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长城,曾是荣耀,亦是伤疤
众人随宋应星来到一片开阔的试验场。
场中,数十名赤着上身的精壮工匠正忙碌着,汗水在他们古铜色的肌肤上闪着油光。
宋应星指着场中一个大木盆,盆中盛满了灰色细腻如面的粉末。
他对一名工头模样的汉子点了点头,那汉子立刻吆喝一声,几个工人便抬来几筐沙子和小石子,另有人担来清水。
宋应星道:“其本身不过死物,然一旦遇水,便可化腐朽为神奇。”
说着,工人们已将沙、石、粉末与水按一定比例倒入一个巨大的搅拌槽中,用特制的长柄铁铲奋力搅拌。
一时间,哗啦啦的声响不绝于耳,那干涩的粉末与沙石渐渐变成了一团团湿润粘稠的泥浆。
温体仁见状不但没有丝毫轻视,反而双目之中精光一闪,身子微微前倾,看得比谁都要仔细。
他心中那股对皇帝的狂热崇拜已然化作了对眼前一切事物的探究欲。
他虽不言语,心中却已是波涛暗涌:
“寻常匠作不过是依样画葫芦。然陛下所授之法,必有玄机暗藏!”
他的神情变化,那份混杂着期待思索与狂热的专注,一丝不落地落入了朱由检的眼中。
宋应星仿佛与君心相通,他未曾理会旁人,只是沉稳地指挥着工匠将那灰色泥浆倒入一个三尺见方的木制模具之中,用木板来回刮平。
做完这一切,他并未让众人在此等候,而是指向旁边一块已经脱模的,同样大小的方块,那方块呈现出一种干燥的灰白色,表面粗糙,却棱角分明,宛如天成的巨岩一角。
“温大人,”宋应星的声音平静中带着引而不发的激昂,“此物乃是昨日此时依同样之法浇筑而成。静置一日,其性已初定。”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英国公张维贤,沉声道:“英国公,陛下常言实践出真知。今日便请您这位沙场宿将,亲验其质。”
张维贤早已按捺不住,闻言踏前一步,目光灼灼:“宋先生请讲!”
宋应星从旁边工具架上取来一柄八角大铁锤,那锤头足有小儿脑袋大小,黑沉沉的,一看便知分量不轻。
他将铁锤递给张维贤:“还请国公爷用尽全力砸向此石。”
张维贤接过铁锤,入手便是一沉。
他乃是将门之后,自幼习武,臂力过人,此刻掂了掂这分量,心中已然有数。
他望向那灰白方块,眼中没有半分轻视,反而充满了凝重。
他走到那灰白方块前,深吸一口气,双臂肌肉瞬间坟起,如虬龙盘结。
只听他暴喝一声,将毕生锤炼的勇力尽数灌注于双臂,抡圆了那大铁锤,夹着撕裂空气的风雷之声,狠狠地朝着方块中心砸了下去!
在场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响,仿佛天界神匠的锻锤砸在了昆仑山的玉石之上,声音清越而沉重,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
想象中的些许裂纹都未曾出现,反倒是那柄百炼精钢打造的大铁锤,竟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狠狠弹起!张维贤只觉双臂剧震,一股霸道无匹的力道顺着锤柄倒灌而回,震得他虎口崩裂,蹬蹬蹬连退三步才勉强站稳身形,而那柄铁锤早已脱手飞出,在数丈之外的地上砸出一个深坑。
全场死寂。
但这一次的死寂并非源于震惊,而是源于近乎于窒息的的崇拜!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那块灰白色的方块上。
只见被锤击的中心处,仅仅留下了一个浅浅的,不过铜钱大小的白印。
除此之外,完好无损!
“好!好!好!!”毕自严此刻竟是满面通红,连叫三声好。
张维贤顾不得擦拭手上的鲜血,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也顾不得国公的体面,竟是单膝跪地,用那只未受伤的手颤抖地地抚摸着那方块冰冷而坚硬的表面。
触手处,其质密实,其性刚猛,远胜他所知的任何一种粘合物!
温体仁嘴巴半张,那句抟土为金的猜测在心头回荡,此刻化作了满腔的灼热。
他激动地低语:“果然如此!果然如此!此非和泥,乃是炼石啊!陛下竟掌握了大地化生之秘!《易》言坤厚载物,今日方知,坤之厚,亦可化为乾之刚!”
宋应星看着众人狂热的模样,眼中闪过与有荣焉的自豪。
他清了清嗓子,将众人的神思拉了回来,又引着他们来到试验场一旁的一个大水池边。
池水清澈,可见池底。
池中一根数尺长的,同样材质的灰色长条状物静静地横卧着,上面还生了些许青苔。
“诸位大人请看,”宋应星指着那根“石梁”说道,“此梁乃是三月前浇筑,成型七日后便投入这水池之中。至今已在水中浸泡了整整八十余日。”
他话音一顿,看向户部尚书毕自严,此时的毕自严正双眼放光地计算着什么。
宋应星微笑道:“敢问毕大人,寻常砖石、夯土,若在水中浸泡三月,会是如何光景?”
毕自严几乎是抢着回答,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寻常青砖三月水浸,已是外强中干!若是夯土,三日便化作一滩烂泥!此乃天下工匠皆知之理!”
“毕大人所言极是。”宋应星点头,“然陛下所赐神物却逆反常理!它不畏水浸,反于水中愈浸愈坚!如今此梁之坚,比之方才那块,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愈……愈浸愈坚!!”毕自严的身体猛地一颤!
那该死的,每年吞噬百万巨资的黄河大堤,运河堤坝,那如同无底洞般的桥梁码头修缮费用……所有这些困扰了他半辈子的财政噩梦,在这一刻找到了终结的答案!
这不是金山银山,这是创造金山银山的无上法门!
这是能让大明国库由亏转盈,进而积蓄起无尽财富的聚宝盆!
有了钱就能练兵、就能赈灾、就能兴学、就能实现陛下的所有宏图伟业!
毕自严的呼吸陡然变得无比急促,他花白的胡须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一双老眼死死地盯着那水中的石梁!
他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此物…真乃天授神器!陛下真乃天纵之圣主啊!”
朱由检见火候已到,这才缓缓开口,接过话头。
“毕爱卿,莫急。此物再坚,也不过是死物。朕今日要让你们看的,是它如何化为我大明的筋骨,如何重塑这万里江山!”
话音掷地有声,没有一丝一毫的虚无缥缈,全是实实在在的蓝图与野心。
皇帝亲自引导着已经心神激荡、沉浸在狂热情绪中的四位大臣,走向基地的深处,那里是更为广阔的应用展示区。
他们首先来到一段正在铺设的道路前。
与其他地方不同,这段路被特意挖开了一个横截面,清晰地展示出其内部的结构。
朱由检指着那齐整的截面,语气平淡,却如经师讲道,字字珠玑:
“道路之要,在于根基。最下层,乃是碎石与泥土夯实的奠基层,务求坚实,以防沉降。其上便是方才众卿所见之‘神力土’,朕为其正式命名为‘水泥’。
以水泥、沙、石混合,浇筑成厚达半尺的稳定层,此为道路之骨。最上层,再铺以传统的三合土面层,既可防滑,亦可养护下层之水泥。”
他转头看向张维贤,目光深邃如海:“英国公,你乃宿将,最知兵事。你且为朕构想一番,若京师至山海关,四百里路,皆铺此等‘皇家驰道’。我神机营之重炮,自京师武库出发,几日可抵关下?”
这个问题,如同一道圣旨,直接在张维贤的脑海中展开了一幅壮丽的战争画卷。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显得高亢:“陛下!若有此路,天时再不能为人谋之阻碍!无雨雪之阻,路面坚实平整,重炮车队日行百里亦是寻常!若马力充足,昼夜兼程……七日!不!五日!陛下!五日之内,神机营主力便可兵临山海关城下!后勤粮草之效,何止倍增十倍!天下九边,将真正联为一体,如臂使指!”
他说完,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猛地转身,对着朱由检便是一个九十度的长揖,其姿态之恭敬,远胜于朝堂之上。
他抬起头时,眼中已是狂热的光芒:“陛下!此路非路,此乃我大明帝国的生命脉络!是您为这天下画下的掌中之纹啊!有此路,则朝廷号令一日千里,建奴再无隙可乘!”
“掌中之纹?”朱由检微微颔首,唇边勾起一抹深邃的笑意,“说得好。不过朕要的,可不止是血脉通畅。”
他领着众人继续前行,来到了试验场的尽头。
那里,赫然立着两堵墙。
两堵墙皆高一丈,厚三尺。
左边是代表大明工艺极致的夯土墙,右边是通体灰白,平平无奇的水泥墙。
“英国公,你再看。”皇帝的语气依旧平静,却让所有人心头一紧。
他对着身后一名侍卫统领下令:“去,拉一门虎蹲将军炮来。用实心弹,五十步外给朕轰!”
“遵旨!”
很快,虎蹲炮被推了过来。
装药,填弹,一气呵成。
“先轰土墙!”
“轰!”
“轰!”
两声炮响过后,那面曾经坚固的土墙轰然倒塌,化作一地狼藉。
这一幕在四位大臣眼中,已是意料之中。
“炮口转向,对准水泥墙!”皇帝的命令冷酷而坚决。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放!”
“轰!!!”
这一次的炮声似乎更加响亮,更加震耳欲聋。
硝烟散去。
那面墙,竟然还立在那里!
稳如泰山!
炮弹击中的地方,出现了一个脸盆大的坑洞,但整面墙壁连一丝裂缝都没有!
它就那样顽固地带着一种蔑视凡俗力量的孤高,矗立在夕阳之下。
落针可闻。
张维贤呆呆地看着那面墙,嘴唇哆嗦着,他看到的不再是宁远、锦州,而是看到了陛下用这神物,将整个大明边境打造成一座无从下口的巨城!
……
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了瑰丽的橙红色,给这片充满了钢铁与火焰气息的工地,镀上了一层神圣的金色。
朱由检缓步走到那面布满弹坑却依然屹立不倒的水泥墙前,背对着四位已经彻底失态的大臣。
良久,他才缓缓转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四人。
“众爱卿,现在明白了么?”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此物,铺在地上,就是朕驱驰天下之经络;竖立起来,就是朕庇佑万民之骨骼。”
张维贤再也按捺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陛下圣明!若我大明九边皆以此物为堡,则江山万代,永世无忧!”
然而,朱由检却眉峰一凛,断然喝道:“为堡?!”
这一声断喝,如晴天霹雳。
只见皇帝的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霸道火焰!
“万世无忧的死守?”他冷笑一声,“英国公,你的眼界,还是小了!长城,曾是荣耀,亦是伤疤!朕不要用这水泥去修一座更坚固的牢笼!”
他一步上前,逼视着跪在地上的张维贤:“这些水泥不会主要用在防御上!从今日起,只有我大明开疆拓土的份,再没有缩起头来一味死守的道理!”
“朕要用它铺出一条直抵漠北的大道!朕要用它在辽东,在草原,在每一个被我大明兵锋所指的地方,建起永不陷落的军堡!朕要让长城之内,再无烽火!长城之外,皆为王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