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突变
石砌屋子,彩旗飘扬,这里是彩旗镇。
禾之在这呆了快半个月,吃的用的一样不少,虹愿不准她出门,所以每天醒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透过窗户看朝阳西斜,彩旗猎猎。
纹影不知所踪,没有人知道她遇到麻烦。
没有人找她。
空。
麻木。
罢了,这也是过日子。她无所谓地想,脸色一日比一日差。
虹愿的奶奶还是那样和蔼,从来不对禾之发脾气,把饭放在桌子上就离开了。
这天,她依旧坐在窗边,仔细地抹着废报纸上的褶皱。
“你会画画?”虹愿站在她身后问,禾之不说话,挽起头发接着画。
她的头发很长,有些发黄。
灰暗的报纸上出现一个手握弓箭的短发精灵,左耳挂一个兽牙耳环。
虹愿摸着自己的脸,表情很奇怪,又高兴又惆怅。
“可以送给我吗?”虹愿声音很小,她双手捏在一起,不敢看禾之的眼睛。女孩对她微笑,在纸张右下角写了个小小的“hz”,虹愿想拿过来却被她拦住了。
“还差一样东西。”她说着在短发精灵的右耳处补了一个和左耳上一模一样的兽牙耳环。
虹愿的手有些发颤,她接过画仔仔细细地看。
“这是他的牙,专门送给心上人。那天晚上我的身体也开始变……他找了我一夜,早晨回家的时候我才发现耳环丢了一个。我找了很多地方。没找到。他说会一直爱我,无论有没有兽牙耳环。我怕他嫌弃,晚上不敢出门,白天也不敢见他。我变成那副样子……他怎么还会爱我呢?”
“如果他心里没有你,现在就不会守在你身边。”禾之说。
虹愿低下头,不停地摸着画中女孩的右耳,报纸被水晕出一个个圈,她吸了吸鼻子把破旧的报纸叠好放进怀里,头也不回地走出石屋,这是她第一次忘记关门。
风从吹进来禾之突然觉得有些冷,脱了鞋裹进被子。
迷糊间有人在叫她的名,睁开眼,桌子上蜷着那只金色的猫。
“珑巫!”她掀开被子跳下床把猫抱起来,他似乎很累窝在她怀里睡着了。
一股腐烂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身后出现一条深不见底的黑暗隧道。她顺着隧道一直走,走了很久,正想停住脚步的时候,柳暗花明前路平坦,她向出口跑去。
干燥的风扑在脸上——鹰族荒原!
寸草不生的荒原,天空蔚蓝,看不到尽头。她背后不知何时长出一对雪翼,带她冲上万米高空。她轻轻落在天空的阶梯上。
这阶梯好像在哪儿见过。
一步一步。
推开面前的门。
父亲坐在破旧的沙发里,他狠狠吸了一口手里的烟,然后摁灭烟头,拿起茶几上的钱一张一张地数。突然,他站起来大吼:“我不许你再画画!”一抹淡蓝出现在烟雾笼罩的客厅里。
罗?!
罗扶住激动的父亲,说:“您别生气,我听您的。我发誓!”
禾之大喊:“不!”
他们好像没发现冲进屋子的黑发女孩,罗扶着面容憔悴的父亲坐下来,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看向她:
“你太自私!”
那只猫狠狠往她手臂抓了一爪子,她一疼,醒了。
她望着顶上的石头,把自己从噩梦的余温中拉出来。
心就像被烧过,冒着腐臭的黑烟。
再也忍不住,伏在床边吐起来。
不行,再这样下去不行。
傀儡一般的日子!她不要再这么下去!
她紧握着心口那颗透明宝石,眼神就像一头狼。
老人摸了摸她的额头,上面全是汗还发起烧。
喂了好几次总算把药给喂进去了,虹愿伸手去碰那块露在外面的宝石,菱形宝石发出金光灼伤了她的手——还是那样,别人连碰都碰不得的宝石,她挂在胸口却安然无事。她的家人、同伴呢?这些日子也不见谁来找她,难道是孤儿?虹愿老想不透这事。
下午。
阳光炽热,空气干燥。
一个黝黑壮实的汉子走到石窟前跪下。
石窟最高处站着的是个精干女人,她身边围了好几圈黑豹子,脸上画着五彩图腾,穿着棕色草叶串起的短裙,光脚,手腕和脚腕戴着兽牙链。女人不说话,碧绿的眼睛往下一斜,几头豹子冲上去把跪在地上的男人团团围住。
“我高看了你!”女人把黑色的长辫甩到身后,从高处一跃而下轻轻落地,小麦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男人依旧低着头,对女人说:
“王,那人实在古怪,只要我们一碰她的血脉石就会被灼伤。”
“凛风,我已经给了你太多时间。”
“我们还不清楚那人的底细,怎能轻易暴露?”
“我看,你是不舍得那个叫虹愿的小爱人吧?”女子叉着腰踱来踱去,眼里阴晴不定。
“我永远是豹族人。”
“明白就好!就怕你糊里糊涂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属下不敢!”
女人蹲下身捏着凛风的下巴,脸上五彩图腾微微扭曲。
“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尖爪摸上男人壮实的胸膛,指甲划过黝黑的皮肤,她龇起牙:
“如果让我知道你这里给了她的话……我会掏出那女人的心熬成粥,一滴不落地喂给你!凛风,别让我失望!”
铁塔一般的汉子重重低下黑色脑袋,女人挥退了周围不甘心的黑豹,她扶起凛风躺进他怀里,语气也没有刚才强硬。
“今天别回去。”
凛风的拳头越攥越紧,他头昏脑涨,不一会儿现出黑亮的豹子原身在地上焦躁地踱来踱去,她勾起嘴角,空气中的腥甜更加浓了。
没错,这双眼碧绿说话霸道凶狠的女人,就是豹族的王,云阵。
豹族领地,山石林立,石窟奇特。裂河,割断东西走向的奇窟山石,自北向南流入洛城海域,裂河西边为豹族所占,东边住着熊族,他们因裂河的归属问题争吵不休,两族的王都换了好几代还是没把这问题解决。矛盾日益尖锐,豹熊两族却不敢真正打上一场。
兽人不傻,比体质,他们处在异世顶层,但比起魔力,他们就像随时会被剥皮下锅的菜,地位连镇里的普通人都不如。在这个以魔力定夺一切的世界,兽人,就是最低级、又最不可或缺的存在。为什么不可或缺?那还要从远古说起。
“兽王与魔法师之间有约定。魔法师不可随意杀伐兽族,兽族不可随意杀伐普通人。”夜空下人身蛛腹的黑影淹没在繁花之中,金色的猫蹲在蔚蓝城的最高处,萤黄兽瞳倒映一片月光。
岚未说的不错,没有普通人,就没有足够的劳动力。没有兽人,普通人的数量就不受控制,这对血脉魔法师来说不是个好消息。
“不得随意杀伐”,六个字,简简单单,漏洞百出。
顶层的人越来越享受,底层的人越来越甘心,但也有十分不甘心的,比如叫做珑巫的——野兽、血脉魔法师的混合体。
兽人,手握圣物,魔法师,受神庇佑。
哼,这条规定可真是……
再说豹王云阵,这女人性感、智慧又有胆识,在众多雄豹的追捧下成为豹族的第一位女王。每只雄豹都想留下与豹王的后代,云阵心不在焉,犹豫不决,又总给每头雄豹子希望。
这几日裂河水微涨了一些,也许是夏天到了。
凛风那边还是没有取得血脉石的消息,云阵踱来踱去,她焦躁不安的样子让所有雄豹恨极了凛风。
他对豹王钟情已久,云阵那副若即若离的样子实在让他烦透了,于是他悄悄离开了豹族领地……
猎猎旗帜把天空渲染得五彩缤纷,这里是彩旗镇。
禾之有些累。原来所谓的“散步”只限于在院子里晒太阳,就像发霉的东西,怕彻底坏了于是拿出来透透气。即便如此,她觉得这要比闷在屋里好太多。
隐岩城,千万里之外的沙城,何年何月才能到?
不知珑巫和罗他们怎么样了,还有那只蜘蛛。
一个年轻的男子走进小院,大概二十几岁的样子,长得很高,快要两米,身体精瘦头发黑亮。他向站在院子里的女孩要水喝,女孩木木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估计是个疯子,才会被家人用铁镣锁住脚以免跑丢,他想。他要离开的时候女孩说话了:
“水在那边。”禾之指了指不远处的井。
男子喝足了水抹抹嘴巴。
兽人。
她和珑巫一起生活了八年,野兽的眼神再熟悉不过。
这时凛风和虹愿从外面回来了,虹愿放下肩上的柴火,凛风对这个陌生人说:
“没事快走。”
男子幽绿色的眼睛似笑非笑:
“大哥,不认得我了?这么多年你也该回家了罢。”
虹愿看向凛风。
凛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年轻男子摊了摊手,无奈又无辜:“大哥,嫂子还在家等你呢!”
陌生男子从怀里拿出一个和虹愿耳朵上一模一样的兽牙耳环:
“嫂子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一切随你。”
“放屁!”凛风像头豹子似的扑过去夺男子指尖的耳环,他侧过身脚下一蹬跃上屋顶,说:
“大哥,这兽牙明明是你先送给嫂子的,现在想反悔?”
“我命令你把兽牙还给我!”凛风双目血红,拳头随时可能向他砸过去。
年轻男子拔下身边的一面黄色旗帜,指着脚下那个瘦得只剩下一双眼睛的女孩说:
“要么带她来见我!要么……”他手一扬把折断的旗帜丢在凛风面前,轻盈地跳跃,在七彩屋顶间消失不见。
虹愿的脸苍白如纸,耳朵上的兽牙耳环晃晃悠悠随时可能掉下来。
“你无故消失那半年,就是和别人结婚吗?”虹愿问。
凛风蹲在地上不说话,虹愿扑过去打他,橙色短发,橙色衣裳模糊成一片疯狂的橙色光影。
禾之压根没有上去劝解的念头,她看着这出闹剧,目光呆滞,心中却无比清明。凛风曾无故消失,现在冒出个指证他是负心汉的弟弟;那个弟弟是兽人,他手中有凛风的兽牙。
看来豹族和彩旗镇有着很深的渊源。和平共处的两族?她才不信!
脚镣哐啷哐啷地响,禾之走进昏暗的石屋任由外面闹得天翻地覆。
她坐在床上,夜不能寐——
珑梵怎会来得那么巧,告诉这里的人只有血脉石才能得救?血脉石是城堡血脉法师才有的东西,依血脉法师的脾性怎么可能为了这些普通人挖胸口取宝石?她觉得自己就像笼里的鸟,一言一行都被设计。
珑梵早知道他们在岚城?早知道他们要经过彩旗镇?早知道他们分散走是不想被一网打尽?不会,不会的……她安慰自己,或许虹愿抓她有别的目的,那天看她的反应应该和珑梵有仇才对,但后来怎么又对珑梵只字不提?谜团一个接一个,越往细处想越想不清楚。
她第一次后悔踏出岚城,或许他们可以在岚城再呆一会儿。
珑巫他们在搞什么鬼?如果他们此刻在洛城海域,发现她未按时到达一定会来找她的,他们碰到了麻烦?
最后一个猜测,也是最让她浑身发毛的猜测——每个人都在说谎。
想到这禾之觉得后背一阵凉,她裹紧被子闭上眼睛。
不出所料,凛风把她从睡梦中拽起来,他们离开了彩旗镇。
他要给虹愿一个解释,而那只兽牙就是最好的解释。
禾之被拖着走,脚镣把足踝磨烂了,她一声不吭,像块不会说话的木头。太阳西沉,余晖残喘,终于在河边停住,她踉跄了一下倒在地上,冰凉的河水让伤口更疼了,她咬了咬牙站起来。
夜幕降临,四周寂静,凛风亮起一对萤绿色的眼睛,果然,他也是兽人。不一会儿,黑夜中出现另一对萤绿火焰,一头黑豹子慢慢走到凛风面前,晃身一变,是白天那个要水喝的男子,他对凛风微微低了低颔,眼睛死死盯住凛风的喉咙。
“你不就想讨王的喜欢。人我带来了,东西呢?”
“大哥,谁不知道王就爱你一个,偏偏你铁心铁面不懂儿女柔情,说你装糊涂呢还是心中另有他属?”凛风低吼一声显出黑豹原身向男子面门扑了过去,男子往旁边一闪,手臂上还是挨了一口。
两头豹子扭打起来,森森獠牙攻击对手最脆弱的地方,几个回合下来纷纷挂彩,但凛风还是占了便宜,另外一只豹子被咬掉半个耳朵。
“啪啪啪!”突然响起清脆的掌声,黑暗里现出无数双绿色眼睛,为首的那双绿眼里全是看了好戏的兴奋,脸上勾画五彩图腾的女人一脚把两只打架的豹子踢到空中。黑豹挣扎上岸,抖了抖身上的水匍匐在女人脚下。
“我以为会有一个先死,不中用的废物!”女人骂道。
能把两头凶残的黑豹骂得狗血淋头,除了豹王还有谁?
豹王云阵,竟然是个女人。
禾之看着这个皮肤略黑的精干女子,心中迷惑解了一半,原来在幕后操纵一切的是她。
豹王把禾之拽到面前,绿色的眼睛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打量手里这个瘦黄瘦黄的丑丫头。这种丫头,在成年之前就会被咬死,云阵觉得她捏着一根软绵绵的草,随时可以折断她的脊梁。如果不是那双眼睛……云阵特别感兴趣的是这双漆黑如夜的眼睛,里面没有弱者的胆小和讨好。
倔强?倔强是要吃大亏的。
豹王的尖指甲挑起她脖子上的细线。
这东西就是血脉石?珑梵要找的就是这丑丫头?不对啊,她记得珑梵没女儿的,只有失踪多年的儿子。难道是私生子?可这丫头的相貌明显跟那个死物一点不像。
禾之噗通一声跪在豹王面前,黑色的眼珠子褪去倔强,满是祈求:
“我可以把血脉宝石给你,请让我回家。”豹王眯了眯眼:
“我没那么多时间。小姑娘。”
“只要到了洛城海域,血脉宝石就是你的。”
“我凭什么相信你?”
“豹王,我现在就是个普通人,任何一只豹子都可以咬断我的喉咙。”
“哦,也对。那就先用你的宝石来表达诚意吧!”云阵伸出利爪往禾之心口掏去,菱形宝石发出金光,豹王倒退几步,一阵剧痛从手心传来,云阵疼得龇起牙,周围的黑豹发出威胁吼声。禾之担心地说:
“忘了告诉您,这宝石除了我其他人都碰不得的。”
“杀了你,我再取不迟!”
“豹王难道忘了?如若不是本体自愿取出血脉宝石,我死后这东西就真成一块破石头了!”
五彩图腾微微扭曲,二十几头豹子围着禾之打转。
女孩一挽黑发,眼睛显得愈发大。想撕烂我?也要看时候,你们的王已经动摇了。
云阵指着面前伤痕累累的两头豹子:
“命风,以后别在我地盘上打。凛风,有些事我们应该好好谈谈。至于你……”豹王打量着这个脚上戴铁镣的丑丫头说:
“明天就出发,别睡过了头!”
禾之趴在地上微微发抖,长长的头发裹住了她,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睛划过一丝死里逃生的侥幸。
她猜的对,她于豹王有用。
只要还有利用价值,她就能逃出彩旗镇。
比起在那个僵尸镇子等死,她更愿意被兽人利用。
在这个世界,兽人和魔法师互相对立。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豹王最不应该做的事就是——让她知道她身上的魔法血脉石对豹族来说,有多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