亲妈妈,一个人带着个弱智残疾的女儿。十岁了,智力却几乎为零。从孩子出生那天起,她跑遍了全市所有的医院求医问药。几乎所有的医生都冷静而耐心地解释,并善意地鼓励她“孩子以后还是有可能恢复提高的。”为了这个孩子,她还与丈夫离了婚。其中的艰辛和苦衷旁人真是一言难尽。
每天早上,她总是带着那个傻傻的孩子在公园散步。当与她擦肩而过时,车煊总是在想这么一个问题:好死真的不如赖活着。
再说说车煊这个人吧。他从小就喜欢调皮捣蛋,爱作弄别人,被邻居们冠以“混世魔王”。在大学时,他对话剧就达到了痴迷的状态。常常自言自语,一人分饰几角,旁若无人地在寝室演了起来。而他人生的两大遗憾之一就是后悔自己没有报考上戏之类的表演专业。因为他认为演戏是很特别的一种工作,能够尝试多种人生,就好像多活了几次一样。对表演的喜爱,以致毕业后常常阴阳怪气地脱口而出,将各种角色带入现实,犹如附身。等到别人恍然大悟觉察上当时,也常能被他逗得开怀大笑。这种幽默感是有时效的,因为人都有审美疲劳,而车煊的表演欲却是旺盛得欲罢不能。此时他的装腔作势不但不能化解尴尬的气氛,反而会增加朋友间的矛盾冲突。于是,他的朋友都像见了鬼似的避而远之。
于是,车煊就开始打起电话的主意。他常常随便找个电话号码打过去,若有人接听,就假装熟人问“请问是王先生家吗”或“赵先生在家吗”之类的,当然对方会认为是拨错电话号码,回答“不是”,就挂断电话。车煊反复做这种事,发现接到打错的电话时,每个人的反应都各不相同,甚至有反过来戏弄他的。
听对方的反应很有意思:有的人很困惑似地马上挂断电话,也有人想究明为何会打错电话,还有人会和你搭话将计就计,依个性不同可区分成不同的类型。这是车煊用来打发时间最好的办法,虽然要多花一些电话费……
这种像不像电话恶作剧呢?就像车煊小时经过楼道时,敲完一家门就跑掉,然后在暗处观察开门之人的反应。当然,现在的他已经觉得这种恶作剧很幼稚低级了,因为没有互动,只能暗爽。
车煊只有这么点坏心眼,不抽烟不喝酒,甚至连随地吐痰的习惯的都没有。心中也只有这么点欲望,或者叫心魔,用心理学上的专有名词界定,他这属于强迫症之类的。尽管如此,他从没有打算进行电话诈骗,也从没想过打什么火警匪警找急救中心对戏说词。这算不算他人性的一点善呢?至少是人性中的一点理智。
这几天是假期,他有充裕的时间。或许是午觉睡得太多了,他望向墙壁上显示10点的钟,丝毫没有睡意。他在客厅坐了一会,而后出门来到离小区不远的公共电话亭。他轻车熟路插上电话卡,掏出一本电话簿,按照上里的电话拨了出去,只是在拨到最后两个号码时,他的手指自然而然地偏离了原本的号码键。这是他常用的方法,让他凭空编造故事容易,凭空编造电话号码却不那么简单。因为凭空想出的号码很可能只是空号。
“嘟……嘟……”电话的那头传来沉闷的声音,电话如他所愿,通了。他在心里默数着。正当响到第四声的时候,对方提起了话筒。
“喂、喂……有人吗?”这是一个介乎女孩与女人之间的声音。她好像和他一样没什么睡意。
他拿起话筒贴近耳朵,却并未立刻说话,只是在心里暗暗窃喜。因为这一次他拨的第一个电话就有人接听。
“请问是小王家吗?”他用亲切的语气打断对方的话。
“——小王?”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些,而后传来了奇妙的声音“啊!有什么事吗?”
车煊一下就提起精气神来,因为“小王”本身就是他临时臆想出来的。难道对方真的姓王吗?也许只是因为想找人说话瞎扯一阵排遣寂寞吧!带着疑问,他思索片刻后以怯怯的声音问:“对不起,请问洪阮婷小姐在家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洪阮婷吗?”电话传来了一声反问。
“嗯。”他以一个追求者暧昧的语气说道。
“哦……我妹妹还没回家。”
“还没回家?”车煊喃喃说着,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对不起。那么,她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抱歉,请问你是?”
“啊……我是……不,我姓张。”车煊的脑子一下调动起来,临时发挥。
“张先生吗?”对方用机械的口吻重复了一遍。
“对不起,洪阮婷她……”
“等她回来后我叫她给你回电话,你的电话号码是?”也许这是对方的随口一问,可它却是车煊的大忌。如果对方知道了自己真实的电话,很可能像他一样时不时地骚扰他。这也是他为什么舍近求远不用家里座机,保护隐私是他的原则底线,否则弄不好局面就有可能失控。
“你电话没有来显吗?”
“有。好的,我这就记下。”
“我会再打给她。抱歉,这么晚还打扰你。”车煊假装害羞紧张地说道,然后挂断电话。这是一种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引起对方不满的语气。
她难道没有发觉他拨错电话号码吗?这个世界真的有这么巧吗?对方真的是王家,而且真的有一个叫洪阮婷的小姐吗?也许他碰到了一个高手,也和他玩起了太极。
想到此处,车煊不自觉地笑出声来。
约莫经过十多分钟吧!他再次拨通的对方的电话。
是电话铃声,会是方才那位女人吗?
他卷了卷袖管,长吁了一口气。
“喂、喂。”是刚才那位女人的声音。
“你好,请问洪阮婷小姐在家吗?”
同时对方也认出了车煊的声音。“不,还没回来。对了,她说过今天要去好友家,会晚一些回家。”难道他拨到了某个电话欺诈集团的服务站点而对方想钓他吗?车煊想到此处,觉得越来越来有意思了。
“她的朋友是女性吗?”此时车煊俨然成了洪阮婷的男友,醋劲大发,好像真的很在乎洪阮婷究竟去哪里。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想应该是。”车煊听得出对方一定忍着大笑的冲动。
“是吗?那我知道了,抱歉,这么晚还打扰。”车煊以失望的声音,像第一次通电话般诚恳地说着,挂断电话。
车煊根本没有离开电话机,一直站在电话亭里。过了五分钟,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再次拨通那个号码。他想一个正常人的反应应该是厌倦,甚至骂街。
“你好,请问洪阮婷在家吗?”
“对不起……洪阮婷刚才打电话回来,说要住在朋友家,今天不会回来了。”又是一个谎言,对方很讲谋略,知道什么是权宜之策。
他沉默无语,良久,才叹息似地重复说:“是吗?那我知道了,抱歉,这么晚还打扰。”
之后,他挂断电话,在电话挂断前的那一刻,他听到了类似孩子啼哭的声音。
2
过了一会,车煊又按下了重拨键。这一次电话铃声响了很久都没人接听,直到传来这样的声音:“对不起,你拨的用户无人接听……”
也许她也发毛了,对电话铃声置若罔闻。又或是她有事恰巧出门。
车煊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适可而止,到此为止,况且因为他的电话卡也剩不了多少钱了。走出电话亭,仰望黑暗的天空,伸了一个懒腰,他的背后却传来了尖厉的电话铃声。
铃声持续响着,似乎在无人接听之前不会停止。车煊试着走到电话机旁拿起话筒。
“喂、喂……”
“姓张的是吧?有完没完,不是说了洪阮婷今天不会回家吗?”对方愤怒的声音仿佛让话筒都有些震动。
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心想这位女人被激怒了居然还在撒谎。
“我听到了,我叫张……张列。”车煊故意很有礼貌地说。
“管你什么张张列。既然你听到了,你再打几次电话也……”
“我会打到洪阮婷接听为止。”车煊灵机一动,脱口而出。临时改变了想法,他要将恶作剧进行到底。这是她自己找上门的。
“岂有……你好像听不懂我的话啊!洪阮婷出门了,今天不会回家,知道吗?”
“我知道是洪阮婷故意叫你这么说的,我从一开始就已知道。”车煊的声音带着笑意。
“你说什么?”
“洪阮婷一定告诉你,如果我打电话来,就像刚才那样说吧!我早就知道洪阮婷在家,快叫她听电话。”车煊握紧话筒,语气忽然变得认真起来,严肃起来,声音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喂,你正在听吗?我说叫洪阮婷听电话。”车煊的声音如皮鞭般追问道。
“我……要我讲多少遍呢?洪阮婷不在这里。”她的声音激动起来。
“别装蒜了,我知道洪阮婷在那边。”
车煊想逼其就范,逼其现原形。
“你、你到底……和洪阮婷有什么关系?”她似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因为语气一下平和了许多,而后电话筒又隐约传来咽下一口唾液的声音。
“什么关系?现在跟我装迷糊已经没用,你应该从洪阮婷那里听说过我的事吧!所以才会帮她。”车煊步步紧逼,同时提心吊胆,害怕她一下挂了电话。
“我……什么也不知道。”
“管你知不知道,快叫洪阮婷听电话,我可没太多的耐性。”
“不管你怎么说,不在就是……”
“我最后再说一遍,叫洪阮婷接电话。否则后果自负。”
“后果?什么后果?你从哪里查到我家的电话号码?你知道我家在哪吗?”
“从哪里?”车煊的声音有点畏缩了,因为这个问题很无法圆谎,他也将被拆穿。好在电话打多,他的头脑早就能够随机应变。“洪阮婷告诉我的,这还用问吗?”
“对不起,你听我说。洪阮婷骗了你。”
“什么意思?”车煊男人低声反问,同时在想,难道对方不打自招了吗?
果不其然。“我这里不是小王家,与洪阮婷毫无关系。明白了吗?”
“你在胡说什么?”
“你拨错电话号码了。”
“别睁眼说瞎话。”
“是真的,我姓……陈,陈红。我家也没有姓王的。”这个短暂的犹豫被车煊捕捉到。
“既然这样,最初为何不这样说?”
“我……我不知道。只是因为很久没听到外人的声音,所以为了想多讲些话,才那样对你……”
车煊感到有一种自豪感,不由得笑出来声来。但他仍不愿就此罢手。
“如果想骗人,也该想点更好的谎言,像这种话,你以为我会相信?”
“我……我没有骗你。”
“戏演到这里,快叫洪阮婷接电话。”
“我要讲几遍你才会明白呢?这里不是小王家,也没有叫洪阮婷的女人,不管你怎么说,没有就是没有,不可能接电话的。明白了没有?我要挂断电话了。”对方终于爆发了。
“且慢!”
“还有什么事?”
“你认为我是在哪里打电话?”车煊喃喃自语,而后故弄玄虚地说,“我就在附近哩!”男人低声笑了。
“附近?”从她沙哑的声音判断,她怔住了。
“是在公用电话亭打的,从电话号码簿查到你家的电话号码。”
“骗、骗人!”她使尽力气地说,显然不是容易上当的小姑娘,此时却聪明反被聪明误。
“骗人?”
“没错,你是想吓唬我。什么就在附近?如果真的那样,你不该会打电话,而是直接找上门了。”
“如果你认为我骗人,我马上让你看证据。”
“证据?”
“10分钟之内我会按你家门铃。”
“你不可能做到的……”
“别嘴硬了,快叫洪阮婷听电话,我只是想和她谈谈。”
“我讲过多少遍了,你还不明白?这里没有叫洪阮婷的女人。”
“还打算坚持吗?既然如此……”车煊沉默了许久,
“我……我会报警的……”怯怯发抖的声音让车煊感到满足。
“……”
“喂、喂,你听到了吗?”
车煊觉得她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决定不再逗她。“陈小姐吗?我投降了。”
“是的。”
“刚才很抱歉。”车煊笑着说。
“哦?”
“电话中吓到你,我是太过火了,对不起。你不会已经报警吧?”
“你明白自己拨错电话号码了?”
“岂止明白?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的,洪阮婷是我妻子的名字。我常常在夜深人静地时候打电话找她,我也知道我不可能找到她。”他心里感动人的故事信手拈来,张口就能滔滔不绝。这是为了博取对方同情,如果他直接告诉对方他在玩她,即便他多么诚恳和懊悔,恐怕也没人会愿意与他多说一句。而就在两人刚才的你一言我一语中,车煊已经定位好自己的角色,虚构出一个唯美浪漫的故事。
“为什么?这又是怎么回事?”她惊讶地反问。
“因为她就在家里的床上,六年前她因为车祸而成为植物人,躺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我能容忍她的疾病、贫穷,哪怕毁容,但我不能忍受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对我的付出无动于衷,没有任何反馈。”
“所以你默默地照顾她六年,常常莫名其妙地打电话来排遣寂寞,是吗?”她似乎很善解人意,或者是感同身受地被他感染了。他成功地给自己安了一个痴情的角色。这个角色在继续。
3
“是的,我随便按键,就拨到了你家。”
“这或许就是缘分吧。”
“说实话,我都已经快放弃了。可是没想到你却拨了回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的声音很亲切,好像早就在梦里听到过的一样。”
“我也是。我也说实话,刚才我也已经愤怒到快崩溃了。呵呵。”她的笑声很开朗。
“可是,陈小姐,你知道吗?我也吓了一跳,因为我问这是小王家时,你居然回答‘是的’,让我以为真的打到王家。转念又想,毕竟那并非少见的姓氏,一旦多打几次,也不是没有此种可能发生。”
“我可从没有亲口承认过,我只是接过你的话而已。我曾经当过一段时间的电话接听员,这点灵活应变的能力还是有的。我……也是一个人,也很像找人说话,其实我们很像。”她有些迫切。
“这么说,你也有一个瘫痪在床的亲人吗?”他已顺其自然地开始套话了。
“嗯……算是吧,也是生活不能自理。我……”她支支吾吾,似乎要宣布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对不起,你现在一个人在家吗?”停顿片刻,车煊问。
“不,和……他住在一起……你呢?”车煊敏锐觉察到她也有所隐瞒,仿佛是在壮胆。
“我和妻子一起,刚才不是说了吗?因为她已经脑死亡了,所以到了晚上就觉得非常无聊。”
“我也是一样呢!但你比我要幸运,你妻子虽然是植物人,但之前好歹也经历过完整的人生,爱过恨过伤心过,可我的他或许永远不会有完整的人生。”一股哀怨之音传来。
“就算偶尔交谈也是对牛弹琴,没办法沟通。”车煊顺着她接下去。
“是啊!”
他们异口同声地笑了,这种笑声是一种豁达的自嘲。
“对不起,你多大了?”车煊略显顾忌地问。
“不能随便问女性年龄的。”
“对不起!”
“你多大?”
“29岁,虚的……”车煊实际年龄三十二,“29”这个数字的确是虚的。
“哦,那很年轻哩!我的年龄可当你姐姐了。”
“没有打算再结婚?”
“你为什么没有打算离开妻子重来,27岁对于男人是一个黄金年龄。”
“可是我听你的语气,也不老啊?”这是车煊的实话,他推测对方与自己的实际年龄相比顶多大一两岁。
“我……曾经爱过,不想再爱了。现在的我总不可能太自私了吧!”
说到最后,她深深地叹息了。“之后,我的人生就只是希望看着他长大,有时候自己都搞不懂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呢……”
“你相信这个世界有鬼吗?”车煊突然问道。
“相信,而且我相信人有下辈子。”
“我不完全相信,因为我相信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只鬼。”
“你说的是魔鬼吧。”
“是啊。我发觉我们真的很像……同样为一个沉重的包袱默默奉献着。我担心的是我死在妻子的前面,我的妻子会怎样呢?或许,我会在自己死之前亲手杀了他。”
“你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想过,但却很现实。”
“前些日子,公司命令我去分公司单身赴任,可是我不能留下妻子,只好拒绝了,差点就被炒鱿鱼。”车煊有点阴沉地笑着,他已经完全进入了角色。
“同命相连,因为他而影响到我的工作,我没少被公司的领导批评,只能打掉牙齿往肚里咽。要照顾他的一顿三餐本也容易,但连洗撒拉睡都要伺候就太难为我们了。我已经照顾了他十年,我不介意再照顾十年。但我害怕自己哪天出了意外就太对不起他了,所以我没事都待在家里,每天也只会带他到小区附近走走。”
“嗯嗯嗯。我也是,除了公司,就是家了,两点一线。”
他们,像这样聊及生活的各种事情,时而倾诉,时而抱怨,总之是句句共鸣,字字共勉。
“我最近在研读《圣经》,希望能够从里面找到一块灵魂的净土,让灵魂有个安处。”她的语气很是认真,接着她说,“上帝说信则上天堂,不信则下地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上帝是容不得思量,容不得推理的,因为人的本质或许就是上帝。有时我就在想,如果上帝真的存在,我的妻子也就不会如此不幸。对了,我想你照顾病人这么多年一定都快成专业护士了吧。我这里有一本《瘫痪病人护理120问》,我建议你去书店买一本看看,或许对你有帮助。”车煊开始有点侃侃而谈了。
“哈哈,我早就买了,都背得滚瓜乱熟。要知道瘫痪病人比一般病人还要脆弱,稍有不慎就可能一命呜呼。我每天的护理生活就像被定格一样的单调,虽然一成不变,却总是无可奈何。”她说得很真切。
她还很不好意思般地说自己从未出国旅游过,甚至连省都没出过,一切都是因为家里有个需要长期照顾的病人。不光如此,她觉得自己活得特别累,因为周围邻居过度的赞美像一块无形贞节牌坊立在她的面前,压在她的身上,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车煊立刻表示认同,说自己平时几乎也是宅男,而且他也很少出去旅游,连周边城市都很少去。
“什么?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如果要去,你希望去什么地方?”
“这个嘛……最好是一个有海的地方。”
“我也是,最好是在天涯海角……我虽然还在这个家里,可总觉得格格不入,早没了感觉和激情,而唯一联系恐怕就是官方文件上的几个字而已。”
他们之间的差异在一字一句中越来越小,越谈越觉得彼此相似和投契。尽管才刚刚认识,不到24小时,但他们都有相见恨晚的同感。他们这种异乎寻常的方式有点像网恋,冲动式的情感爆发将她多年压抑的不平发泄出来,刺激、新奇。好像前世有约,今生注定般。隔着一条冰冷的电线,他那陌生而熟悉的声音能够让她推心置腹地对他说出一切。
“我感到很不可思议。我终于知道网恋是怎么发生的了!”
“你是说,你爱上我了吗?”车煊直言不讳。
电话沉默了一会,“准确的说,我只是有点恋上这种说话的方式。”
“陈小姐,”车煊说,“能告诉我你的真名吗?”
“不是告诉你叫陈红吗?”电话那头发出片刻的沉吟,“嗯……”
“算了。改天再说,真真假假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这一刻聊天的感觉是真实就行。我也没说真话。我们还是留点神秘给明天,留点空间给别人。”车煊欲擒故纵。
“我也早猜到了,而且这也是我想说的,我们真的很像。”
车煊问:“你一定是一个很难相信别人,缺少安全感的女人。”
“你为何知道?”她诧异地问。
“因为我们是同一种人,同一类人。”他笑着说。
“电话真是一个伟大的发明,像网络一样,可以让人撕掉虚伪的表面。”她感慨道。
“正因如此,我才可以不用在憋屈自己,释放自己,”沉吟了一会儿,车煊突发奇想,用叙述秘密的语气说,“你知道吗?其实我觉得我的内心有一个坏蛋,一个恶魔。”
“怎么讲?”
“久病床前无孝子,久病床前无贤妻。这虽是古训。但我还是无法原谅自己。”
“到底怎么了?”
“你说一个人有多少种死法?”
“嗯,我看过一本书叫《一百万种死法》……”
“纵使有一百万种死法,最后人都要老死。而每一个人死之前的表情都大同小异。有时候,看着亲人挣扎着一点点断气,旁观者比死者更加痛苦,那绝望的眼神像一把锋利的刀插进心里……”
“你……怎么了?”她的语气不自主地沉闷起来。
“坦白说,刚刚我杀死了洪阮婷。”
“什么……”她瞠目得无语,咽下了后面的话。
“妻子,我杀死的我的妻子。那一刀捅进去的时候,她只是**了一下,血流如注的伤口随着她身体的伏动而变化,血不光是红色的,是那种阴红,又有其他的颜色,最后连一串肠子都流了出来。既然做了这个选择,干脆狠一点,这样快感能够掩盖理性和负罪感给自身情绪带来的波动。”车煊的脑中闪过这些画面。
“砰——”对方的话筒似乎掉落碰什么东西,清脆的碰撞声自然而然地传到车煊这边。车煊觉得**就要来,他的演技逼真,如火纯青,连他自己都有一点相信了。
4
“喂、喂,陈红小姐,你在听吗?”
“我在听着。”
“我也杀了人,我想杀人,杀尽天下人。然后你和我一起向警方自首……”她戏谑近乎发泄的语气说道。车煊没有说话,她又问道:“你妻子洪阮婷真的死了吗?”她差点相信了,然后转念说道,“你又撒谎了,我肯定了。”
“要听真话吗?”
“当然。”
“她的确死了,不过不是我杀的,而且是一年前的今天。而我只是她灵魂的送行者。那天夜里,她自己从床上摔下来,死了。要知道,如果真的是我杀了她,警察是不会放过我的。他们不是摆设,也不是植物人。”车煊都有些佩服自己忽悠的本事了。
“你不是买了《瘫痪病人护理120问》吗?”
“在她死后买。”
“真的吗?”她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你的城府真深,总之,你是彻底解放了。”
“不错,我是早买了,只是在她生前没有用心看。我太失败了。我只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没有经验罢了。”
“是没用心看,还是根本没想过用心看……她……真的是自己不小心才断气的吗?”她发出诡异地质问。
“当然,她已经多活了好几年。她已经很幸运了。她的病情随时都有可能毙命。”
“你不用解释,我知道真相。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报警的,因为警察不会相信我的片面之词……抱歉,我要挂断电话了。”她开始有些焦躁。
“啊,且慢,”车煊觉得是时候和盘托出一切真相的时候了,他慌忙地说,“我又撒谎了。刚才我说的都是骗你的,只是胡编乱造而已,所以……”
她笑了,声音爽朗而富有磁性。
“我知道你在说谎。”她说。
“什么?”
“因为我也说谎了,我根本就没有一个瘫痪的亲人,所以你的书对我没用。我真的要挂断了……”他从话题中听到一个孩子短暂而急促的咳嗽声,声音只持续了几秒,显然她捂住了话筒。
“陈小姐,陈小姐……我说的是真的……”车煊想解释给她听,想将来龙去脉说出来。
“对不起,真的很遗憾,我不能和你多聊了!我今天说的都是假的,我家没有病人。最后谢谢你,其实,我们一点也不像。”她最后强调了一遍,但未继续说下去。
“喂、喂?”
“我不告诉你了,我们的缘分到此为止,这样比较好。”
“可是……”
“那么,请保重,再见。”
“对不起……”
“嘟嘟——嘟嘟——”她毫不在意地挂断了电话,只留下这样急促的盲音。车煊又拨了一次,结果发现始终那种嘟嘟嘟的占线声了,无人接听,显然她拔掉了电话线。
于是,他带着有点混乱的不祥预感回到了家中。而且他第一次有了一种莫名而强烈的罪恶感。
因为电话那头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感每增加一分,恐惧感就随之增加一分。那一夜,车煊躺在床上彻夜难眠,一阵寒风穿过了窗户打在他的额头上,他竟不自知。突然,他记起了昨天电话里那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浑身打了巨大个颤。接着,整个房间都被一种诡秘的氛围缠绕着了。整个晚上,每次他闭上眼睛,脑海里都浮现出落水的场景,儿子在冰冷的湖水中挣扎着,嘶喊着,母亲站在岸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儿子的头颅在湖面上反复不停地一起一浮。久久地,好像永远无法沉入湖底,而呼喊声也未停。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有多少的海水和泥沙会灌入他的肺部,他的肚子开始鼓圆起来,他的白里泛红的肉体也开始发胀,可他依旧还在挣扎,已经还在向着岸上的母亲呼喊,声音的大小没有丝毫的变化……
“啊——”他被噩梦惊醒,发现窗外光线蒙蒙,约是拂晓时分。细听,窗外有一辆急救车拉着长音经过。他睁着眼睛直到明亮的光线一点点驱散那种莫名的恐惧,或许这种恐惧来自黑洞般的人性。
第二天一大早,当来到小区旁公园晨练时,他再也没有看到刘能英拉着女儿在那里散步,这是多年来唯一的一次。等到回来时,他看到另一小区外的不远处停了辆黑白肃穆的殡葬车,和车旁脸庞冷静得有些可怕的刘能英。车煊有些慌了,因为他看到楼下有一大滩浓而干巴的血迹,黏黏的一团。
旁边传来一个居民的议论:“太可惜了,刚才那傻孩子从阳台上掉下来,直接就摔到了我的面前,**都出来了,真是惨不忍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