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7 谢家登门
百官宴毕,赵祯虽有些许遗憾,然群臣尽欢,并相约日后同赴吴记雅间品肴。
奈何吴记雅间本就抢手,经此番官家赐赏,更是一席难求。
熟客自恨不能日日光顾,新客听闻吴记菜肴独步东京,也盼着早日尝鲜。
越是一席难求,越显珍贵。
现如今,宴客于矾楼已不足矜;能设席于吴记雅间,才叫排场!
此次摆摊的引流效果大大超乎吴铭的预期。
自今早起,登门询问者便络绎不绝,且大多非富即贵:禁中内侍、官宦宗室的随从、豪商巨贾的家仆……不一而足。
说来也巧,李宪前脚刚走,福康公主的近侍梁怀吉后脚便至。
吴铭借机攀谈几句,方知对方身份。
唐代的公主往往权势甚大,或开府,置官属;或权倾朝野,不可一世;甚或觊觎皇位。
宋代汲取前朝教训,不许公主置邑司、备官属,非但没有任命官员之权,即使为自己的丈夫或子孙请求加官进爵,也往往被拒绝。
福康公主算是一个例外,尽管权势远不能同前朝公主相比,但她所受的恩宠堪比皇太子,不仅是宋代第一个行册封礼的公主,一向节俭的赵祯更豪掷数十万贯为长女建造府邸。
公主宅如今正在紧锣密鼓地修建中,前几日出门摆摊,碰巧路过,吴铭远远看了几眼。
和李宪一样,梁怀吉也详细问明店里的招牌菜,索了份食单,最后打包了一份卤味带走。
引流来的食客多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本是冲着雅间而来,自恃身份,不愿挤于喧闹店堂。
得知雅间早被订满,只好退而打包,而在吴记适合外带的菜肴中,卤味显是首选。
打包者众,以至于未及午市开张,卤味便已售罄。幸而吴铭早有预料,增加了食材的采购量,忙又卤上一大锅。
刘保衡看得眼红不已。
他见吴记昨日得了官家赐赏,料定今日必将贵客盈门,而以吴记现今的规模,不可能悉数容纳。
这何尝不是状元楼的机会?
他一早便派人在吴记周遭发“宣传单”揽客,还真被他引过去不少欲求雅间而不得的食客。
这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刘保衡却笑不出来。
因为这些客人皆是慕吴记之名而来,堂堂状元楼,成了对家的“代餐”不说,还要被人拿来比较,屡遭挑剔:
“这蚕丝豆腐,仿的吴记罢?”
“这假螃蟹照吴记可差远喽!”
“尝过吴记,别家都难入口!真真曾经沧海难为水啊……”
诸如此类的点评,他今日已听过不知多少回。
更有甚者,竟问:“这荔枝腰子,怕也是仿的吴记罢?”
刘保衡气急:“分明是他家仿的我家!”
那人嬉笑:“嘿!人家仿的倒比你家原版的强?”
众人哄笑,唯独刘保衡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真个气煞人也!
亦有不拘小节的贵客,不惧店堂简陋,甘愿排号苦候。此皆一等一的“吃货”,体型便是明证,譬如谢家次子谢正亮。
赐酺宴后,吴记川饭在行内声名鹊起,京中各大食肆皆探过吴掌柜底细,谢正亮也不例外。
据悉,这位吴掌柜不过一市井小民,既非高门之后,亦无名师传承,似乎不足为虑。
谢正亮却觉得,此事透着古怪。
吴记川饭五月间才开张,至今不过四个月,若毫无家底,何以能聘得何厨娘掌灶?
遂遣人细细探问,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原来何厨娘入吴记掌灶是八月间的事,在此之前,狄枢密使、欧阳学士及一众文人书生,已是吴记的常客。
换言之,吴记绝非单凭何厨娘撑场子,那吴掌柜的手艺,只怕不在其下!
谢正亮本就有意往吴记一探,次日正午,便令小厮备轿,直奔朱雀门外麦秸巷。
落轿四顾,不禁一愣。
他早知吴记是陋巷小店,可万没料到竟简陋至此!
可即便环境不佳,店内依然座无虚席,门外更有十数人等候!
这……此间菜肴的滋味得有多惊艳?!
一念及此,谢正亮忍不住连咽唾沫。
跨进店内,浓郁的菜香霎时扑了满面,他使劲吸嗅,目光扫过桌上的各色菜肴,喉头滚动得越发频繁。
咦?!
他赫然发现,满堂食客几乎人手一只琉璃杯,观其质地,竟似比自家正店的更晶莹剔透!
怪哉!说好的市井小民哩?
张关索立时上前招呼:“小店客满,若要用饭,请先取号于店外稍候。”
说着递过一块掌心大小的木牌,其上刻有一个醒目的“十”字。
“???”
竟还有这等规矩?谢正亮略显错愕。
张关索见对方衣着不俗,本以为他不会接,此前便有不少富家子弟因排号拂袖。
谢正亮却毫不犹豫地接过木牌。
适才只是略略一扫,他已瞧见许多新奇肴馔,每一样看着都极其诱人,腹中馋虫已被引动,今日非得饱餐一顿不可。
他转身朝店外走去,恰在此时,李二郎掀帘而出,瞥见那丰腴圆润的体型,上完菜便追出去确认,赶紧回后厨报信。
谢正亮原本不是很饿,但被店里的香气一激,肚皮已咕咕作响。
饥饿令等待倍加漫长。
许久,终于听见呼喊:“十号!”
谢正亮立刻钻出轿子,大步进店。
李二郎招呼他落座,一边抹桌一边寒暄:“客官瞧着眼生,可是头回光顾小店?”
谢正亮点头称是。
“那客官算是来着了!”李二郎顺势道,“既是初至,小店有三样佳肴不可不尝:清炊白鱼,鱼香肉丝及千丝豆腐。客官一人独食,要这三样菜足矣。”
“好,便依你所荐。”
谢正亮爽快应下。
李二郎把抹布往肩上一搭,立时回后厨报菜。
果如吴掌柜所料。
适才,李二郎认出来者是谢铛头的二哥,赶紧回后厨报信。
谢清欢吓得手中菜刀差点落地,小脸煞白:“二哥来抓我了?!”
吴铭面色如常:“若是来抓你,早冲进来了。定是来吃饭的。”
李二郎点头如捣蒜:“是咧!他接了排号牌,规规矩矩在外头候着哩!”
谢清欢稍微松一口气,但想到满东京搜寻自己的家人近在咫尺,仅一墙之隔,仍觉紧张不安。
吴铭将锅中菜肴装盘,心里已有主意:“你二哥既是个好嘴儿的,你便亲手做几道菜,让他尝尝妹妹的手艺。”
“啊!我?”谢清欢惊得瞪圆了眼。
“啊什么啊?你不是总嚷嚷着想掌勺?机会来了,却又不敢?”
“我敢!”
立刻又蔫下来:“可弟子拢共也不会几道菜……”
“就做你会的。”
吴铭转而嘱咐李二郎:“待会儿你便给他推荐清炊白鱼、鱼香肉丝和千丝豆腐……”
此时,李二郎的报菜声传进耳朵,谢清欢一颗心噌一下提到嗓子眼。
万没想到,头回正式掌勺,竟是款待亲哥!
自己的哥哥自己了解,她这二哥嘴刁得紧,若是做得不好,岂非砸了师父的招牌……
见徒弟紧张,吴铭宽慰道:“这三样菜你最拿手,照常做便是,错不了。正好让你二哥瞧瞧你这数月所学,万一将来谢家得知你在此学艺,他或能体谅一二。”
师父所言在理。
家中若论谁最可能理解她,非二哥莫属。
谢清欢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忐忑。想到待会儿二哥尝菜时的神情,不由得生出几分期待和干劲。
何双双让出二灶之位,笑道:“我给你打下手。”
她着手剖鱼,谢清欢则取出一方内脂豆腐置于案板。
微微闭眼,再睁眼时,已将杂乱的思绪抛诸脑后,手执薄刃,眼中唯余案板上雪白的豆腐。
刀随指移,疾退疾落,刃快无影,咚咚之声不绝于耳,节奏始终如一。
正如师父所言,此菜她已练过多次,只要保持平常心,断无出错之理。
豆腐浸入清水,立时化作千缕银丝,细如发线,根根分明。
看着水中盛放的豆腐花,谢清欢顿觉信心倍增。
……
“清炊白鱼、鱼香肉丝——”
李二郎端上饭菜。
谢正亮早已迫不及待。
举筷率先夹向那前所未见的鱼香肉丝。
入口只觉肉丝滑嫩异常,裹着浓稠酱汁,咸鲜打底,继而涌起些许酸甜,其间又隐含一丝酸辣,诸味调和融洽,委实新奇,细细咀嚼,倒真似有几分鱼香,异常下饭!
扒拉一大口饭。
噫!
这米饭,米粒晶莹饱满,粒粒分明,显是选用上等的精碾细米,咬下去软糯微弹,蒸煮得恰到好处。
接着品尝清炊白鱼。
此菜同南食名菜酒炊淮白鱼近似,奇怪的是,分明用的是寻常白鱼,可这鱼肉之细嫩,几近入口即化,其清鲜腴美竟不在淮白鱼之下!
饿归饿,谢正亮并不急于进食,而是细嚼慢咽,品咂滋味。
不多时,李二郎呈上最后一道菜:“千丝豆腐——菜齐了,客官请慢用!”
“?!!”
谢正亮的反应和每一个初见此菜的人如出一辙。
李二郎看在眼里,难掩笑意。
“这……这是豆腐?!”
谢正亮瞪着碗中的千缕银丝,难以置信,更不忍落勺破坏这如画般写意的汤面。
此等刀工,堪称神乎其技!
迟疑再三,终是舀起一勺。羹汤入口,几乎感觉不到实质,柔若无物地滑入喉中,唯余温润的豆香与浓郁的鲜香弥漫唇齿。
他本就食量过人,又刻意细品,直吃到临近打烊,店中食客渐稀,方才将盘中珍馐一扫而空,腹饱意满。
忍不住想:此等美味,清欢若在,定当欢喜。
念头刚起,复又思及:清欢五月出走,京中稍具规模的食肆,父亲已遣人暗查过,却杳无音信。
莫非竟藏身于这等小店?
转念一想,五月间吴记初开,以清欢那挑剔性子,多半瞧不上。且吴掌柜能用一等琉璃杯待客,显然家财雄厚,既雇得起何厨娘,又岂会收来历不明的新手为徒?
正自胡思乱想,忽见布帘一掀,吴掌柜信步而出。
“谢掌柜,久仰!”
见礼罢,吴铭照例询问食后感。
“妙极!”谢正亮由衷称赞,“这鱼香肉丝诸味交融,令人唇齿一新!清炊白鱼火候精纯,鱼肉鲜美不输淮河所产,难得!千丝豆腐最是惊艳,刀工通神,匠心独运,教谢某大开眼界!”
略一停顿,话锋一转道:“吴掌柜身负绝艺,却屈居陋巷小店,委实屈才。谢家在内城有三家正店,眼下是谢某在打理,吴掌柜若不嫌弃,可任择其一经营。”
吴铭听得出对方话里示好的意味,笑而婉拒:“谢掌柜美意,吴某心领。此间虽陋,胜在清闲自在。”
谢正亮本不指望他应允,不过是示好之举。
此人不仅备受当朝文武追捧,又蒙官家青睐,前程不可限量,自当结善缘而非交恶。
“惜哉!”谢正亮拍拍浑圆的肚腩,笑容真挚,“某自幼贪嘴,观此身量便知。贵店菜肴新奇味美,某恨不得日日叨扰!”
随即敛容正色:“吴掌柜或已知晓,谢家以贩运四方珍稀食材起家。掌柜的日后若需采买,不必去那市集铺户,可直接从某处支取,价必公允,可省下不少本钱。”
吴铭依然婉拒:“谢掌柜厚意,吴某愧不敢当。”
“吴掌柜切莫见外!某生平最敬服手艺卓绝之人,只盼吴掌柜多出新肴,还有那最紧要的——”
他忽然压低嗓音,神秘兮兮道:“若有雅间空出,万望为谢某预留一间!”
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
吴铭哑然失笑,当即点头应下。
谢正亮哈哈一笑,不再多言,告辞离去。
吴铭目送对方登轿远去,心想此人确是个经商之才,起码格局够大。
转身回店,却见灶间布帘掀起一角,谢清欢正探头探脑,鬼鬼祟祟向外张望。
适才兄长的盛赞,她一字不落听在耳中,嘴角早已高高扬起,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见师父归来,她忙问:“二哥走啦?没瞧出破绽吧?”
吴铭摇头,见她眉飞色舞,有些得意忘形,遂板起脸道:“杵在此处作甚?还不快去做员工餐!”
“这便去!”
谢清欢立时缩回脑袋,一溜烟奔回厨房忙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