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六章 去找非想
姜州闻言,非但没有不悦,那双施了粉黛的眸子反而亮了起来,像是终于找到了期待中的反应。他哈哈大笑,随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信手一挥!
刹那间,周遭那浩瀚星空、缥缈云海、深邃龙宫等诸多迭境仙境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抹去,瞬间消散无踪。
连那轰鸣的酒泉瀑布、曼妙的月影仙舞、浮动的金色酒词也一并隐去,白玉广场恢复了原本的清净,只剩下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照在三人身上,以及他们面前简单的席案酒具。
所有的奢华与玄妙,竟在他一念之间收放自如。
“高先生果然快人快语。”姜州脸上的轻浮笑容收敛了几分,虽依旧姿态闲适,但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像是隐藏在纨绔表象下的锐利锋芒终于露出了一角,“既然如此,那咱们就说点实在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说道:
“高先生从皇宫出来,还在皇宫之中大闹了一番,此番壮举,州深感钦佩。”他直接点破了高见之前的行踪,语气中听不出是褒是贬,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同时也展示了姜家灵通的消息渠道。
皇宫的事情都知道,这真是……
“这次邀约,也只是按照往常,想要结识一下高先生这种豪侠,因此找来了覃隆代为引荐,”他说着,还朝一直沉默的覃隆方向示意了一下,表明这层关系,“今日一见,不知道为何高先生如此冷淡啊?是觉得场面不合心意吗?”
高见看着对方的言语,是他想多了吗?
对方真的是随口一说,还是说试探呢?这话语看似放低了姿态,实则依旧带着试探,想看看高见会如何解释自己的“不解风情”,或者说,想看看高见究竟对什么感兴趣。
月光下,广场上一时寂静。
高见面对姜州这以退为进、依旧绕圈子的问话,神色并未有多少变化。他放下酒杯,目光平静地迎向姜州:
“姜六公子误会了。高某并非冷淡,也非觉得场面不佳。”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稳,“只是高某习惯了直来直往。公子既然提到了皇宫之事,又请来了覃兄引荐,想必并非仅仅为了‘结识’二字。这月也赏了,酒也饮了,公子若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他再次将话题引向了核心,避开了“是否合心意”这种无关紧要的纠葛,直接点明:你既然知道我的事,又通过故人找来,必有所图,不必再以风月闲谈掩饰。
姜州见高见依旧不为所动,目光在高见和覃隆之间流转片刻,脸上那锐利的神色忽又收敛,重新挂上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
他轻轻拍了拍手,仿佛刚刚只是进行了一场无关紧要的热身。
“哈哈,看来高先生估计还有所顾及,应该也不甚喜爱这些虚头巴脑的酒宴,”他站起身来,理了理那身粉绿色的锦袍,语气轻松地说道,“是我考虑不周,唐突了先生。那我姑且暂离一二,换身舒服点的衣服再来,我们换个方式闲谈。”
说着,他竟然真的就这般干脆利落地转身,踏着悠闲的步子,消失在广场边缘的回廊阴影处,将高见和覃隆两人单独留在了清冷的月光之下。
高见表情依然不太好,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看似随性,实则颇有深意。
他给了高见与覃隆单独交流的空间,既是信任覃隆这个“引荐人”,也是一种更高级别的试探——在没有他这个主人在场的情况下,高见与覃隆之间的交流,说不定就能让高见的态度变化,而这种变化,说不定就能瞧出一些端倪出来。
但是……也有可能,对方真的什么都没想,那就是高见和空气斗智斗勇了。
高见目送姜州离去,微微皱眉。这位姜六公子的行事风格,果然如传闻般难以捉摸,进退自如,让人摸不清他下一步会做什么。
唉,和这种捉摸不透的人打交道,真麻烦,连对方是不是真蠢都判断不出来。
待姜州的气息彻底远去,高见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起身走到了覃隆的席案前,目光沉静地看着这位旧日战友,开门见山地问道:
“覃隆,怎么回事?”
他的语气直接,带着无需客套的熟稔,毕竟他需要弄清楚,覃隆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与这姜州又是何种关系。
覃隆放下一直握在手中却未曾再饮的酒杯,抬起他那张冷硬如石的脸,看向高见。
他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波动,但语气却带着一贯的坦诚:
“高兄。”他先是唤了一声,然后便直接开始叙述,言辞简洁,条理清晰,“我按照你的安排,回燕阁养伤,伤势未愈时,姜六公子的人便找上了门。他们并未强求,只是递了话,说久仰高兄之名,知其与我有旧,希望我能代为引荐,只想结交,别无他意。”
覃隆顿了顿,继续道:“我本不欲理会。但姜州亲自来见了我一次,他带着我的一位故交前来……我不好不见,于是现身,却发现此人与传闻中有些不同。他坦言知晓凉州之事,亦知我等对元律所做的一切。他并未以势压人,反而提供了几种对疗伤有奇效的灵药,言明无论我是否答应引荐,此药都赠与我疗伤,算是结个善缘。”
“我权衡过后,觉得他至少表面诚意足够,且姜家势大,若能通过他了解一些神都更深层的动向,或许对你我皆有裨益。加之他承诺只是引荐相识,不涉其他,我便应了下来。”覃隆看着高见,“我来此之前,已向阁中报备,并非私下行动。至于他方才所言皇宫之事,我亦不知其消息来源,但他确实知之甚详。”
覃隆的叙述很简单,点明了几点:姜州是主动通过燕阁的其他人找上他,态度客气且提供了好处;他答应引荐是经过权衡,主要是为了获取情报和考虑到姜家的势力;他的行为在燕阁层面是透明的;同时,他也对姜州消息的灵通程度表示了警惕。
高见听完,沉吟片刻。覃隆的解释合乎情理,以他的性格,若非有足够的理由和保障,不会轻易参与这种事情。姜州这种“厚施薄望”的做法,也确实符合其一贯风格。
“你觉得他真正目的是什么?”高见问道,想听听覃隆的判断。
覃隆摇了摇头,言简意赅:“难测。但他对高兄你,绝非仅仅‘结识’那么简单,他提及皇宫和元律时,眼神有异。”
高见点了点头,心中已有计较。这姜州,看似荒唐不羁,实则心思缜密,步步为营。
就在这时,回廊方向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姜州带着笑意的声音:
“高先生,久等了!这下咱们可以抛开那些虚礼,好好聊聊了吧?”
只见他已换了一身较为素雅的月白长袍,脸上脂粉未施,虽依旧俊美,却少了几分妖异,多了几分清朗,仿佛真的只是换了一身“舒服点的衣服”回来闲谈一般。
高见看见姜州换了一身月白长袍归来,不再绕任何圈子,直接大步上前,目光如炬,开门见山地问道:
“姜公子,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这问题直白得近乎无礼,剥开了所有虚伪的客套,直指核心。
姜州闻言,脚步一顿,脸上的笑意僵住,随即化作一阵带着些许自嘲和失望的苦笑。
他摇了摇头,看着高见,眼神复杂:
“高先生,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他的声音里带着落寞,“我姜家之富有,钱布天下,堆金积玉,不可计数。功法神通、神兵利器,我姜家库藏何止万千?我姜州平素所好,无非是结交天下豪杰,视金银如粪土,仗义疏财,只求一个‘意气相投’。”
他语气渐沉,带着一种被误解的愤懑:“我原以为,敢对皇帝出刀,能在太学上空与地仙争锋的你,是天下一等一的豪杰,心向往之,这才千方百计请覃隆先生引荐,备下薄酒,只想与你这样的豪杰人物,月下痛饮,纵论天下!却不曾想……”
他话语一顿,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你却如此瞻前顾后,思虑再三,步步警惕,将我这一片结交之心,视作别有图谋。这般模样……真是婆妈,没有半点豪气!”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带着鄙夷说出口的。
“罢了,罢了!”姜州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仿佛驱赶什么令人不悦的东西,“你走吧,就当你我缘浅,今晚过来吃了顿便饭。恕姜某招待不周,不送了。”
语罢,他竟真的不再多看高见一眼,直接转身,再次融入回廊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这一次,显然是真的离开了。
高见站在原地,看着对方迅速消失的背影,一时间竟有些无言。
都说,名士风流,兴致而来,败兴而归。昔日先贤中,曾有人雪夜忽起访友之兴,乘舟而行,经一夜方至友人门前,却未曾叩门便命船夫返航。人问其故,答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众人非但不怪,反而以其为真潇洒,是真名士之风。
此刻姜州这突如其来的邀约,又因觉高见非其想象中的“豪杰”而断然逐客,其行为逻辑,竟与那“兴尽而返”的逸士有几分神似。
他并非因为高见的态度触怒了他,而是因为高见的表现,让他心中那个“豪杰”的形象破灭了,他的“兴致”便瞬间消散,于是便毫不犹豫地结束这场他发起的会面。
这份近乎任性的纯粹与洒脱,还真是……傲慢。
覃隆不知何时已走到高见身侧,沉默地看着姜州离去的方向,冷硬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高见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从回廊处收回。他并未因姜州的评价而动摇,反而对这位姜六公子有了更深的认识。
此人行事,果然不能以常理度之。
“我们走吧。”高见对覃隆说道。
这浮空岛上的夜宴,就以这样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戛然而止。
“走去哪儿?”覃隆问道,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高见目光投向神都远方,语气平和:“我有一个朋友,是一位天人,叫做‘非想’。昔日我还在神都时,曾将许多无依无靠的孤儿和挣脱枷锁的奴隶交到他手上托付。想了想,确实好久没去看看了。”
“孤儿吗?”覃隆重复了一句,随即点头,“也好,走吧。”
他并非多愁善感之人,但对此行并无异议。
两人都是开启了两关的大宗师,修为高深,无需借助飞舟之类的法器。身形一动,便如两道融入夜色的轻烟,悄无声息地掠过神都重重迭迭的屋脊巷陌,速度快得惊人,寻常百姓乃至低阶修士根本无法察觉他们的行动。
依旧在沉沉的夜色笼罩下,空气却似乎清新了几分。
一座佛寺静立于一片竹林掩映之中。月光如水,洒在寺院的黄墙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两人并未叩门,身形一晃便已越墙而入,落在寺院的前庭。
庭中铺着青石板,缝隙间生着细密的青苔,可见香火不算鼎盛,却自有种远离尘嚣的洁净。一株巨大的菩提树伫立在庭院中央,枝叶繁茂,在月光下投下大片宁静的阴影。
树下一口古井,井口石栏被岁月磨得光滑。正殿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灯火,只有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檀香气味飘散出来,安抚着人的心神。
整个佛寺安静非常,并非死寂,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祥和的静谧,仿佛连时光在这里都流淌得缓慢了许多。
就在高见和覃隆站定不久,正殿那虚掩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一道身影缓缓走出。
他身形高大,却并不显魁梧,穿着一袭僧袍,样式简单。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肤色,是一种深邃而均匀的湛蓝色。他面容平和,五官带着非人的庄严与慈悲,头顶并无戒疤,光滑如镜。双眼开阖间,目光温润,却仿佛能洞彻人心,又似包容万物。
正是那位天人众——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