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1【火种】
自从宋义来过一次之后,漕运衙门和漕帮并无进一步的动作,似乎他们已经接受两淮盐商逐步自立的现实。
薛淮的生活重新恢复到忙碌充实的状态,夏税收缴进入关键时期,新政的深化井然有序,盐政改革和盐业协会的事务也需要他偶尔出席安定人心,只不过和之前略有不同的是,如今他身边多了一个年轻的跟班。
桑承泽褪去初见时的骄纵戾气,换上一身靛蓝布衣,虽仍带着些许生疏,却努力模仿着江胜等人的举止。
他不再抱怨饭菜粗粝,也不再嫌弃差事琐碎,只是那双曾经只识得酒色财气的眼睛里,多了几分刻意摆出的沉稳。
这日午后,薛淮刚批阅完一批关于仪真县水闸修缮的工房呈文,正闭目揉着眉心。
桑承泽垂手侍立一旁,目光扫过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又偷偷觑了一眼薛淮的侧脸,心中那份被强行压下的浮躁又有些蠢动。
这些天他做的无非是端茶倒水和查找文书之类的事情,或者跟着薛淮外出时像个影子。
薛淮并未如他想象中那样立刻传授经天纬地的秘术,这让他既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些失落。
“觉得乏味了?”
薛淮并未睁眼,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桑承泽一惊,慌忙站直道:“小人不敢!”
薛淮睁开眼,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淡然道:“令尊当年刚入漕帮,也是从码头扛包和船舱清淤这种事做起。万丈高楼平地起,想做事,先得沉得下心,看得清脚下。”
桑承泽垂首道:“是,大人。”
薛淮知道他其实并不明白,于是随手拿起一份刚看过的盐税季报交给桑承泽,道:“看看这个,告诉我,三月份淮北盐场转运至扬州的粗盐,每引成本比二月涨了多少?涨在哪里?”
桑承泽手忙脚乱地接过厚厚的册子,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目瞬间让他头晕眼花。
他硬着头皮翻找,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划过,额角竟渗出细汗。
以前他去喝花酒都是随手一掷千金,何曾在意过这种琐碎的银钱数额。
过了半晌,他才嗫嚅着报出一个大概数字:“约莫涨了三十七文?小人看不太清这运费、损耗的细分…”
薛淮也不责备,只淡淡道:“三十七文听起来不少,但你要知道这一引盐从淮北盐场晒出来,经小工搬运装船、漕船运输、途中损耗,再经钞关查验,最后入库扬州盐仓,这三十七文分摊到每一个环节,对于灶户盐工来说就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而漕帮以前收他们的份子钱,比这三十七文多多少?”
桑承泽愣住了,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三十七文于他而言不值一提,但对那些苦哈哈的盐工和船夫意味着什么?
而漕帮过去收的份子钱,何止十倍百倍于此!
他想起薛淮曾经说过的民脂民膏,此刻这四个字仿佛有了沉甸甸的血肉,不禁涩声道:“难怪……以前听说百姓们经常在背地里咒骂漕帮。”
“看事情不能只看表象数字,要看到数字背后的人。”
薛淮端起茶盏,放缓语气道:“盐商成立协会施行互助互利,压缩成本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们想要一个更稳定、更少被盘剥的运输通道,不想把命脉交给一个动辄以拳头说话的帮派。这才是你们漕帮真正的危机,不是少了多少份子钱,而是失去了被需要的价值。”
这番话如同重锤,再次敲打在桑承泽心头。
薛淮重新拿起一份卷宗,是一桩河工贪墨案的最新进展。
他看了片刻,将卷宗递给侍立一旁的桑承泽:“看看这份供词,还有旁边附的工料采购清单。”
桑承泽连忙接过仔细翻阅,这是一名负责采买河道疏浚工程所需麻袋草绳等物的小吏的供述。
小吏在供词中承认他虚报数量,勾结奸商以次充好,将采购价提高了两成,所得赃款与奸商四六分账。旁边附着的清单上,各项物品的数量和单价列得密密麻麻。
“看出什么了?”
薛淮端起茶盏,看似随意地问。
桑承泽皱眉细看,指着供词一处道:“大人,这小吏说每次虚增的数量不多,就几捆草绳和几十条麻袋,单价也只提了几文钱。他说想着积少成多,又觉得这些东西不起眼,不会引人注意。”
“嗯。”
薛淮啜了口茶,温言道:“然后呢?清单上呢?”
桑承泽又低头对比清单和供词,努力回想薛淮之前提点过的看账方法:“小人愚钝,这清单看起来总价是符合预算的,单项似乎也对得上他虚报后的价格。”
薛淮放下茶盏,手指在案几上轻轻一点:“把工房上月上报的疏浚工程实际消耗麻袋和草绳的数目记录册找出来,和这份采购清单放一起对比着看。”
桑承泽立刻去旁边的公文架上翻找,很快找到一本册子。
他笨拙地翻到对应月份和河段,将两本册子摊开在薛淮案前,自己则半弯着腰,用手指点着逐项比对。
薛淮也不催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过了好一会儿,桑承泽突然“咦”了一声,指着其中一项说道:“大人,这里采购清单上写的是五千条麻袋,但实际消耗记录册上,这个河段只用掉了三千八百条出头!”
薛淮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面上却依旧平静地说道:“继续。”
桑承泽精神一振,仿佛找到了关键:“这个小吏不止虚增单价,还多报了整整一千多条麻袋!可这账面上怎么平的呢?总价对得上啊……”
“这就是他们的聪明之处,也是愚蠢之处。”
薛淮拿起笔,在供词和清单上分别点了点,耐心地说道:“单看单价,他每次只提几文,单看数量,他报了五千条,实际只消耗三千八百条,多出来的一千二百条本该是结余,对不对?”
桑承泽点头。
薛淮引导道:“那剩下的一千二百条去哪里了?”
桑承泽脑中灵光一闪,高声道:“那奸商卖给小吏的就是虚高的价格,但数量没有五千条,东西根本没送那么多,所以实际消耗册上只有三千八!但是这两份账册非一人管理,这小吏只负责采购账,他是如何——小人明白了,他贿赂了负责管理消耗账的人,虚构出结余的一千二百条!”
“没错。”
薛淮放下笔,缓缓道:“所以这桩贪墨案子需要三个人合作,奸商以次充好提高卖价,两个管账的小吏互相勾结,他们既抬单价又虚报数量。表面上只是几个麻袋几条草绳,实则一层层的积少成多,你还觉得他们贪得少吗?”
桑承泽算了算,皱眉道:“一次看着不多,但次数多了河段多了,加起来也很可观。”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凡事注重细节,否则你就会变成睁眼瞎。”
薛淮凝望着桑承泽的双眼,认真地说道:“身居上位者,最怕想当然三字。你以为自己手握权柄,下面的人就会像提线木偶一般听从你的支配,然后沉浸在自以为是的情绪中,就一定会被人蒙骗和戏耍。就拿这桩案子来说,即便我履任扬州以来查办治罪了很多贪官污吏,依然会有人铤而走险。”
桑承泽此刻的内心满是感触,一方面他深刻体会到做事的不易,另一方面也由衷地敬佩薛淮的眼光和手腕。
薛淮继续说道:“倘若我没有发现这里面的蹊跷,糊里糊涂地轻判,必然会导致其他人效仿。因为在他们看来,就算贪墨官府的银子,只要做得足够小心周全,最后不过是被小小惩戒一番。长此以往,还有谁会服你?谁会惧你?”
桑承泽叹了一声,迟疑道:“大人这般一说,小人顿时有些头疼。漕帮数万帮众,光是分舵管事就有十几位,这些人一个个比猴还精,就连家父都很多时候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人这点本事恐怕更难降服他们。”
薛淮微笑道:“怕了?”
这两个字仿佛触动桑承泽的弱点,他毫不犹豫摇头道:“不怕!”
“不怕就行。”
薛淮神态温和,徐徐道:“漕帮内部情况和官府有相同之处,但也有不同之处,今日我便教你如何行事。”
桑承泽恭敬地说道:“请大人赐教。”
薛淮道:“治人驭事,根本在于明衡二字。明事理,明人心,明利害;衡得失,衡轻重,衡缓急。”
桑承泽心神一凛,努力琢磨这句话的含义和分量。
薛淮并未任由他自己胡思乱想,随即便将那十八个字掰开揉碎,用一个个实例分析每部分的细节。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着,窗外暮春的阳光渐渐偏移。
在漫长的教导之后,薛淮望着桑承泽,语重心长地说道:“万丈高楼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若想带领漕帮焕发新生,就要强迫自己沉淀在每一处细节中,而不是整天幻想登高一呼便能应者如云。”
桑承泽深吸一口气,躬身一礼道:“谢大人教诲,承泽铭记于心。”
先前他刻意摆出的沉稳,此刻终于变成眼底一丝真正坚定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