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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夜寒

  天听阁乃天子藏书阁,数不胜数的书籍皆为历代天子所收藏,包罗万象且多为遗世孤本。

  此处珍藏的文书只有得天子令,内阁学士府才能对其编撰释译。薛弋此前便在内阁执事,后又领内审司谏言吏,如今更是身兼多职,颇得皇暮云倚重。

  戍守天听阁的是内卫司侍卫,看管书籍的则是中侍司中官,以前这二司直属天子,如今卫心宣也有了调度的权力。

  天听阁只认天子谕令或令牌,薛弋与我都有御赐的令牌,故而畅行无阻。大过年的承值之人本就寥寥,更何况是一向冷清的天听阁。甫一入内,承值的中官们便上前来对我们行礼如仪,又互送了吉祥,这才乐呵呵地引领我们至摆放医书古籍的区域。

  所谓的古籍,便是一卷卷厚重的竹牍,奇奇怪怪的文字根本看不懂。而这些堪比天书的古籍似乎难不倒薛弋,只见他边翻看边挑选了数卷让中官搬至阅览室。

  我看着他简直比看到竹简上的古字还惊奇,待中官远去后实在忍不住问他,“这些……你都看得懂?”

  他又挑了两卷拿在手里,侧身面向我颔首答道:“微臣不才,略识得!”

  简直谦虚得过分,我真怀疑是否除了生孩子以外,世间之事就没有他不会的。正愣怔间,他抬眸莞尔一笑,又道:“娘娘手上的这卷正好也用得着,就有劳娘娘了。”说罢谦恭有礼地让我先行。

  待我二人就坐,又有中官殷勤地置了炭火、茶水以及一应文具。我见他们侍立在侧极为拘束,遂吩咐道:“你们也别在这儿拘着了,且到外面烤火歇着,本宫有事自会叫你们。”

  几人谢了恩去了外间,熏香茶雾缭绕的暖阁中便只余我与薛弋二人。看着众人出去,我立时又后悔了,因为与这人独处一室委实让我不自在。

  而这人已道貌岸然地摊开一卷竹牍,眸也不抬地说了句,“娘娘还真是体恤下人。”

  我也取过一卷竹牍摊开,盯着那些全然不识的字,回道:“刚进来时看见外间置了炭笼,想必我们不来他们这会儿正烤着火呢。这大过年的又如此冷,左右无事,何苦叫他们搁这儿冻着!”

  他闻言微微勾唇莞尔,抬手摊掌,深邃的眸光顺着手掌看落案上的澄泥砚,启唇道:“那此事只好劳驾娘娘了!”

  我愣愣地盯了他半晌,及至他抬眸的瞬间,才慌忙移眸,“呃……说来惭愧,这些古籍我是帮不上大人什么忙……不过研墨倒还在行,既然是为了陛下,怎谈得上劳驾!”边说边端了砚台开始发墨。

  之后我们就个别咳症进行了分析,还谈论了这些古文字。原来这些古字便是皇太-祖统-一教化之前的本土文字,远比现在的文字要繁杂得多,甚至毫无相同之处。尽管如此,薛弋竟看得毫不费劲,这令我对他的钦佩再次多了两分。

  待我磨好墨,他抻纸拈笔行云而书,写完两行字递过来给我,一本正经道:“皇上的咳疾一般复发在春入夏、秋入冬,而春入夏之际症状尤为严重。往年甚至会不定时复发,不知娘娘对此有何见解?”

  我认真听着,伸手接过纸张,低眸一看不禁怔住。他口中说着咳症,却在纸上写道:亡灵已代祭,一切均安,勿念。

  来来回回将这些字看了数遍,百感交集在心头,我不由得心中一热险些掉下泪来。自去年生辰一别,一直没能向他询问爹爹和姐姐的墓地所在,这才无奈在将军府设了虚灵。纵然香火长明,此事却始终是我的心结。商君陌长逝还有衣冠冢供商家常祭,而我的亲人逝去竟连纸钱都无人至坟前去烧。

  没想到薛弋会代我去祭拜,此等恩情实在令我感泣。我热泪盈眶地望着对面的人,欲起身行礼道谢,却听他又道:“娘娘觉得是否会与时节有关?”

  他的问话将我立时点醒,这才恍然意识到此刻不宜失态。我忙敛定心神,细细回想他之前的话,边从笔山上取笔舔墨边回道:“经大人一提本宫倒是记起来了,今年陛下咳疾复发之时正是谷雨、寒露前后,乃一年之中雨露最重的时节。”

  说话间,“大恩不言谢,来日定当报答”两行字已跃然纸上。他笑着接过纸张,“娘娘记岔了,是去年。”

  我会过意讪讪一笑,忙纠正道:“对对对,是去年,今年才到初五呢。”

  他未再接话,挥笔疾书在纸上又写了六个字:上元节,旧地见。

  这让我一时踌躇,此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是约我十五宫宴当晚在老地方相见。他似是看出了我的迟疑,立即在后面加上“相商要事”四字。我移眸去看他,正好碰上他神情复杂的目光,不禁一愣,随即鬼使神差地点头答应下来。

  很快便近了午膳时分,依云请中官进来传话时,我们才摘录了不到一半的古籍。

  我不好逗留,只得先行离开。出得天听阁,便见依云等人都恭然候在外面,辇轿已备好。

  抬头看着溶溶流云,我只觉心情大好,决定信步返回承襄殿。然而路过北雀湖时竟迎面遇上了皇暮云,他正抱着年底刚满两岁的女儿宁悦公主在湖边散步。

  他遥遥看见我便朝这边走来,怀中毛茸茸一团的宁悦正专注于手中的布人偶。

  待走近之后行了礼,一众人也对我行礼如仪。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可爱,我实在忍不住想逗一逗,岂料这小公主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了我片刻,扬手便将紧握在小手中的布偶扔在我脸上,“你是坏人!”

  我闪躲不及被砸得一懵,还未反应过来便闻皇暮云一声怒喝,“放肆!”

  连我都被他吓了一跳,何况是个懵懂的孩子。宁悦立时大哭起来,待我睁眸时只见一众侍从皆大惊失色地“噗通”跪了一地。

  皇暮云铁青着脸,怀中嚎啕大哭的小人儿纵然被他吓哭,仍不忘往他怀里扑。想必这便是骨肉天性所致吧!

  我哪见过这阵势,被宁悦哭得茫然无措,只好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人偶,上前劝道:“公主只不过跟臣妾闹着玩儿罢了,陛下何至于动怒,尽吓坏了公主。”

  他紧蹙着眉,显然被宁悦哭得心烦,看着我递过来的人偶并不接,“言行如此恶劣,绝不能姑息。”说罢,扶正趴在他身上哭得似要气绝的宁悦,“不许哭,再哭父皇不抱你了。”

  宁悦似乎真怕他不再抱,哭声渐弱,抽抽搭搭地挤着豆大的眼泪。我忙掏出锦帕递给他,他单手折了折轻柔地给宁悦擦拭涕泪,待她彻底不哭了才轻声教育道:“以后不可乱扔东西,更不能对尊长无礼,”说着看向我,“这是你的母妃,以后不可以对她无礼。告诉父皇,为何说母妃是坏人?”

  宁悦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父皇,看了片刻又移眸来看我,随即转身再次扑进皇暮云怀里,奶声奶气回道:“月娘娘是抢走父皇的坏人!”

  童言无忌,皇暮云怒过了也不再吓唬她,只抬眸来看了我一眼,低头又问:“那你告诉父皇,是谁告诉你月娘娘抢走了父皇?”

  他的语气很柔和,然而此话一出霎时有人抖如筛糠般匍匐跪行上前,惶恐不已地颤声高呼:“奴婢死罪……是是……是奴婢口不择言……教教坏了殿下,请陛下赐罪!”

  请罪之人正是公主的奶娘。皇暮云看都未看一眼,神色不动,语气却陡转俨然冰霜,“掌完嘴轰出宫去。”

  此刻分明暖阳镀身,却让所有人都觉得陡然生寒。那奶娘连哭都不敢哭,僵着身子被两名侍卫拖走,袁杰恺领了命起身,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该掌此恶奴多少下,还请陛下明示。”

  皇暮云略作静默,眺望波光粼粼的湖面,双眸深邃如潭,“既然长着嘴不会说话,留着又有何用!”

  袁杰恺不再多问,领命一揖带着一名内侍离去,留下跪地的一众人在寒风中战栗。

  我亦震骇了半晌不敢说话,及至他潋滟如湖水的双眸朝我看来,才蓦地回神。

  他换上笑颜,垂手将手中已脏的锦帕递给跪在身后的小穆,再来拉我,“你这是要回去用膳?”

  我如实作答。他低头去看怀中懵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宁悦,笑着问她,“父皇带嫣嫣去母妃宫里用膳可好?”

  宁悦眨着漂亮的大眼睛,点头如捣蒜,“好。”

  就这样,我成功顺路拐带了他们父女,别提遣回宁华宫回话的那几名婢子脸色有多难看。

  回到承襄殿,趁依云她们将宁悦带去恭房的间隙,我边伺候皇暮云净手边问道:“你难得有空,怎没带瑜儿一起出来玩?”

  瑜儿正是他的长女安乐公主,如今已四岁半。

  他眸光熠熠地盯着我看,仿佛要在我脸上盯出个窟窿,“给她生母过寿去了……”感觉到我的停顿,似是看出我的疑虑解释道,“生为朕的女儿,怎能没有孝心。她们本是尊贵的嫡公主,总不能跟着被废的尹氏沦为最卑微的庶女,尹氏虽失德不配养育公主,却始终是她们的生母。”

  听罢他语重心长的话,我突然有些恍惚,他与堂姐之间的恩怨,似乎并没有我之前揣测的那般可怕。可这些终究不能问出口,斟酌了半晌才若无其事地问他:“夫君可曾爱过芙熙姐姐?”

  我低眸蘸了香膏轻柔地涂抹在他手背上,不敢去看他此刻的眼眸,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依赖过,喜欢过,但并未爱过!或者说,在遇到你之前,为夫根本不知喜欢跟爱有何区别,以为只要动心便是爱过。”他说着握紧我的手,拉我挨着他坐下,深情地看着我又道:“喜欢令人欢愉,爱却令人甘之如饴。”

  他给的答案无疑令我欣然,相对的四目几乎能迸射出火焰,炙热的气息缓缓迫近,彼此交织。

  “父皇,父皇……”

  移近的朱唇还未落下,便听外间传来宁悦稚嫩的呼唤声。我慌忙退身,却被他大力揽回狠狠吻住。

  流光似箭,转眼便到了上元节,闲散愉悦的年节步入尾声。

  上元节宫宴是复朝前的君臣盛宴,十五一过,朝会恢复便正式进入新一年的忙碌。我趁席间言笑晏晏之际,告了更衣退席到后殿,再让依云守在恭房外,独自去殿后留园赴约。

  薛弋已在老地方等候多时,此次他倒没像去年一样突然将我扯进暗处,而是突然从暗处步出,半点声音都没有,俨然暗夜幽灵。

  我恍然忆起第一次在薛府遇袭的情景,拿曾经的那位“夜游侠”与眼前之人对比,眉角不禁抽了两抽。

  待他走进,我出其不意地抬掌偷袭他,却被他从容不迫地抬手攫住。双掌翻飞如燕,顷刻之间数招已过,最终还是他占了上风。

  “娘娘这是要与臣切磋掌法?”他灵巧地再次攫住我的手腕,淡淡道。

  我稍用力去挣他便再次放了手,而我不再继续攻击,收手裣衽:“大人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交手是何时?”

  料峭夜风中传来他温润如玉的笑语,“岂能忘记,娘娘还是唯一一个上落燕塔只拆瓦的人。但有时,拆瓦这种小事也极其危险,倘若那夜娘娘失手拿错一片瓦,触动了塔顶的机括……”

  他的话适时而止,将我想知道的以及不知道的事表达得再清楚不过。我不禁内中一阵恶寒,暗自庆幸老天真是眷顾我。细思极恐,凶险果然是无处不在的,自己委实是太无知了。

  不过这些事已经不再重要,我略有瑟瑟,搓了搓手叹道:“没想到我跟大人竟是不打不相识,不知那晚盗走贵府桀犬之人……大人可知是谁?”

  他听罢淡淡一笑,“想必正是娘娘昏迷时口中所念的商公子,臣此次约娘娘前来正是为了此人!”

  我一时错愕不已,半晌未应答,却听他解释道,“确切地说是为了羽影之事。”

  “羽影”二字让我立时不安起来,真没想到他居然能查到商君陌与羽影的关联,他到底查到了什么?我惶惑了片刻,忍不住问道:“凶案不是已经侦破结审了吗?羽影只不过是传闻罢了……”

  他负手玉立在皎皎月色下,微微仰面眺望,似是在看不远处的巍峨宫殿,眸色如水薄唇翕动:“正因为受害者皆为仇杀才更加非同寻常,凶案的幕后之手无需沾染一滴血便能搅得天下大乱,足见此人的智谋手段绝非等闲。试问这世间众生谁能做到毫无污点,谁又没有对手和敌人?此人深知人性的弱点,仅需加以利用再稍作推助,便可借刀杀人达到自己的目的!而‘羽影’……正是他的刀刃。”

  这番话令我彻底震骇,犹记得之前质问殇落羽有关羽影的事,他分明说过“羽影”的名字是他所取。倘若真如薛弋所说,这些看似平常却透着诡异的仇杀是有人蓄意操纵,那始作俑者岂不正是羽大哥?

  天呐,他为何要这样做?

  此时此刻回想起殇落羽浑身戾气的模样,我只觉脚底生寒,被夜风一吹更加瑟缩起来。愣了好半晌,脑中思绪越搅越乱,于是颤颤问对面的人:“你怀疑……幕后之手是商君陌?可凶案发生时他已经不幸罹难了!”

  然薛弋却朝前逼近一步,不答反问:“你很冷?”

  我下意识地点头,随即又摇头,“或许是因为心寒吧!”

  他见我退了一步,不再近身,情绪复杂地淡淡发问,“你可知令尊的遗体是在哪寻到的?”见我摇头便继续道,“在衢州拦河闸口,那已是令尊罹难后的第五日,一同捞起来的还有另外三具男尸,据腐坏残毁的程度来看,皆非与令尊一同溺水的商公子。”

  “你……你这话是何意?”

  “我仔细询问过商掌门,据说门内弟子以及雇佣的探子来回将那段流域打捞访问过多次,皆是无果而终。我倒觉得,商公子若非尸骨无存,那便是还活着!”

  我愣愣地思忖他的话,思绪渐渐明朗。若我没猜错,他定是陷入了某个误区,或许他查到了商君陌和羽影有关联,却不知真正和羽影息息相关的另有其人。

  想通这些,我敛定心神叹了口气,黯然道:“他不可能还活着,且不说重伤落水能不能活,倘若他真的还活着,绝不可能不现身!不可否认他确实与羽影有些关联,但他绝非凶案的幕后黑手……反而是他一直控制着羽影,自他遇难之后才失控出了这样的事!其实如今……如今掌控羽影的,正是我。莫非你认为我会纵容羽影祸乱天下吗?”

  此刻我只觉浑身如冰刀刺骨,遂凝聚真气御寒,岂料如此一来竟加剧了五内的不适。难道我又把自己喝晕了?

  对面的人默然良久,最终语重心长道:“我与他交过手,以他的内功修为,刀剑穿其胸实非易事。至于那湍急的江水,若有龟息丹护体,短时间的溺水不足以致命。据说……他可是药痴!难道你从未想过他还活着?”

  我一时有些站立不稳,忽觉头晕目眩,但他的话掷地有声不容我逃避,遂颤声回道:“不可能……他若还活着不可能不来找我……”

  “不现身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数月前江湖上突然出现了一名神秘大侠,正是经他提醒我才恍悟,‘羽影’非特定的杀手,而只是普通人。最终从仇杀入手,这才破获了迷案。”他娓娓而谈,似有感慨,见我不语又道:“此人对羽影似乎甚为了解,却又隐有维护之意,当我继续追查羽影背后的联络者时,线索竟恰到好处地被掐断。直到我无意间发现他在打探你的消息……”

  心骸蓦地激荡起惊涛骇浪,我呆若木鸡地一动不动,甚至忘了呼吸。薛弋不会空口无凭地乱说,他才智过人心思缜密,必定是查证过一些事才如此说。

  真的会是商君陌吗?他真的还活着……

  许是过于激动,我只觉身子一晃便要栽倒,幸而被身前的人眼疾手快地扶住。神智恍惚间忽觉额间一凉,视线逐渐再度清晰起来。

  他快速探过我的气息和颈间脉搏,疾声道:“表冷虚汗,气息滚烫,你这是风寒内热之症!我这就送你回去……”

  我缓过劲来抓住他的衣袖,置若罔闻般连连追问,“你确定吗?真的是商君陌?”得不到他的回应,一时更加焦急,攫住他的胳膊摇晃着,“求你告诉我……他真的还活着对不对!”

  他蹙着眉冷冷地看着我,随即缓缓将我推开,“即使他还活着,那又能怎样?今是昨非,万望娘娘珍惜当下。”说着,他颔首一揖,语气淡漠得令人心寒,“想必皇上此刻正等着娘娘,臣这便护送娘娘返回后殿!”

  我抬手捂着俨然淬了火的胸口,一步步后退,“不必了……我自己回去!”

  心口薄如蝉翼的某物猝然撕裂,连同孱弱的声音散在呼啸而过的寒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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