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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人之所执

  “翠花,你别走!别走啊!”

  被按在地上的中年人魂影忽明忽暗,他挣扎着朝渡船嘶喊,十指抠在地面。

  若是活人,大抵已经将泥地凿出沟壑了。

  两个牛首马面的妖卒各踞一侧,铁箍般的手掌泛着拘魂青光,压得他连半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两妖原本正闲话,瞥见林间新现的人影,顿时绷紧筋肉。

  马面长脸微侧,铁蹄已悄然踩住斜插地面的武器。

  很戒备。

  待看清狼头汉子时,紧绷的肩背才松弛下来。

  “当路哥糊涂!这些细皮嫩肉的要是被渡船勾了魂,俺们兄弟可看顾不来!”

  牛头鼻孔喷着白气,铜铃眼斜瞪林江等人。

  “这几位是京城镇平司的大人们。”

  狼头汉子明显很清楚自己这位手下的脾气,于是他一字一句认认真真道。

  然后,

  林江就肉眼可见这个牛头脸上的表情冻住了。

  马上就换成了副谄媚的笑容:

  “当路哥也不早说!早知贵客要来,俺们定要拾掇得干净利落些。”

  本来还打算摸武器的马面在听到林江几人的身份之后,立刻把蹄子收回来了。

  嘴角朝着耳根的方向咧,马眼画成两道弯。

  应该是在笑。

  “现在又怨我不早说了,你这憨牛。”

  狼头妖虚踢一脚自家兄弟,转头解释:

  “他们正拘着生魂,不便全礼。”

  “无妨,如若不是这两位兄弟,怕不是这人的魂早就被勾走了。”

  林江走到这商人面前,蹲了下来。

  在白日里,自己和商人打过一次照面。

  没曾想到夜里竟然险些被勾去了魂。

  觥玄蹲身拍符,黄纸落在魂灵眉心的刹那,嘶嚎声戛然而止。

  唯有那双仍痴望渡船的眼,还凝着散不去的执念。

  牛马二妖松开桎梏,铜铃眼瞪得滚圆:“不愧是大人,此等手段就是比我们这些蛮力高出一截。”

  “此符仅能镇住半刻。要想治好,还得用些其他手段。”

  边说着,觥玄便从怀中拿出一根红绳和一个铃铛,先将红绳系在这鬼魂手腕上,然后又将铃铛穿在红绳上。

  随后,觥玄用手轻轻一弹铃铛,耳听叮铃声响起,铃铛当中竟是生出一股盘旋青烟。

  烟幕里少年临风而立,眉眼与商人肖似,正遥望炊烟袅袅的村落。

  “好玄妙的手段。”陈大酱不由惊叹道。

  “这本领唤作解铃还须系铃人,名字虽是叫的雅致,但实际上只是个问心手段罢了。”

  暂且先不继续谈,几人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眼前影像上。

  这少年遥望的山村人多,若不是其中尚未竖起城墙铺上地砖,已然可以被称之为镇,他停在棵树下,似是在等些什么人。

  仅是片刻之后,便见不远处行来一姑娘。

  那姑娘算不得好看,身上倒是穿了件正常村人难得的漂亮衣裳,走到这少年郎面前,盈盈的笑:

  “在这等我许久了吧。”

  “不算太久。”

  “想吃饼子吗?”

  姑娘从怀中掏出了几张饼子,两人就坐在树下,吃着饼。

  午后阳光正好,这两人身旁勾勒出一圈金边。

  觥玄看了眼铃铛状态,道:

  “这是商人老兄心头最美好的记忆。”

  “看半天饼渣子作甚?直说这厮被翠花甩了不就成了?”牛头搔着犄角打断:“而且这饼粘牙缝里多难受?”

  觥玄翻了个白眼:

  “嗨,真是不解风情。”

  不过他也没继续看两个年轻人蹲在树下吃饼子,直接屈指弹向烟幕,涟漪荡开时晴空骤暗。

  似是有水流从画中淌过,等再看时,天色已是阴云密布。

  仍是两个年轻人在树下吃饼子,那姑娘在吃了两口后却忽得道:

  “爹要将我许给附近镇里少爷。”

  少年手中饼子滚落草丛,喉结上下滚动半响,吐不出半个字。

  “我没见过那少爷,不知他如何,我有些害怕……”那姑娘侧过半张脸,看着树旁的少年郎:

  “带我走?”

  少年半张着嘴,却又明显陷入了犹豫

  好似天公不作美,阴风又阵阵,乌云更密布。

  “这天气倒是贴合氛围。”狼头汉子忍不住道:“偶尔去听画本子,有些时候便是如此,总爱给破事配天色,像戏台子拉幕布似,伤心就下雨,生气就打雷,这莫不是你们人类的天赋?可让天空随心情变化?”

  觥玄青筋微跳:

  “这是回忆!人总是会加工自己的回忆,他这段回忆满是伤痕,自然便会大雨瓢泼。”

  画面再一转,一是转而切成瓢泼大雨,明显长了些年岁的商人站在雨当中,远处是一匹随亲的队伍,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马面也接了句话:

  “我就不理解你们人类弯弯绕绕的心思,那姑娘都说要带她逃了,为何不逃?放在我们这边,强抢都是要抢过来的!”

  觥玄实在是受不了了:

  “你们能不能闭上嘴啊?”

  这三个妖怪顿时就把嘴闭上了。

  觥玄现在也是没了心气,草草就一挥手,烟幕碎成乱絮。

  “他估计是在船上看到了那叫翠花的姑娘,须扎个形似翠花的纸人哄他回来。”

  觥玄又是头疼的揉揉太阳穴:

  “不知道时间够不够,我扎的人偶总歪鼻子斜眼,之前试过好几次,都被人家说不像……”

  林江在旁边寻思片刻,忽的像是想到了什么般:

  “道长,需要有个生的像的,在远处叫他就行吧。”

  “确实如此,若是心结本人在此处那效果更佳,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迷途船上终归只是迷途,哪里比得上本人呢?”

  “那我说不定有些方法。”

  林江从怀中拿出了灯笼。

  “公子,这是?”

  觥玄之前并未见过这个灯笼,不知道其中功效。

  林江则是低声同灯笼道:

  “可还记得刚才那姑娘面相?”

  “郎君且放心好了,胭脂水粉于我来说同笔墨纸砚对文人墨客,若是记不住女子娇俏容颜,还生的我有何用处?”

  青纱灯笼应声轻旋,蝶群从竹骨间涌出,转眼便化作一女子落在了魂魄背后。

  细细一看时,竟是和记忆当中那番模样如出一辙!

  直让觥玄不由多看了两眼:

  “好本事啊!”

  灯笼受了夸奖,也是掩住嘴轻笑:

  “道长看这眉眼可衬得上翠花?”

  “符合。这可比贫道扎出来的纸人好多了。”

  觥玄走到了商人旁边,将手放在了符箓上:

  “我一会儿揭开符箓,还请姑娘学着他意中人的样子轻唤一声,此一来他自能从迷途船上回来。”

  灯笼点点头。

  准备就绪,觥玄便是手腕一抖,把符箓向下一摘。

  “翠花!”

  撕心裂肺的喊声再起,地面上趴着的商人连滚带爬,起身就想追着那船而去。

  却不想忽然从背后传来了熟悉声音:

  “你这昏鬼,竟是连我都认得错,枉我在此等了你许久!”

  商人脖颈僵转,脚步那时骤然定住。

  他转头侧目,当看到那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时,眼眸当中流淌出了两行清泪。

  这商人张开双臂,似乎想要去拥抱眼前之人:

  “翠花……”

  “好机会!”

  觥玄直接一伸手,一张符箓就拍到了商人背后。

  商人的身体瞬时之间化作一道流光,直接朝着远方飞去。

  回魂了。

  林江眺目见光远去,还是有些不解:

  “这样就行了?”

  “这样就行了。”觥玄点了点头:“千万不能等着魂魄察觉过来周遭是假,否则其又定会被迷途船所引去。”

  “真是骇人。”

  “是啊。”

  林江远望见到迷途船已经乘着江流渐行渐远,那抹若有若无的牵引感,此刻碎得干干净净。

  想来应该不会再出什么事了。

  “剩下两人的魂魄呢?”

  “我正要遣人送回去,既然几位在此,需要几位带回去吗?”

  “你们送回去吧。”觥玄道:“我等沾着魂魄回去,恐怕是要入了他们几人梦中,第二天一早难免麻烦。”

  “好。”

  狼头汉子点了点头,便立刻吩咐牛头马面把剩下的两位灵魂送回去,随后才露出憨纯笑容:

  “几位大人,何不吃喝些美味再走?”

  “倒是先把江姑娘寻来吧,总不能我们几个妄自吃独食。”林江笑道。

  ……

  残月攀檐时众人方归。

  林江的乾坤袋中又装了些吃喝点心。

  本来狼头汉子非要白给,林江硬是拿了钱出来。

  这些妖物鬼祟不收金银,要么以物易物,要么就收铜钱,林江恰巧铜钱多,于是便挨家挨户买了些。

  都是用的正常价钱。

  兔儿的桂花糕香醇,座山君的火腿寻常铺子难见,赶着一场大集市,收获可真是颇丰。

  等回住所之后,也是稍有些疲惫。

  连轴转了一天,哪怕是修行者身子不累,念头也疲,需要打坐调息。

  便是互相告了晚安,各自回了住所。

  厢房门扉次第合拢,林江盘坐马车软垫时,睫毛已沾满星光。

  然而他并没注意到的是,他身周竟渐渐出现淡泊烟云,将那马车包裹了起来。

  ……

  胭脂味混着酒气刺入鼻腔。

  林江猛然睁眼,满船灯笼晃得他偏头躲避。

  “客官,客官,您是不是喝多了?”

  厚粉簌簌落在石榴裙上的女子俯身,鬓边绢花几乎蹭到他鼻尖。

  林江皱起眉头,他忽然感觉脚下似乎有些动荡,忍不住问:

  “这是哪里?”

  “唉,客官,你果然喝多了,怎么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了?”女子帕子甩出个香风旋儿:“迷途渡口自然只有迷途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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