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争辉
举行完册封礼,加持过贵妃册宝,我便是皇朝开朝以来的第一位皇贵妃。凌驾于四妃之上,尊为副后,掌内司事宜统辖西路六宫。
如此一来,卫心宣的权柄便被我生生分去一半。当然,皇暮云仍给了她正宫皇后的尊贵,予她分掌中侍内卫二司之权。中侍、内卫及密探三司乃皇太-祖建朝之初便设立的天子直属三司,只奉天子命,任何人都无法染指。
他命卫心宣分掌其中二司,这便意味着允许她涉足中官及亲卫的调度,直系皇权枢密及天子安危。一面分了她原有的职权,同时又给了她前所未有的权力和殊荣,一夺一予间便达到了他最终的目的。
内廷格局骤然生变,中宫独大的局势去不复返。内外二司本就唇齿相依,错综复杂的事务相辅相成,稍有差池便会相互掣肘。如今外司由卫心宣执掌,华容二妃协理;内司由我执掌,德妃及惠明二妃协理。
惠明二妃之前便位居从一品,本次未得晋位,只加赐了封号,身份较之前更尊贵,职权自然更大。
惠妃刘淑媛一直有意与我交好。我曾听姨母提过,她的父亲乃兵监府新任首长,位列总揆,执掌朝中军务,除庶务与我姨父密不可分之外,二人私下里亦有些交情。
由于这层关系,平日里我对她并不刻意疏远,虽算不得亲密却早已被他人视作一党,害得她没少被皇后党欺压。故而我对此深感过意不去,一直让芳曦暗中对长春宫那边多加照拂,以减少愧意。
可如今这情形,再想暗中照拂她已是鞭长莫及。还不知她日后会遭到多少倾轧!
而说到明妃齐宁婉,虽非皇后党,却极为敌视我。当初狩猎大赛时发生的事,已令她如鲠在喉,之后又屡遭卫心宣挑拨,早对我积怨已深。不难想象,此后要与之和谐共事是不可能的。
内廷的恪尽职守亦是皇暮云所乐见的,我与卫心宣不睦早已人尽皆知,宫中众人面对当下局势,一时不敢贸然附庸,只能两不得罪安分守己。内廷制度在此番改革下愈发严谨,各宫主位执事更加明确细致。
丽华容德四妃所居的宫殿同属西路六宫,都归我管辖。如今锦仪宫主位空缺,宫中事宜便由新晋的珍妃暂代。她本就是皇后党,加上协理外司的华容二妃,三人都执外司事务,却都要受我制约。而惠明二妃所居宫殿属东路,不可避免须被卫心宣约束。
后宫看似被一分为二,实则交织渗透,密不可分。
谕令实行之初,对诸多内务不熟悉的我,忙得叫一个焦头烂额。
原来,位至高处竟会有这么多压力和烦恼,曾经想避则避的人和事,如今根本避无可避。执掌区区半个内廷尚且如此心力交瘁,真不知治理偌大的天下会是怎样的体验!
幸而皇暮云指派了一名御前掌事嬷嬷协助我,甚至不吝亲自教导。故而没过多久我便适应了处理各种大小事务,之后又拔冗向堂姐求教,获益匪浅。
待熟悉庞杂的事务后,处理起来便开始得心应手,闲暇之时渐渐多了起来。虽然终日忙碌,但是相较之前那些百无聊赖的日子,充实愉悦了不少。
秋去冬来,甫一入露月(十月),雨露则多了起来。
天气转凉,皇暮云的咳疾因时复发。国医监上下无不诚惶诚恐,唯恐稍有差池。幸而此番薛弋已回京,他所学的医术非传统医学,主修奇门偏方,对内伤疾症的疗效竟好得出奇。针灸疗法虽不罕见,国医们却无一胆敢在天子身上扎针,是以这种“禁术”也只有薛弋敢施。
持久的低热终于消退,趁咳嗽暂止皇暮云总算沉沉睡去。我在寝殿内守了许久,没想到出去时看见薛弋还在外殿未走,不禁疑惑。
袁杰恺见状忙解释道:“薛大人侍疾一向如此,衣不解带地守在殿外等候陛下随时传唤……”
我听得颇为触动,心中的感慨难以言喻,思忖片刻低声吩咐依云,“你去把我摘录咳症的那本册子取来。”
“是。”依云应声离去。
那日皇暮云将我的一番心血掷在水中,之后我又搜肠刮肚地默写出个大概。所幸另一册译本没被他丢下水去,关于咳症的摘要最终整理成一册书。
介于有旁人在侧,我不便与薛弋攀谈,见礼如仪后再无言语。其实我有好多事想问他,他奉命去处理武林争端,又秘密查探羽影及连环凶案,这期间必然发生了许多事。如今武林的情势及朝局我一概不知,又不能去问皇暮云,是以总为心中堆积的诸事而忧虑。
承襄殿离重华殿甚远,依云去了许久才折返。我再次来到外殿中屏退宫人,又命袁杰恺带内侍去内殿守着,独留依云在侧奉茶。
薛弋见状怡淡如常,言行举止谦恭如仪,“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我随意翻了翻手中的书册,淡淡而笑,“岂敢谈吩咐,我……本宫只是有一事需劳烦大人。”说罢将书册双手递至他面前。他并不迟疑,泰然接过书册,不翻看亦不抬眸,似在等下文。
赧然地看了他片刻,我撤回目光,端杯饮了口茶再才启唇道:“这是我翻阅医书整理出来的咳症摘要……希望……请大人帮忙瞧瞧能否帮得上陛下的病症!”
如今面对他时总会尴尬无比,甚至会羞涩脸红。起因还要追溯到留宿在他别院的那夜,翌日清晨醒来我发现身边无人,便疑惑地询问临时派来侍候的婢子,才得知皇暮云宿在主厢房,而我与薛妍分别宿在东西厢房。
据说那晚他二人一直畅饮到三更,最终都喝醉了。皇暮云非要去我房里,薛弋便亲自扶了他前去,并且一直在外守着,直到事毕再送他回主厢房就寝。
这便意味着,那夜之事尽被薛弋听了去。他的耳力极佳,更何况那夜两个醉酒之人,根本不会克制!
想及此,我不禁觉得双颊蓦地发烫,迅速挥散脑中不合时宜出现的画面。
正敛眸无所适从之际,但闻他恭然道:“娘娘良苦用心之作,微臣定会细细拜读。还请娘娘予臣时日,待微臣研读之后再行回禀。”
“这个自然……”我略显慌乱地回道,不敢抬眸去看他,“那个……有劳薛大人!”
此次幸有薛弋在侧,皇暮云的旧疾没几日便有所好转。可他最是不听劝,虽休了朝却仍然躬亲庶务,每日必行召对、议决政事。
我即心疼又无奈,实在忍不住便会排揎他:“真是头犟驴,如何说也说不听,早晚得累出病来!”
他斜依在软榻上翻看着《崇宗政要》,抬眸来看了我一眼,回答得一本正经:“民生在勤,勤则不匮,犟驴要拉磨,懈怠不得!”
我搁下手中的账册,起身走到他面前,劈手夺走他手中的书,佯怒道:“万机事繁便罢了,剩下的时间是让你好生休息养病,而不是留给你看书的!这些书待你病愈再看!”
普天之下敢如此对他的怕是只有我了,他愣了片刻,笑意盈盈地伸过僵在半空的手来揽我,“不看了,不看了,卿卿莫怒。”
见他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我面色稍霁却是拍开了他伸来的玉手,“我本不该妄议朝政,实在是因为心疼你,忍不住多一句嘴。军国大事的万钧重担,总要有人替你分担才好……”
他笑颜不改,追过来一把将我揽入怀,相拥着摔进软榻。本以为他只顾着嬉闹未听进去我的话,正黯然间却听他问道:“那你以为该如何?”
我艰难地从他怀中爬起,居高临下凝视他,确定他的眸中并无恼意才敢直言:“左膀右臂缺一不可,恕我直言,左相之位空悬得太久了!”
后宫不得妄议干涉朝政,我冒这大讳,纯粹只是想替他分忧而已。
他闻言笑意更深,抬手捋着我凌乱的发丝,娓娓道:“此事确实被搁置得太久。之前一连折损了诸多将才,朝中一时人才空虚,为免再度出现政党分化的局面,我才致力于亲自提拔才俊填补空缺。如今朝局趋于稳定,是该考虑填补上这个最大的空缺了!”
我认真听着,不敢随意接话,只盈盈而笑。他顺完发丝又来抚我的脸,碎着寒星的双眸熠熠有光,再次启唇问道:“卿卿觉得谁堪当大任?”
这无疑将我问住,愣了半晌才眨着眼回道:“这我哪里知道……且不说女子不能妄议干涉朝政,即便是能干涉,你问我这一窍不通之人还真是问对了!”
这次换他夺了我手上的书,翻身而上压住我,嗔道:“一窍不通可以学,今日你非要说一个!”
我知道这人孩子心性又犯了,奈何关于朝中的人事我实在不清楚,遂嘟囔着撒娇,“明明自个儿知人善任早有决断,何苦来逼问我一个妇道人家……”
此招向来管用,屡试不爽。他在我唇上飞速啄了一口,笑道:“罢了,看来某些人是指望不上了,朕只好指望着我们的儿子将来能替朕分忧!”说着拿灼灼目光在我脸上游移,柔声低语,“不看书还真有些倦意,不如卿卿服侍为夫早些去歇息……”
我睃了他一眼,嗔怪道:“国医的嘱咐又忘了是吧?身子还没大好尽想着折腾,好好养身子!”
他哪里是肯听话的人,钳制住我推他的双手,目光中透着几分促狭,“今日感觉身子大好,于此事已经无碍,生儿子可是头等大事,耽误不得。”
此话让我猝然想起宫中的传言来。众所周知皇后不得圣宠,皇上鲜少去宁华宫,几乎只留宿承襄殿,月余之中仅召幸过其他妃嫔两次。
宫中早就传言说我会生下皇长子,原先这皇长子为谁所出并不打紧,皇朝历代立储立嫡不立长,除非中宫无嫡子才会择立庶子。
可如今的情势不可同日而语,先是我这封号引得朝野热议,都说月主坤乃后位的象征,今上赐“月”字给皇贵妃的寓意不言而喻。加之这前所未有的皇贵妃分去了中宫一半的权柄,渐渐地便有了“二月同辉,必有一黯”的流言。
宫中开始有人在暗地里称我为西宫皇后,甚至笃定国储必为西宫所出。
皇暮云的话已表明了他的态度,似乎很企盼我为他诞下皇子。原本这于后宫妃嫔来说是莫大的好事,可我却没来由地感到不安,总觉得危机四伏。想必偌大的宫闱之中,除了皇暮云希望我生下皇子以外,无人再乐见于此。
目前我根基未稳,尚不足以自保,又如何能在这虎狼之穴保全孩子的性命?当下是我巩固势力的绝佳时机,却绝非孕育子嗣的最好时机。
故而,想清楚这些之后,我便暗暗做了某个决定。
再次出宫时,锦城刚下过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我依旧先去林之灵取药,不见秦致,一问之下才得知他已被调离锦城,去了宜州总舵。接任的新掌柜是曾经的吴管事,与我亦是旧识,对我恭敬有加。
林之灵的生意日益红火,新添了不少伙计。见到大家都安好,我自是欣慰无比。大家对我也相当热情,然而之后我兴高采烈地去看望殇落羽却吃了闭门羹。
显然太久未来惹得他生气了,我在阴冷的石道中苦苦哀求了许久他才开门。甫一进去,便看见一张比暗道石壁更阴冷的脸。
“这是哪阵风竟将尊贵的贵妃娘娘……吹到鄙人这寒舍来了?”
不料他开口便是这样一句,话中的强调透着几分讥诮。此话落在我耳中格外惊心,令我生生怯步。有些事终是瞒不过他,而我更在意的是他知晓后的态度,很明显他是抵触的。
说到底,我与他之间少了商君陌这层关系,便什么也不是。甚至会因为我的移情导致他生出敌意。
心绪因他的话陡沉,我踟蹰了半晌,终是鼓足勇气朝他走去,小心翼翼地唤他:“羽大哥……”
他纹丝不动,俨然未闻。我垂头放下药盒,一时黯然无措。
事已至此,再华丽的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想必他以后再也不想见到我,这便意味着某些联系将彻底斩断……
正兀自伤感,却听见他的轻笑戏谑,“逗你两句就哭鼻子,哪有贵妃的样子!”
我回神抬眸,见他正看着我。这才恍然发现视线已一片模糊,的确是眼中噙了泪。
此话令我喜极落泪,我激动地蹲至他身旁,抓紧他的胳膊傻笑道:“在兄长面前哪管什么样子……莫非大哥嫌弃月儿不成?”
他自然是嫌弃的,抖落我的双手,继而蹙着眉掏出锦帕毫不温柔地为我拭泪,“鄙人可不敢做皇贵妃的兄长,一介江湖草莽怎配做国舅爷?这关系可乱攀不得!”
我知道他仍有怨气,能接受我已属难得,此时此刻不宜纠结于此,遂及时挑开话题:“太久没来是我不对,身体可有好些?那些康复的法子可有效?”
数月不见,他的神采比之前更焕然。他依旧一袭白衣如雪,幽蓝长发随意披散,周身无一缀饰;那双异于常人的眸子如今已澄亮潋滟,浓密的睫羽开合间足以摄人心魄。
这样的他,让我不禁想起曾在话本中读到过的一类人。据说这类人体中藏魅,专迷惑人心,故而阴阳师将其体内的魅封印,使其不得为祸人间。
殇落羽正如这一类人,令人惊艳的华光封存在他病残的体内,一旦破封外露,璀璨耀目的光芒如何遮挡都遮挡不住。
他微勾着唇,轻眨着荡人心神的双眸,不答反问:“你到底还来不来我这儿继任门主?”问完不待我回答便兀自启动轮椅朝木桌行去。
我被问得语塞,愣了半晌才起身跟过去,坐下后接了他递来的热茶边暖手边思忖,“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无意接任门主之位,只是想好好照顾你……”
话音未落,突然感觉到一股极强的威压荡漾而来,震得杯中茶水荡起圈圈涟漪。我当即一凛,迅速凝气抵抗,尚未明确强劲的内力从何而来,身旁的人已旋转轮椅绕至我另一侧。
沉重的木门无声而开,随即掠过一抹似火绯红,快似鬼魅。
随之近身的还有一句飘忽不定的笑语,“呦……本尊几日不来,羽公子房里竟藏起美人儿来了!”
那红影瞬息之间已到了眼前,在殇落羽身前站定。这娇笑而来的女子,姿容绝艳妩媚,一身单薄的火红缕金纹衣裙,勾勒出她玲珑窈窕的身姿;乌发由金冠高高束在头顶,令她妩媚中多了几分凛然。
在我打量她的同时,她的目光亦游移在我身上。
我尚在惊诧之中,但闻挡在身前的殇落羽一声冷哂,“夙教主隔三差五地往我这儿跑,就不怕被同道发现吗?”
那女子撤回打量我的目光,看向殇落羽时笑得更加妩媚,酥媚入骨的声音自那抹朱唇滑落,“本尊来找自己的夫郎,他们管得着么。何况……你我相好了这么多年,几日不见,人家担心你会想得慌!”说着抬手探向对面之人。
但见殇落羽扬臂挥开她的手,寒声道:“本座今日有贵客,夙教主请回吧,恕不远送!”
她闻言飞速眄了我一眼,脸色陡沉,蹙着眉嘟嘴显出几分小女子的娇柔之态,“人家不眠不休地赶来看你,你不心疼便罢了,还狠心赶我走!就因为她是不是?”
“本座不想再说第二遍!”
“哼,本尊更不想废话……”
他二人说着说着突然动起手来,而我已彻底惊得做不出任何反应。显然二人并未动真格,那红衣女子似乎对殇落羽有所顾忌,出招虽快却不凌厉。
我愣了半晌终于回神,正欲出言劝解,却见那红衣女子飞身退至远处而立。她神色陡沉,凛然玉立,浑身渐渐散发出肃杀之气,一改适才的语气寒声诘问:“你当真要护着她?”
殇落羽飒然拂袖,亦冷若冰霜地回她:“不准伤害她,这是命令!”
女子闻言双眸中迸射出骇人的杀气,一字一句咬得极低又问:“她就是商君陌的女人?”
我不禁被她的杀气所慑,屏气凝神不敢妄动。这等凌人的威压太过强劲,是我平生见所未见的。即便是杀人不眨眼的漆雕幻也未必有她这等凌厉的杀气!
房间一时陷入令人窒息的静谧中,忽有一阵寒风穿窗而过,带落簌簌雪屑。
“不,她是今上的宠妃,当朝皇贵妃!”
迟疑了良久的回答掷地有声,消弭了这满室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