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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2 佳客

  

裴元听了这话,神情也变的微妙起来。

  他刚才只想着是不是郧阳府背叛了与自己的同盟,私下里在搞事情,却完全忽略郧阳府“被叛乱”的可能。

  裴元轻敲着桌案,脸色有些阴沉。

  莫非那些人觉得,那些走出大山的荆襄棚民,已经被顺利驯化,可以分割胜利果实了?

  可这些逃民本就是因为承受不了盘剥才背井离乡的。

  如今新建立郧阳府还不到五十年,那些流离失所的记忆还没从新郧阳人的脑海中抹除,现在就想重新拆分郧阳府?

  裴元想了下,暂且熄了心中怒气,对两人吩咐道,“尽快帮我弄明白,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裴元又叫来岑猛,“你再去找魏讷,让他盯一盯和郧阳有关的事情。顺便让他查查,这些天朝廷有什么变故。”

  司空碎和澹台芳土都忧心忡忡的去了,岑猛去了魏讷那里没多久,就回来禀报道,“千户,魏讷回去后就在查这些事情了。属下去的时候,正好让他查到一份相关的文牒。”

  裴元连忙追问道,“什么内容?”

  岑猛答道,“是罢免延绥总兵官侯勋以及湖广副总兵王宪的文书。”

  裴元听了精神一振。

  如果单单说罢免湖广副总兵王宪,裴元还吃不准。毕竟湖广辖区甚广,很难直接关联上。

  但要是和延绥总兵官侯勋一起罢免,那可就能对上号了。

  因为,这次朝廷急忙忙赶在正旦节的前一天任命的,就是郧阳巡抚和延绥巡抚。

  裴元问道,“说什么原因了吗?”

  岑猛答道,“魏讷查过了,罪名都是一样的,乃是有言官弹劾他们‘贪懦’。”

  “贪懦?”裴元琢磨了一下,随后道,“我知道了,还有什么事情吗?”

  岑猛想了下说道,“属下在通政司的时候,听那些人都在议论宁王世子司香的事情,不少人话里的意思,都觉得未来说不定要宁王世子继承大统。”

  裴元有些意外,“他们这都敢说?”

  岑猛答道,“何止敢说?他们之所以议论此事,那是因为有人都直接写奏疏劝陛下立储了。”

  裴元无语,“真是找死。”

  朱厚照万念俱灰之下,为大明计,自然会倾向于宁王世子。

  但等他打赢了应州之战后,可就不是那样的心态了。

  只是可惜,那时候不但宁王回不了头了,满朝大臣也回不了头了。

  裴元想起一事,有些意外的问道。

  “不是说大祀的时候才让宁王世子参与吗?”

  岑猛答道,“今天是驸马都尉蔡震、马诚、崔元他们分祭长陵、献陵、景陵、裕陵、茂陵和泰陵的日子。”

  “礼部怕宁王世子在大祀的时候出了岔子,所以就先让他跟着长长见识。”

  裴元“哦”了一声。

  朝廷的祭祀是件比较麻烦的事情。

  像是以往皇帝什么的,在规格上也就是能让朱家的女婿们去拜一拜。

  朱厚照这个天子,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祭拜天地。

  按照往年的规矩,等到明天朱厚照要先去奉先殿、奉慈殿去向太皇太后周氏以及皇太后张氏行礼,以示孝道。

  行礼完毕之后,朱厚照就要驾临奉天殿,接受文武群臣及四夷朝使的庆贺。

  与此同时,命妇们也要入宫去朝贺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后。

  接着,朱厚照就要在奉天殿斋戒三日,表示对天地的虔诚。

  之后,还要去南郊再次祭祀天地,回宫之后再次拜见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从而完成整个礼仪。

  大祀顺利完成之后,朱厚照就会在奉天殿大宴文武群臣并四夷朝使,大家开心的吃吃喝喝。

  然后就迎来了激动人心的时刻。

  朝廷接下来会放十天假,大家好能开开心心的玩耍,有什么事情,等过了上元节再说。

  朱厚照把宁王世子叫来司香,就是在这些祭祀场合给他当副手的。

  祭坛中的香火不能断,要有人一直随时留心更换。

  在朱厚照无子的前提下,就特别容易在满朝文武面前输出一个强烈的信号。

  裴元白天惦记着这事儿,没想到晚上就等来了李士实。

  除此之外,守门的锦衣卫还回禀,说是李士实又带来了一个年轻人,一起来智化寺上香。

  裴元听了心中一跳,隐约有些猜测。

  这特么该不会就是宁王世子吧?

  面对自己铁血盟友,兼大金主的儿子,裴元也不敢怠慢,让人将他们迎了进来。

  果然。

  等到刚一见面,李士实就向裴元使着眼色,要他屏退左右。

  裴元一时没顾得上理会,仔细的打量着面前的宁王世子。

  那宁王世子面上含笑,也审视一般的看了裴元几眼。

  等到李士实再次重重的咳了一声,裴元才会意过来,让左右暂且退下。

  等到那些服侍的锦衣卫一走,李士实尽管明知道裴元肯定猜出来了,但还是主动为二人介绍道,“贤弟,这位就是宁王世子。”

  又对宁王世子说道,“这就是我时常对宁王提起的裴千户。裴千户不但武勇过人,智谋更是出众。”

  李士实为了便于宁王世子理解,倒是想举几个相称的历史人物。

  但是这会儿当着裴元的面儿,他也不好把气氛闹得太僵。

  那宁王世子听了微微颔首,注视着裴元。

  裴元心道,这家伙该不会等着我见礼呢吧?

  不懂事了啊。

  于是裴元脸上露出一些尴尬之色,对李士实责问道,“既然是你女婿过来,为何不和我这做弟弟的早说?”

  “我这,一时也没准备什么见面礼。”

  宁王世子脸上微微僵硬。

  原本信手拈来的一些寒暄之词都梗在喉中。

  李士实人老成精,连忙笑着打圆场道,“没有外人,没有外人,大家放松一些就好。”

  裴元哈哈了一下,也懒得计较。

  毕竟自己起步的时候,仰赖宁王甚多。

  不但给了自己很多银子,就连当时裴元吃不下的霸州贼,也在他那里过了一遍水,又给还回来不少。

  要说裴元之所以能够混得风生水起,韩千户给他的助力和跳板排在首位,排在第二位的就是这个铁血盟友朱宸濠了。

  裴元看着李士实说道,“来的这么突然,是有什么事情要向小弟交代吗?”

  李士实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宁王世子入京之后,一直忙着在礼部操演,没得什么空。今天祭祀完事的早,老夫正好带他来拜会拜会。”

  那宁王世子见裴元是这般态度,一时也吃不太准。

  从李士实口中听说是一回事,但他也难免觉得可能有什么夸大其词。

  但是等亲眼见到,已经位高权重当了左都御史的岳丈在这小小千户面前,竟然是这般姿态,这种直观的感受,终于让他开始重新看待眼前这个小小千户。

  裴元也很给面子的看着宁王世子赞了一句,“果然是佳客。”

  随后示意道,“里面请。”

  说着当先在前带路,进入了正堂之中。

  宁王世子和李士实对望了一眼。

  裴元称宁王世子为佳客,显然是打算以主客之礼来对待。

  宁王世子悄声对李士实道,“不是说他要投奔我们宁藩吗?怎么态度如此倨傲?”

  李士实也悄悄回道,“这次带你过来,就是让你见见这个人,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再说。”

  两人进了堂上,果然见裴元已经在主座上坐定。

  李士实拉着那宁王世子,一起去客座上坐下。

  裴元也不和李士实兜圈子,直接问道,“上次我说的事情,宁王那里考虑的怎么样了?”

  李士实闻言道,“这次过来,顺便也要解决这件事情。”

  “宁王已经答应,可以向朝廷进言,去山东解决德藩的问题。”

  说着,李士实拿出一封奏疏样的文本,向裴元一示意。

  裴元也不下去接,状若随意的说道,“说说就行。”

  李士实只得悻悻的看了宁王世子一眼。

  宁王世子心头有些不喜,但还是起身将那奏疏拿了,放到裴元的桌案上。

  刚才还说“说说就行”的裴元,一点也没不好意思的从桌上将那奏疏拿起,翻看起来。

  李士实见裴元仔细看着,在旁说道,“宁王说,让我拿来给你看看。还特意让人嘱咐我,若是你点头,等上元节过完了就把奏本递上去。”

  裴元一边看着一边随口道,“不想宁王竟然如此看重裴某,裴某真是感激涕零,无地自容。”

  宁王世子看着裴元的毫无诚意的样子,不由有些干瞪眼。

  李士实倒想说一句。

  那还不是因为宁王怕你坑他?

  宁王的奏疏中,主题思想说的是,最近宗室子弟越来越多。许多人都巧立名目,盘剥百姓。

  他作为朱家人,对此很是不耻,愿意出手教训教训那些宗室败类。

  ——“近来宗枝日繁,多以选用仪宾、点校、校尉为由,巧索民财,肆其横暴。请降旨痛惩前弊。其有怙恶不悛者,许臣击治。”

  说完大方向之后,朱宸豪还把问题具体到了淮王。

  然后特意点了点那些容易刺激朱厚照神经的内容,表示这样不知感恩的狗东西,他朱宸濠必定面唾之。

  裴元看完,满意的点了点头。

  基本上他上次和李士实说的那些事情都谈到了。

  山东的事情,朱宸濠不好主动入局,但是他作为名声很好的宗室贤王,教训同在江西的淮王,别人也说不出什么。

  而且和淮王这样不知感恩的家伙划清界限,也是在变相的示好朱厚照。

  ——你放心的死就是了,我们宁藩的人可干不出那种破事儿。

  裴元将奏疏合上,放在桌案上,“这样写就行,问题应该不大。”

  李士实见裴元这般,只得无奈的再看了看宁王世子。

  宁王世子越发不爽起来。

  只是案上摆着老子的奏疏,他们不能不拿走。李士实好歹也是他的老丈人,他一个藩王世子又不是太子。

  于是宁王世子只能悻悻的又上去将那奏疏拿下来。

  李士实的目光追随宁王世子,将那奏疏取回来,目光再次看向裴元,口中的语气也认真了不少。

  “这次老夫把世子带来,还有一个原因。世子司香的事情已经引来不少关注,老夫也不知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不知道千户有没有什么赐教的?”

  裴元闻言目光动了动,随后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李士实也不隐瞒,“若是能借机让朝野关注到世子,自然是一件好事,但老夫也担心好事多磨,怕再节外生枝。”

  说着,李士实感叹了一句,“就是因为心里吃不准,这才特意来问问。”

  裴元听了,心里的滋味着实古怪。

  如果双方还像之前那样有着共同利益,且彼此信任的话……

  李士实见裴元迟迟未答,奇怪的问道,“贤弟?”

  “嗯?”裴元回过神来,随即轻咳一声,“想起了一桩事情。”

  李士实明白,裴元不会在这种时候废话的,于是直接问道,“那贤弟就说来听听。”

  裴元说道,“大都宪是科举正途出身,想必也对左传了如指掌。”

  “左传中曾经有这样一个故事。”

  “说是新筑人仲叔于奚救了卫国重臣孙桓子,让孙桓子得以免于一死。之后,卫君要赏赐仲叔于奚封地,结果被仲叔于奚谢绝封地,转而请求在朝见卫君时,能够用诸侯一样的曲悬、繁缨之礼。”

  “卫君对此十分高兴,就答应了仲叔于奚的请求。”

  裴元说完这个故事,继续道,“孔夫子听说此事后甚为惋惜,认为还不如多给他些封地把他打发了呢。”

  ——“这就是所谓的,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

  李士实闻言若有所得。

  裴元继续道,“若是卫君以诸侯之礼接待一位大夫,要么这位大夫在卫人心中的地位,就变得和诸侯一样。要么卫国就会在世人眼中,变为礼崩乐坏之国。”

  “这是因为,这些礼器与名分,代表的是众望所归,人心所向。”

  裴元说着,目光注视向宁王世子,“世子能在天地大祀的时候司香,这是陛下把‘器’与‘名’,双手交到你的手上,你又有什么值得疑虑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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