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初入太行
是夜,萧弈随李荣驻扎在澶州城外大营。
他刻意留意了一下,发现将士虽依旧精锐,隐隐却有些不同。
牵着乌骓走过校场时,听到了一点细细碎碎的言语。
“打了开封就走,不是白打?”
“俺把粗布衣裳都丢了,就等着大帅坐龙椅哩,这就又出来了。”
“……”
面对河东之战,士气有些滞涩,将军们的号令更是明显不如往日激昂。
感受到这些,连萧弈心中都浮起一丝忧虑。
假设大军不发,他与李荣孤军深入,万一陷在河东……千辛万苦立从龙之功,这结果可就太荒谬了。
做好战略,李荣拉着萧弈与他同宿一个军帐。
“你裹这个。”
萧弈接过一个厚重的毡毯,陈年的血腥、脚臭味扑鼻,一抖,全是灰。
李荣则搓着手,凑到火盆边,不时叹气,终是没忍住开口。
“你说,我俩怎就摊上这么个差事?”
“将军不是喜欢打仗吗?”
“那也分时候啊!”
李荣啐了一口痰在火盆里,大概是觉得说不清楚,干脆打了个比方。
“好比我喜欢炙肉,可我急着屙屎,总不能这时拿炙肉问我咥不咥?”
萧弈问道:“将军准备屙什么屎?”
“当然是好屎!你能不知吗?你小子贼精。”
“我是知道,可刘崇站在边上拿刀看着,先把他杀了,再屙屎,岂不畅快?”
“狗屁!”李荣嗤之以鼻,道:“我又不是面皮薄的小娘子,他爱站就站,熏不死他?!”
萧弈笑笑,道:“既领了军令状,将军何必还想这些。”
李荣脸色却还是焦虑,声音沙哑,道:“你不懂,这鬼天气进河东,冻坏脚趾手指,比战场折损还多,地形险,路不熟,粮草没保障。儿郎们怎不犯嘀咕?”
“只要潞州归顺,沁州到手,岂还怕冷怕饿?”
“你还是没懂。”
李荣瞥了眼帐外晃动的牙兵身影,声音压得更低。
“皇帝都杀了,儿郎们为了甚?那位置空在那,大帅不坐上去,谁能安心?你别说话,道理我懂,我不傻,可小卒能懂吗?一群泥腿子,哪管弯弯绕绕,我再给你打个比方……”
“不用比方。”
“这就好比,你跟一个开封小娘子,这那,这那,扒了个精光,火急火燎,就差那一捅了,这时她说,‘停,你先去河东把死鬼杀了,奴家才好安心从了你哩’,有这道理吗?”
萧弈沉默。
他发现李荣还挺有辩才。
“你看。”
李荣摊开手,掌心全是厚茧。
“老子一辈子握刀,不怕打仗,更不怕死。可说实话,这一仗心里没底。”
萧弈摇头,道:“将军大错矣,明公眼光长远有担当,你我在河东,他便绝不会弃你我不顾。”
李荣道:“不怕狗攮的刘崇兵强马壮,怕的是,错过了大事。”
“大事?”
“不瞒你说,几位老将军派人去邺都问白老夫人了,想请大帅即皇帝位,此等盛事,我麾下儿郎可不想错过。”
萧弈道:“那又如何?明公身边不缺拥戴他为帝的人,缺的是理解、贯彻他战略的人……”
“可我难受啊!”
李荣拿起酒囊闷饮一口,末了,道:“不想了,弄死刘崇那狗攮的,你我就是第一功臣!”
早早睡下,因为太累,萧弈甚至觉得李荣那如雷震天的呼噜声颇为助眠。
天不亮,两千精骑带着必要的辅兵、驮马,出发,西行。
队伍过处,雪尘飞扬。
萧弈仿佛回到了与陈光穗疾驰邺都的时候,穿风淋雪,舍身忘我地狂奔。
他裹紧征袍,用毛毡包着头,连眼睛都不露出,在粗布缝隙中看前方,其实也没甚好看,天地间白茫茫一遍,马匹紧跟着向导的老马。
过相州而不入。
之后人烟更稀少,村落荒芜,待抵达滏口陉,行进速度才终于慢下来。
萧弈每次下马几乎都是摔下马背,因为身体冻僵了。
休整一夜,探马禀报前方无事,他们进入陉道。
滏口陉在太行群山蜿蜒了上百里,两侧崖壁如刀削斧劈,小径在悬崖、深谷间盘旋,最窄处仅容两马并行。
时值深冬,陉道无旁人走动,积雪没膝,背阴路段的冰厚且滑,不一留神就摔下山崖,冷风穿陉,发出鬼哭,崖顶的厚雪塌落,也能砸死人。
萧弈以前也常走线,但确实没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中到过这么险峻的地方。
还好不是他独当一面,不然麾下肯定哗变。
李荣挥泪斩了个妄言退兵的牙兵,才让队伍老实行军。
老向导教了他们一个土法,把马粪收集起来,裹在脚上,以免在雪地冻死了脚趾。
李荣又派了辅兵在前当斩冰队,耗费两日,他们才艰难钻出这冰雪隘口。
眼前豁然开朗,到了潞州地界。
次日,部队向潞州城挺进,距城十余里,探马回报,前方出现了大队昭义军。
气氛顿时紧张,李荣自语道:“我等生死就系在王朴一介书生之手,他若不能说服常思,唉!”
萧弈回头看去,两千精骑疲惫到了极点,恐难与昭义军一战。
之后,探马再次回禀,昭义军节度使常思率部来迎。
李荣还是不放心,道:“鬼知道是不是诓我。”
继续行军七八里,远远看到了昭义军,望旗帜,恐有三四千之数。
“娘的,被王朴骗了。”李荣在马上啐了一口,道:“老贼带许多人来,我命休矣。”
一队人马簇拥着两人驰出。
其中一人脸带笑意,举止从容,正是王朴。
他陪同之人披着银甲,外罩貂裘,年约五旬,面容儒雅中透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与武人的刚毅,想必便是常思。
“末将李荣。”
“萧弈。”
“见过常公!”
常思勒马,环视天雄军骑兵,眼神隐有震惊之色。
萧弈遂明白过来,其实昭义军也在窝冬,根本没做好打仗的准备,自己这队骑兵穿越滏口陉虽险,带给对方的震慑却不小。
常思脸色几番变化,拱手道:“文伯已将郭公诚意、天下大势告知,常某非冥顽不化、逆势而为之人,意已决,顺天应人,归附郭公!”
潞州既下,队伍终于是好好休整了一夜,又补充了粮草。
当夜,王朴来和他们聊天,笑吟吟道:“常思本有迟疑,见我军气势雄壮,当即下定决心,在下深谢两位将军。”
来都来了,李荣战意渐高,把对澶州那场“大事”的牵挂抛诸脑后,道:“这才哪到哪?等我灭了刘崇,他不得吓死!”
总之是牛皮先吹出去,唬一唬常思。
王朴到潞州已有两日,搜集了一些情报、地图,交给了他们。
萧弈这趟来,有李荣领兵,向导带队,还有常思、王朴接应,他更多时候能做的也就是了解、熟悉河东的情况。
一夜休整,恢复精神,次日,先是派探马回报郭威,常思已归顺,大军可开拨进入河东。
下一个任务是挫李存瑰。
于是两千先锋精骑先行,丢下辅兵在后方缓进,挥师直逼沁州。
这是太行山腹地,队伍于雪原山谷蜿蜒穿梭。
萧弈放眼看去,山峦起伏,沟壑纵横,白雪覆盖,万木萧疏,天地间唯有黑白二色。
当夜行到潞州治下的屯留县,城墙是低矮的土坯,城门紧闭,显得萧条死寂。
李荣想屯兵县城,派兵拿着常思的手令,到城下叫门。
却见城头放了个吊篮下来,里面坐着老迈官员,穿着破旧的浅青官袍,里面不知夹了多少层袄,衬得很是臃肿,一脸的苦笑。
“下官,屯留县令李继儔,见过两位将军。”
“管你叫甚,开城门,放我们暂驻一夜。”
“将军,城外有昭义军旧垒,下官引将军前去,稍候再派人送吃食来。”
李荣不悦,抬起马鞭,“唰”地虚挥一下,骂道:“没听清吗?我要入城歇整。”
“将军,屯留地穷,入城也没几面墙,真不如昭义军旧垒哩。”
“老驴毬,我看你是想死!”
萧弈目光看去,见这李继儔缩着头,揣着双手,看着很是窝囊,可眼神深处似无惧意,反而有种倔强。
他心中暗忖,对方该是打定主意,死活不放他们入城。
他们有常思的手令,入城不会对县令如何,那么,李继儔在维护的该是城中百姓。
“将军,就去旧垒歇吧。”萧弈道:“我看这城墙要塌了。”
“走!”
李荣也没心思纠缠,踢马就走。
李继儔千恩万谢,目光还往萧弈这边多看了几眼。
萧弈打马而走,回望了一眼屯留县,暗忖要是在此与刘崇交兵,这城门经不起两下撞……太穷了。
次日启行,李荣嘴里不住地骂那李继儔。
“狗攮的老货,送的破饼硬得老子牙都磕掉,再遇此僚,必杀他。”
“将军息怒。”萧弈笑道:“那饼,泡着热水还能下咽。”
李荣道:“有柴禾才能烧水啊,这破地方,他也是倒了大霉,到这当官。”
萧弈却觉不然。
他一路而来都在观察,此地西高东低,东部平川,有绛河、岚河、谷河,三河贯穿,支流密布,可以屯田;中部丘陵,可筑城;西部山区,可为屏障。
且这里是并、潞、泽、汾四州通衢,古驿道穿境而过,又靠近滏口陉,商旅、军事意义都不小。
假设与河东形成拉锯战,而他若替换常思当昭义节度使,就在绛河修渠,灌田的同时,开通水路,建立水防,屯田收粮。然后筑山城,招流民,发展商旅,练山地兵,把屯留打造成攻取河东的前哨之地。
当然,这只是用来锻炼自己的一时遐想。
想到这里,萧弈发现,就连自己,对郭威这次讨伐河东的信心也并不足。
他思路拉回,看向风雪前路,似嗅到了战事迫近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