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浊浪排空,洪水奔腾
昨日傍晚一场暴雨,直下了一个时辰方歇,夜间又淅淅沥沥下个不住。
到了今日申牌时分,天色阴沉得紧,乌云压顶,仿佛要将人间万象都笼罩在晦暗之中。忽然间,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将下来,化作倾盆大雨。
此时袁易正在立身斋檐下观雨。
雨帘如幕,蔽天盖地。檐下飞水如练,溅玉碎琼。院中积水已成洼,雨点打在水面上,激起万千涟漪。
香菱静静侍立一旁,见袁易穿着一袭月白箭袖袍,负手而立,风拂动他的衣袂,更显得身姿挺拔。她心中暗叹:“四爷的气度真真是不凡,便是观雨也自有一番气象似的。”
忽见院门处转出几个人影,蒙雄携张若锦夫妇、林之孝夫妇或撑伞或披雨衣,冒着瓢泼大雨走来。几人见袁易站在檐下,忙快步上前要在雨中行礼。袁易抢先开口道:“雨大,进屋再行礼不迟。”说罢转身步入斋内。
五人跟进来,袁易在堂上黄花梨木太师椅上坐了,五人方行礼,袁易命他们起身。
蒙雄上前一步,恭声将今日捉拿吴新登夫妇及其家眷下人、查抄家产等事细细回禀。当说到吴新登夫妇百般抵赖,在城外起获两大箱金银财宝时,袁易眉头微蹙。
“好个刁奴!”袁易听罢,沉声道,“贪墨严重,抗拒阻扰清查,竟还藏匿家财,这般背主忘恩,罪恶甚大!”
他略一沉思,目光如电扫过堂下五人,当即下令:“你们召集荣国府所有有头脸的管家、管事、管事媳妇并清客相公,于后日巳时初刻,齐集荣国府正院。当众打吴新登四十大板,其妇二十大板!并当众宣布,要将这对夫妇发卖到偏远苦寒之地!此事仍由蒙雄主理,张若锦、林之孝两家协从办理。”
蒙雄等人领命:“谨遵四爷钧旨!”
张若锦夫妇与林之孝夫妇,俱是心惊。这般惩处,在世家大族中可谓极重了。不但抄没家产,当众受刑,还要发卖偏远苦寒之地,多半会惨死,纵然能侥幸活到老,也是一辈子不得翻身。
林之孝夫妇二人眼神交汇,都在暗自庆幸:好在见机得早,主动招认赔补,又尽心协助清查,否则今日吴新登的下场,只怕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林之孝家的想起不久前还与吴新登家的在一处说笑,不觉打了个寒颤。
张若锦心中也是波涛汹涌。他此番奉袁易之命,负责清查荣国府,虽总体算卖力,但难免顾及旧情,也有点手脚不干净。这一刻,他顿时暗下决心:往后定要更加清廉谨慎,马虎不得。
袁易又吩咐了几句后,蒙雄五人才恭声告退。
一行人穿过庭院,见雨似乎越下越大,天地间茫茫一片。
张若锦老婆沈氏撑着伞,对丈夫低声道:“好大的雨啊!这六月天,竟下得如秋雨一般凄冷。”
张若锦叹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沈氏道:“是啊,那吴新登两口子头里多么体面威风,如今竟沦落到这般下场!往后咱们可要越发小心了……”
话未说完,一阵风卷着雨点扑面而来,将她的后半句话都打散了。
张若锦夫妇与林之孝夫妇都忙加快脚步,各自心中都沉甸甸的,仿佛这雨水不是落在地上,而是砸在了心头。
……
……
翌日,六月十三。
这日一早就见阴云密布,天色晦暗如暮。才过卯时,便听得“哗啦啦”一阵急响,瓢泼大雨已是倾泻而下。
雨点砸在郡公府的琉璃瓦上噼啪作响,似万千珍珠滚玉盘。雨水顺着郡公府的飞檐流下,形成一道道水帘,在灰蒙蒙的天光中闪着冷冽的光泽。
这般大雨持续了大半个时辰,郡公府院中又已积水成洼。有几株芭蕉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残破的叶片在风雨中瑟瑟发抖。
渐渐地,雨势转小,化作绵绵细雨,如烟似雾,将整个郡公府笼罩在一片迷蒙之中。
谁知到了下午申时初刻,老天爷骤然又变了脸,又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乌云如墨,层层迭迭,仿佛要将人间万象都吞噬其中。紧接着,大雨又一次倾泻而下,其势不弱于早晨。
此刻袁易正身着一袭玄色箭袖袍,站在立身斋檐下,望着漫天雨幕出神,神色凝重,竟是呆呆地看了半晌雨景。
香菱侍立在一旁,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轻声唤道:“四爷。”
袁易缓缓转头,目光仍带着几分沉思:“何事?”
香菱抿嘴一笑:“奴婢斗胆,发现四爷近日对下雨格外在意,常常望着大雨出神。不知是何缘故?”
袁易闻言顿了顿,目光又转向院中积水,有处低洼之地,积水竟深达半尺。他沉声道:“我在寻思着,夏季洪涝频发,近日接连大雨,或许要出现水患了。”
香菱道:“四爷真不愧是天潢贵胄,便是观雨也想着这般民生大事。若是寻常富贵公子,此刻只怕还在赏雨作乐呢。”
袁易却不再言语,只凝神望着雨幕。雨点打在水洼里,涟漪一圈套着一圈。他心中暗忖:自上月以来,已是下了多场大雨,近三日更是大雨连绵,看来泰顺三年的直隶水灾多半要来了!
念及此,他转身回到斋内,取了一张直隶地图,铺在了紫檀木大案上。
虽是白昼,天色晦暗,斋内已点着灯火。此刻香菱见袁易在大案上铺开了地图,忙上前将灯盏移近。
地图上山川纵横,城池星罗棋布。袁易修长的手指在图上缓缓移动,目光在永定河、子牙河等处流连。这些河流如同血脉贯穿直隶,若有决堤,必会殃及周边州县……
……
……
果然,袁易所料不错。
就在六月十三这日,泰顺三年的直隶水灾真的来了!
因直隶地区遭遇罕见的强降雨,永定河、子牙河等河流,水位暴涨。而水利设施年久失修,河道淤积严重,排水能力不足,更加剧了洪涝灾害。
这日,顺天府的文安、霸州、大城等州县,沦为了泽国!
浊浪排空,洪水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至。所到之处,农田尽毁,夏粮漂浮;房屋倒塌,梁柱随波逐流。
而百姓哭号之声震天动地。逃得快的,扶老携幼往高处避难,仓皇间连细软都来不及收拾;逃得慢的,转眼就被浊浪吞没,连个踪影都不见。更可怜那些老弱妇孺,在水中挣扎呼救,转眼间就被洪水卷走。
有一家老小七八口,挤在屋顶上呼救,忽然一个浪头打来,整间房屋轰然倒塌,顿时没了声息。
在这滔天洪水中,人性的善恶也显露无遗。有豪强富户,驾着船只只顾自家逃命,对水中呼救的灾民视若无睹;也有仁义之士,冒着生命危险划着小舟,在洪水中救起一个又一个素不相识的百姓。
更有一些可歌可泣之事。例如:文安县一位中年秀才,本已逃到高处,见附近屋顶上还有两个孩童在呼救,便泅水过去相救。最后孩童得救,中年秀才却因体力不支,被洪水冲走,临终前犹自喊道:“救孩子要紧!”
关于水灾的紧急奏折,已由各地快马加鞭,甚至冒着瓢泼大雨,送往了神京西郊的畅春园!那一匹匹驿马在泥泞中奔驰,马蹄溅起混浊的水花。有的驿卒浑身湿透,却不敢有片刻停歇。
然而,这还只是一场大水灾的开始……
……
……
翌日,六月十四。
巳时初刻,天色阴沉,乌云低垂,压着荣国府。
正院内,黑压压站满了人。府上有头脸的管家、管事、管事媳妇并清客相公,几乎都聚集于此。众人按着身份尊卑,各自站定。
林之孝与单大良两位管家站在最前,一个面色凝重,一个垂首不语。身后是周瑞、戴良、钱华、余信等管事。林之孝家的、单大良家的等管事媳妇们聚在一处,有的以帕掩口,有的低头捻着衣带。而詹光、单聘任等几个清客相公又聚在一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忽听得一阵皮靴踏地之声,蒙雄身着五品龙禁尉的官服,腰佩短柄大刀,率领一队亲兵家丁,押着吴新登夫妇并其全家老小而来。
吴新登前日刚挨了二十板子,今日步履维艰,时而痛得龇牙咧嘴。他媳妇亦是凄惨,鞭伤未愈,发髻散乱,由两个亲兵拖着前行。吴嬷嬷则神色灰败,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在叫屈还是咒骂亦或祈祷。吴新登的小儿子满脸惶恐,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蒙雄大步走到仪门处,声如洪钟:“奉郡公爷令,今日当众惩处背主刁奴吴新登夫妇!吴新登执掌银库十多年,贪墨无度,更兼抗拒阻扰清查,藏匿赃银,罪大恶极……”
一番话说罢,亲兵将吴新登按在一条榆木刑凳上。刑杖碗口粗细,长有五尺,在阴沉天光中泛着冷光。
“一!”执刑亲兵高声报数,刑杖带着风声落下。
吴新登身上本就带着前日那二十板子留下的伤势,今日又打板子,第一下打下来,他便惨叫一声,额上青筋暴起。
“二!”
“三!”
起初吴新登还哀嚎不止,待到二十板后,声音渐弱,只余闷哼。身上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浸透了绸裤,汇成一滩暗红。
院内众人无不色变。有胆小的已经别过脸去,也有人悄悄对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
待到四十板打完,吴新登已是声息微弱,如烂泥般瘫在刑凳上。
接着又打吴新登媳妇二十板。这妇人起初还哭喊着,待到第十板时,声音已然嘶哑;打到后来,竟连闷哼的力气都没了,只余身子在刑杖落下时本能地打颤。
袁易特意对蒙雄吩咐过,此番杖刑,不能将二人打死了,故而,打得不是很重,但也不轻了。既要让二人受足苦楚,更要杀一儆百,震慑众人。
蒙雄环视众人,厉声道:“郡公爷有令,将此二人发卖到偏远苦寒之地!”又提高声调:“凡有贪墨者,最后限三日内主动招认赔补,否则严惩不贷!这吴新登夫妇便是前车之鉴!”
这话如惊雷般在众人耳边炸响,有人心惊胆寒,也有人面如土色。
然而百样米养千样人,这等雷霆手段之下,竟还有那不知死活的……
待蒙雄押着人犯离去,众人方敢窃窃私语。
单聘任悄悄扯了扯詹光的衣袖,二人退至角落。单聘任压低声音道:“詹兄,那位爷这般狠辣,连吴新登这样的管家都不留情面,政公又对他唯命是从,咱们该如何是好啊?”
詹光四下一瞥,见无人注意,这才咬牙道:“慌什么!咱们是清客相公,可不是这府上的奴才!就按先前议定的,若真查到头上,只说是政公赏赐。届时再去求政公,想必他念在往日情分,不会坐视不理。”
单聘任犹豫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他近年来,在荣国府暗中贪墨了不少财物。若是主动招认,非但要赔得家里拮据,只怕名声也会坏了,往后在神京城再难立足。
二人正说着,忽见张若锦踱步过来。二人忙止住话头,强作笑颜。张若锦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低声道:“二位,方才蒙老爷的话可都听真了?三日期限,转瞬即逝啊。”
詹光强笑道:“张大爷说笑了,我等清客,不过靠着笔墨谋生,偶尔得些赏赐糊口,哪有什么可招认的。”
张若锦淡淡一笑:“但愿如此。只是提醒二位,郡公爷那双眼睛,可是明察秋毫。”说罢拱手离去。
詹光望着张若锦远去的背影,暗暗啐了一口:“好个张若锦,如今攀上高枝,倒来教训起我们来了!”
单聘任却忧心忡忡:“詹兄,我总觉得心神不宁。那吴新登的下场,实在骇人……”
“怕什么!”詹光打断他,“且不论咱们并非这府上的奴才,就咱们的那点子油水,与那吴新登比起来也算不了什么。”
话虽如此,詹光心中也像是压了块巨石。
抬头望天,乌云更浓,仿佛又一场大雨要来临似的。
而檐角的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似在为他们敲响警钟,又似在为荣国府这百年望族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