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中药味
暮色如铜汁般灌入北大街,车流淬火成河。
麻雀掠过高压线,驮走最后的天光。
一道窈窕的身影下了宝马车,一袭风衣,笔直的小腿泛着油光。脚上蹬着高跟鞋,踩着大理石地面,格外的响。
镜头放大,偌大的车场,对面的大楼上立着铁牌:西单商场。
林思成转了一下真皮的旋转椅,又盯着联动屏。
上下两排,方方正正的六块,三百六十度环绕。
别说拍人、拍车,连于季瑶戴的金耳坠上铭的是什么花纹都拍的清清楚楚。
窈窕的身姿进了商场大门,一对青年男女挽着胳膊,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
“哗”的一声,门头的红旗被风吹了一下,女人抬起头瞅了瞅,又附到男人的耳朵边说了句什么。
但传到指挥车里,却成了:“三号目标出现,地点:商场东门,07就位!”
“四号目标出现,地点:一幢三层,吴裕泰茶庄,05就位!”
三号是于季瑶,四号是于季川,每一位,都有三组人员轮换盯梢。
林思成左瞅右看,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这阵势,着实有些震憾。
差不多五分钟,确定没有意外情况,对讲机里陆续传来汇报声:“03正常,05正常,07正常!”
言文镜回了一句收到,又看着林思成:“林老师,可以了!”
林思成点点头,神态轻松。
他并不觉得今天会发生什么危险,当然,言文镜摆这么大阵势,并不只是为了保护他。
这伙人太鬼,普通的侦察方式基本没用。就像于季瑶和于季川留给林思成的那个号码,整整一年的通话记录,就只给林思成打过电话。
林思成怀疑,那女人的包包里,至少装着三四部手机,七八张卡。
想深挖线索,必须用非常手段。
暗忖间,林思成下了车,回身再看,就一辆普通的依维柯,停在西单斜对面的青海大厦。
林思成穿着夹克和牛仔裤,头戴鸭舌帽,脚下旅游鞋。将将走出大厦车场,一辆京牌的虎头奔恰如其缝的开了过来。
开车的是赵大,副驾驶坐着一位年轻男子。模样很普通,穿着也很普通。
之前在总队见过,林思成只是点了点头。随后,轿车调头,穿过背阴胡同,开到西单正门。
等下车时,林思成一身西装,精干利落。
赵大留在车里,年轻人跟着他下了车。到了一楼,他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霓虹灯的潮水漫过,光洁的地板如同磨平的珊瑚礁,散发着晶润的暖白色。
彩灯一闪一闪,坚定的瞳孔里倒映着光河。琴声悠扬,耳中徜徉着流年的歌。
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人山人海,熙熙攘攘。
自动屏蔽了热嚣和喧闹,林思成踏上步梯。脚步很稳,目光漫不经心的打量。
怀疑任丹华的上一级头目很可能露面,言文镜准备得极为周密。
但不是为了抓谁,而是为了抓住这些人的尾巴。哪怕期望中的那位没有出现,至少也要把现在这几位盯死。
住在哪,有哪些联系方式,主要和什么人来往,活动范围有哪些……以有备算无备,一点一点的积累,聚少成多,迟早能把主要头目挖出来。
所以,这次言文镜安排的人不少,从一楼到三楼,各个出口、主要位置都有。
总共有多少,具体都是谁,林思成当然不知道,他不会多嘴问,更也没那个功夫去找。
倒是挺想找一找,于季瑶,更或是任丹华是不是也安排了人,盯自己的梢。
出于在危险环境中的防范本能,更像是打开了潜意识中的哪个开关,目光所及,一幅幅画面、一张张面孔像是印在了脑海里。
咦,这是07那一组,不是跟着于季瑶吗,怎么又到了一楼?
啧,这个戴棒球帽的小伙不对劲,错肩而过时,明显和07那对情侣有眼神交流。
还有电梯口这个戴眼镜的,咱俩又不认识,你眼神飘什么飘?
盯梢的没找到,疑似特勤的倒是发现了好几位。
当然,也可能自己疑邻偷斧,看谁都像便衣。
胡乱瞅着,林思成到了三楼。
复古的门脸,黑底牌匾,刻着三个鎏金大字:吴裕泰。
正儿八经的老字号,创于光绪年间,距今已有一百二十多年。
全国都有连锁店,有自己的茶山、茶厂、茶馆、茶店。更有专门培训茶艺师的茶艺学校。
主营花茶,茉莉香片更是一绝。六月份,首批申遗成功的三家花茶制作技艺中,吴裕泰居其一。
茶馆开在这儿,就挺讲究。
忙里偷闲,闹中取静。利名休竞,无涯尘事。
暗暗转念,林思成掀开珠帘。
老式的唱片机摆在柜台,墙上贴着周璇的海报。
精致的五官,复古的旗袍,一股浓浓的民国风扑面而来。
喇叭花似的扬声筒“嗡嗡”的震,声音有些“刺啦”,但曲调慷慨激昂。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迎宾穿着浅色的倒大袖,两个麻花辫垂在胸前,皮肤白皙,面容清秀。
报了名字,一直往里。
花木深处,曲径通幽。
顶灯散发着清幽的冷光,青砖地生了包浆,将琉璃的槅扇染成黛色。
绕过屏风,松木炭在白釉炉里绽开,煨着泥壶,吐出的白烟缠上房梁。
一张亚麻席,于季瑶靠着茶几。坐不像坐,倚不像倚。
黄杨木叉刺入窨堆,撞开绿茶的蜡质层。竹筛旋动,茉莉簌簌坠落。茶花拼合,素白的十指轻轻翻拌。
“来了!”像是老熟人,她抬起眼帘,长长的睫毛微微扇动:“坐!”
手下不停,手背青筋微弓,动作轻柔而有韵律。
及膝的旗袍,岔却开的很低。两条腿并在一起,长长的舒展开来,像一条美人鱼。
胸脯高耸,纤腰柔细,再往下,却又浑圆饱满。
展颜一笑,眼波流转,瞳孔中隐隐透着媚意。
林思成脱了西装,迎宾接过去挂上衣架,然后退出去,轻轻的关上门。
他坐到对面,又瞅了一眼:这女人学过。
花茶现窨,就是靠着这个,吴裕泰成功申遗。
不难,却极为繁琐,五更三和,九转一提,如果不是下过功夫,不会这么娴熟。
朦胧的灯光,淡淡的花香,幽静的环境,以及女人的姿态。
包括这个坐姿,包括这套动作,以及脸上表情,乃至于欲拒还迎的眼神,和若隐若现的媚意……
下意识的,林思成想起前世有名的名媛培训班。
起初,于季瑶还挺得意,心想男人都一个样,不管是功成名就,还是少年英杰。
但随即,她又发现不对:林思成看的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的手?
不对,身体也看,而是基于她窨茶的动作。感觉,他真的欣赏她的茶艺。
但说实话,能被她请来这儿喝茶的,有几个是真来喝茶的?
其他男人看她,要么惊艳,要么饥渴,更或是赤裸裸。
至不济,欣赏之中也会流露出一两丝隐藏的欲念。但林思成看她,好像不带任何感情?
不是没有情绪,而是不像一个正常的男人看一个极为漂亮、极为性感的女人的那种眼神。
好奇中带着审视,以及探究,不像是看人,就好像在看一件东西。
下意识的,于季瑶想起那些老专家、老教授,他们鉴定古玩的时候,不就是这样的眼神?
下意识的愣住,手中的木杈戳进了花堆。
林思成收回目光,眼神清澈:“于小姐,怎么了?”
节奏完全被打乱,于季瑶想了好一会儿:“好看吗?”
林思成言不由衷:“好看!”
于季瑶福至心灵,知道他说的是茶艺,而非她这个人。
她继续翻绊,然后用宣纸堆窨,底下是加温板,花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谢。
起花、分离、过筛、炭培、定香。
程序贼多,还极为繁琐,但林思成一点都不急。
于季瑶更不急,看似是在秀茶艺,其实是极尽诱惑的展露每一寸身体。
然并卵,起初的时候,林思成还带着点新奇。毕竟动作这么标准、这么熟练的茶艺师确实不多见。
但看了不到三分钟,他就兴趣缺缺,目光虽然还落在于季瑶的手上,但心思早不知飞到了哪里。
不知过了多久,“哗”的一声。
香气飘散,白玉茶盏盛着茶汤,推了过来。
林思成没动:“于小姐,精油放错了,也放多了!”
于季瑶愣住,直勾勾的盯着他。
不是……你不是在走神吗,怎么知道我放错了精油?
如果自然堆窨,最少要九个小时,所以她用的是速窨法。
茉莉花茶,自然要滴茉莉精油,但她用的玫瑰油。
不是放错了,而是茉莉的味道太淡,盖不住茶叶中的油味。
不知道林思成是不是看出了什么,于季瑶刚要重新来,林思成摇摇头:“精油味的喝不惯!”
说着,他拿了一只茶盅,戳破茶盒的纸封。
于季瑶握着木叉,想要帮忙,林思成摆摆手,直接用手抓。
开水一冲,嫩绿的叶儿打起了旋。
于季瑶愣了愣:“林掌柜,这是生茶,很苦的!”
林思成吹了吹,吸溜了一口:“正好提神!”
其实他什么茶都能喝,在内蒙,牧民家里的铝壶外面的老包浆厚的能当盾使。有时风大,看不见的时候会飘进牛粪沫子也说不定。但用茯茶烧的奶茶,他照样能喝三大碗。
他更不是生化仪,瞅一眼就能知道精油里有古怪,只是看到女人滴了精油,白嫩如葱的十指泛着油光,翻倒花茶的动作,总让他想起一些带颜色的画面。
看林思成像是在走神,没有一丁点想和她探讨人生的架势,于季瑶小心翼翼的试探:“林掌柜懂茶道?”
林思成笑了笑:“鹦鹉学舌,班门弄斧!”
语气不似作伪,表情也很正常,于季瑶暗暗松了一口气。
林思成又看了看表,“于总今天不来?”
“之前来了!”
知道他问的是谁,于季瑶实话实说,“但二姐的车出了点状况,大哥刚来又走了,他们会晚点到,应该快了!”
他们?
林思成端起茶杯:“二姐?”
于季瑶笑了笑,眨了眨桃花眼:“二姐!”
所谓的二姐,想来就是任丹华。
那既然有二姐,是不是还有大姐?
心里转念,林思成慢慢的喝茶。既然媚眼抛给了瞎子看,于季瑶再懒得装模做样,垫了个软枕,跪坐下来,又给自己冲了一杯放错精油的花茶。
“林掌柜怎么是一个人,没带徒弟,那位赵总也没来?”
“伯恒在车里,他从小野惯了,也不爱这一套!”林思成放下茶杯,“赵总(赵修贤)有生意,师兄陪他去了外地!”
“哦~”于季瑶不置可否,可能是感觉跪的不舒服,上身微侧,两条腿斜斜的横开。
六十公分的茶几,脚尖稍稍一勾,就能碰到林思成的膝盖。
又是烘花,又是烧茶,茶室里的温度不低,女人的额头晶亮,微微出汗。微一起身,旗袍上的坎肩滑落下来,露出纤直而细白的手臂。
细腰一扭,修长的地方更修长,圆润的地方更圆润,饱满的地方更饱满。
林思成无动于衷,拿起茶壶,又冲了一杯。
果然,眼是瞎的。
但奇了怪了:二十浪荡,正是浑身是劲,精力旺盛的没处使,看见个洞就想凿两下的年纪。但这位却反了过来,比入定的老僧还沉稳?
于季瑶有些泄气:这小子怎么不上套?
就这个姿势,就这个阵势,比谈判还严肃,根本没办法套话。
关键的是,什么招都不接,就像太监一样。
早知道,进门的时候就该点薰香。
正暗暗骂着,门外传来说话声。
于季川?
林思成耳翼微颤,站了起来。
于季瑶暗暗的翻了个白眼,也站了起来。
但两人等了好一阵,差不多快有三分钟,于季川才进来。
不过并非他一个人,后面还跟着一位,身姿窈窕,风韵犹存。
任丹华。
两人进了茶室,眼中闪过一丝愕然。
于季川为什么故意说话,又为什么等了三四分钟才进来?
因为他们以为,两人肯定发生了点什么,至少要留出时间,让他们收拾场面。
但这会再看:林思成衣衫齐整,衣服上连个褶皱都没有。
于季瑶倒是穿的不多,香肩外露,下摆皱起,几乎露出了大腿根。
额头见汗,面色潮红,但这是纯热的,而非发生了什么。
但再是速窨,也要一个多小时了,就干坐着?
于季瑶你哪些勾人的本事呢,就没使出来一点?
暗暗转念,任丹华解开了风衣。于季川手疾眼快,接过去挂上了衣架。
身材更好,更有韵味。眼角一勾,桃花眼眯成了两道缝。
“林掌柜,抱歉!”
一声问候,又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任丹华知道,林思成肯定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不是她们不尊重林思成,遮遮掩掩,屡次试探,而是因为干的是杀头的买卖,小心才能使得万年船。
“任总言重!”
林思成自然明白,伸手握了握,十指相交,指尖传来一丝温热而又滑腻的感觉。
可能是走的急,也可能是车里开了空调,女人的手心出了汗。
身上也出了汗,散发着一股淡雅而又精致的脂粉味。隐隐约约之中,还夹杂着一丝丝中药味。
有中药味不奇怪,说不定她是贴了膏药,也更有可能是在调理身体,刚刚才喝完汤药,
但这一种不是,不是膏药,更不是调埋身体的药。
林思成轻轻的抽了一下鼻子:蝉蜕、露蜂房、乌梢蛇、旋覆花、钩藤……三虫定风饮?
这味方剂,只治一种病:顽哮,西医称之为:激素抵抗性哮喘。
风痰伏肺,触感即发,突发突止,咽氧如蚁行,胸闷如窒息。
西医基本没什么特效药,只能靠中医下猛药缓解,三虫定风饮就是其中一种。
得这种病的人唇甲紫绀,眼睑浮肿,吸气时鼻翼如蝶振翅,呼气时山根(鼻梁)显青纹,末调哨笛音,似风过窄隙。
再看任丹华:颧骨泛赤如朱,眉间青筋悬针,唇色淡如敷粉。呼吸虽轻却有力,语声低微却平缓。她的肺好的不能再好,顶多只是有些月经不调。
但这只是其次,关键在于,这个味道有点熟悉?
努力的回忆了一下,林思成的瞳孔禁不住的一缩:想起来了。
那个在潘家园,抱着钱箱撞了唐南雁的女人,身上就有这么一股味道。
比任丹华身上的更浓,更冲。
之前,林思成不是没有憧憬过,顺藤摸瓜、寻丝觅迹,一点一点的查线索,迟早有一天能把那女人挖出来。
但他从来没幻想过,会这么快,这么直接?
因为分工:在盗墓团伙中,杵头是油水最低、赚钱最少,风险还最大的一环。
支锅只需要提供资金,遥控指挥。掌眼只需要寻龙定穴,鉴定估价,爬杆子只需要打洞下坑,开棺起货。掮作只需要联络上下,出货销赃。
唯有杵作,不好卖的你得想办法卖,坏了的你得想办法补,补好了还得想办法出。
露的面最多,接触的外人也最多,暴露的风险最大,赚的钱还最少。
而那女人,是标准的“鹞子”。看她对付马山那次:单枪匹马,直闯死敌的老巢,截了上千万的黄货,依旧能全身而退,可见其风格?
稳、准、狠、精。
这样的人,她会盗、会偷、会抢、会截,但唯独不会倒什么尾货。
但偏偏,她就是个倒尾货的?
林思成压根就没想过:最终能摸到那女人尾巴,竟然靠的是一缕中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