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袁易献策,二圣惊艳
六月十五这日,乃是袁易往畅春园行“朔望之礼”的日子。
天色未明,郡公府内宅已是灯火通明。丫鬟、宫女、仆妇穿梭往来,步履轻盈;典仪、护卫、亲兵早早待命。
袁易身着石青色郡公朝服,腰系朝带,头戴朝冠,更显得气度不凡。元春穿戴郡公夫人冠帔,仪态万方,端庄凝重。
夫妇二人一同登上郡公规格的马车,后随元春专属的夫人宝车,略小些却更显精致,另有典仪、护卫、亲兵等多人随行。
车驾出了宁荣街,往西郊畅春园而去。
此时天色已明,街巷却显寂静,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声响,与车辕吱呀之声相应和。
行至半路,天色愈发阴沉。元春轻掀窗帘,见窗外乌云四合,晨光晦暗,不由忧道:“瞧这天色,只怕又要下雨了。”
袁易点了点头,却未开口说话。他正在思索着今日就直隶水灾献策之事,眉宇间带着几分凝重。
又过了两刻钟,车驾已至畅春园外。果然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这雨虽不是倾盆之势,却也不是绵绵细雨,打在车顶上噼啪作响。
郡公车驾与郡公夫人宝车,并排停在了大宫门外广场。袁易携元春下了郡公车驾,见眼前的大宫门气势恢宏,在雨中更显威严,天子禁军守卫,虽下着雨,却纷纷肃立,尽显天家气象。
丫鬟抱琴撑伞护着元春坐进旁边的夫人宝车。这宝车往大西门而去,元春要直接去凝春堂向皇太后请安。临行前,她回头望了袁易一眼,目光中满是关切。
袁易自己撑着一把青布伞,冒雨进了大宫门,来至澹宁居,在廊下静候泰顺帝召见。
檐前雨帘如织,院中积水成洼,几株芭蕉被雨水洗得翠绿欲滴,假山石上的青苔更显苍润。
袁易兀自立在廊下,朝服下摆已被飘雨打湿,他却浑然不觉,只凝神静候。
过了没多久,忽见一乘明黄亮轿乘舆缓缓行来。这乘舆八人抬着,金顶黄盖,四周垂着明黄绉绸帷幔。左右太监侍卫护卫,伞盖如云,仪仗森严。
乘舆旁还随着三位王公大臣,分别是忠怡亲王袁祥、大学士兼南书房行走傅齐、户部尚书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兼南书房行走汪廷玉。
袁易见状,不假思索便步入雨中,快步趋至乘舆前,不顾满地积水,当即跪下行礼:“儿臣袁易,恭请父皇圣安!”
泰顺帝在乘舆中看得分明,见袁易跪在雨地里,朝服下摆顷刻浸透,心中甚是宽慰,温声道:“雨中何必行此大礼?快些起身,仔细淋坏了身子。”
袁易谢恩起身,转向忠怡亲王躬身施礼:“侄儿给十三叔请安。”又向傅齐、汪廷玉两位重臣点头示意。这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既显天家气度,又不失臣子本分。
忠怡亲王见他如此知礼,欣慰一笑,亲自接过内侍手中的油伞为他遮挡:“快撑伞罢,这般大雨,若着了凉,可不好了。”
袁易躬身接过伞,自己撑着。
泰顺帝在轿中微微颔首,对这个儿子的恭谨甚是满意,道:“朕要往清溪书屋见你皇祖父,你既来了,便随我们同去,正好向你皇祖父请安。”
袁易恭声应诺:“儿臣遵旨。”遂随在乘舆之侧。
一行人仪仗简从,出了澹宁居。
泰顺帝坐在乘舆中,忠怡亲王、傅齐、汪廷玉、袁易步行随侍。
雨中畅春园别有一番景致。曲径通幽,亭台隐现。荷花池中,雨打荷叶声声脆;竹林深处,风摇翠竹阵阵响。
一行人逶迤行至园内东北隅的清溪书屋,这书屋四周依然是清溪环绕,雨中溪水潺潺,更添几分幽静。
舆驾在门前停下,泰顺帝下了乘舆,整理衣冠,领着忠怡亲王、傅齐、汪廷玉、袁易几人入内。
书屋之内,景宁帝正身着常服,戴着老花眼镜,翻看几本奏折。虽已年迈,仍显精神矍铄,目光如电。见几人进来,他放下奏折,凝神看着众人。
泰顺帝率先上前行礼:“儿臣给父皇请安。”
忠怡亲王随即叩拜:“儿臣袁祥,恭请父皇圣安。”
袁易跟在后面,恭敬跪拜:“孙臣袁易,恭请皇祖父圣安。”
傅齐、汪廷玉也都行了大礼。
景宁帝含笑命众人起身,目光在袁易打湿的冠服上停留:“这般大雨,难为你还进园来请安。”
袁易恭谨回道:“回皇祖父,父皇只叫孙臣朔望之礼进园请安,已是莫大体恤,岂敢再因雨废礼,况且今日原是来到园外时才下的雨。”
景宁帝点了点头,旋即赐座。泰顺帝恭谨坐了,忠怡亲王、汪廷玉、傅齐等人也在杌子上坐下,袁易虽是皇子郡公,终究年轻,又是晚辈,于是侍立一旁。
景宁帝端坐,眉宇间透出一代雄主的威严,对泰顺帝道:“朕方才细阅水患奏折,见文安、霸州、大城等州县灾情紧急,百姓流离失所,故而急着召你们来,且说说议了什么章程。”
泰顺帝忙将今早御前会议所议救灾章程逐一奏明,包括了开仓放粮,拨发库银赈济灾民,命地方官设立粥厂、收容流民,等等。
景宁帝凝神听完,颔首道:“前年直隶水患,皇帝便救灾甚好,今年直隶水患,有你这位皇帝料理,朕放心。”说着轻叹一声,“只是这直隶水患年复一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就在这时,袁易抓住时机,躬身道:“皇祖父、父皇,臣斗胆,关于此番水患,臣有话要奏。”
这一声引得满室目光齐聚。景宁帝、泰顺帝、忠怡亲王、傅齐、汪廷玉纷纷看向了袁易。见袁易立在晨光里,身姿挺拔如松,虽年纪尚轻,眉宇间自有一股沉稳气度,而一身尚带雨渍的冠服,非但不显狼狈,反倒更衬得气度不凡了。
泰顺帝眉头微蹙。这般军国大事的场合,袁易这个年轻皇子贸然插话,有失体统。转念想起泰顺元年那场水患,正是这个儿子献了几条策略,尤其是建议以“寓赈于工”为赈济首务,既安置了流民,又修葺了河堤,起到了很好的效果。想到此处,泰顺帝的眉头便舒展开来,只静观其变。
景宁帝略怔了怔,好奇道:“哦?难道你另有章程要奏?”
袁易这才上前一步,郑重道:“回皇祖父,孙臣连日观察天象,又查阅历年水志,发现此番直隶强降雨实属罕见。而永定河、子牙河等河流的水利设施年久失修,河道淤积严重,排水能力不足。”
他顿了顿,继续道:“因而,孙臣推测,今夏直隶水灾之严重,或远超目前所报,后续灾情恐将持续扩大。除顺天府外,保定、河间、天津等府恐也将受灾严重,届时诸多州县都将沦为泽国。”
傅齐不禁插话:“四皇子此言是否过于危言耸听?老臣所见奏报,灾情尚在可控之内。”
袁易不慌不忙,从容应对:“傅中堂明鉴。我查阅历年水志,似近日这般连降暴雨的情形,已是多年未见。泰顺元年,直隶水患严重,而如今雨势较之泰顺元年,还要严重得多。”
景宁帝眉头深锁,看向泰顺帝。
泰顺帝会意,欠身道:“易儿所言这种情况,确有可能。”
景宁帝重新看向袁易,目光如炬:“易儿,若真如你所言,后续灾情持续扩大,今夏直隶水灾甚是严重,又当如何应对?”
袁易神色郑重:“回皇祖父,孙臣愚见,除应急救灾、稳定民心,该当进行系统改革,方是长治久安之策。”
泰顺帝素来锐意革新,闻得“系统改革”四字,顿时目光炯炯,不待景宁帝开口,便急着问道:“哦?如何系统改革?你且细细道来。”
袁易抬眸与泰顺帝对视了一眼,又转而瞥了眼端坐在宝座上的景宁帝,随即从容奏对,声如金玉,字字铿锵:
“直隶地方向来旱涝无备,皆因水患未除,水利未兴所致。臣斗胆以为,当全流域疏浚永定河、子牙河,开挖减河分洪,新建水利枢纽,并将水退后的淤积沃土划为官屯,招募灾民大规模屯田,种植水稻。如此治水、屯田、安民三策并举,更可趁机整饬吏治,推行新政,构建京畿水患长效治理之机制。”
他略顿一顿,见众人凝神静听,连侍立一旁的太监都屏住了呼吸,继续道:“如此一来,非但能降低直隶水患频率,亦能提升京畿粮食自给。另则,为免掣肘,可命一员或两员王公大臣总理京畿水利营田事务,最好特设水利营田府,专司其职。”
这番话如石破天惊,在座众人无不震动。须知这时代水利实乃国本,景宁帝、泰顺帝、忠怡亲王皆通晓政务,傅齐、汪廷玉则皆是经验丰富的朝中重臣,五人听罢袁易这番奏对,不约而同眼前一亮,甚至都感到了惊艳!
景宁帝伸手抚了抚须,泰顺帝则不禁身子前倾,忠怡亲王垂落的一只手轻轻攥成了拳头,傅齐与汪廷玉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奇之色,汪廷玉忙收回了目光,重新变得沉稳平静。
景宁帝缓缓点头,转向泰顺帝:“皇帝以为易儿此策如何?”
泰顺帝略一沉思,道:“回父皇,易儿虽年轻,然前年直隶水患时,他便提出了救灾之策,皆采纳了,尤其是寓赈于工之策,颇有成效,可见他在这方面倒也有些才能。”
他顿了顿,转头瞥了眼袁易,目光中流露出赞许,又继续对景宁帝道:“儿臣听他今日所奏,以为堪称良策。这治水、屯田、安民三策并举,既解眼前之困,又谋长远之利,实在难得。”
景宁帝抚须沉思片刻,对泰顺帝问道:“皇帝以为,可命何人总理京畿水利营田事务?”
泰顺帝的目光下意识投向袁易,略作迟疑,便对景宁帝决然道:“父皇以为,易儿担此重任如何?”
此言一出,傅齐、汪廷玉俱是震惊。
傅齐忍不住开口道:“圣上,四皇子天资聪颖,人所共知。只是这京畿水利营田事务,关系重大国计民生,非比寻常。四皇子尚且年轻,恐怕不足以担此重任。”
景宁帝看向汪廷玉:“汪廷玉,你以为呢?”
汪廷玉略一迟疑,谨慎道:“四皇子才略非凡,然傅大人所言亦有道理。这水利营田之事,工程浩大,事务繁冗,需得老成持重之臣方可胜任。”
泰顺帝不以为然,见景宁帝陷入了犹豫,对傅齐、汪廷玉道:“你二人所虑,朕岂能不知?然易儿虽年少,其才能已屡经证实,且此番治水之策本就是他率先提出。”
事实上,还有一个原因,泰顺帝不便明说。那便是,袁易归宗已一个月了,这一个月袁易一直闲着,泰顺帝一直没安排他进入朝堂担任职务,盖因要为他安排合适职位并不容易,既需权衡朝局,也需符合其皇子郡公的身份。
而现在,泰顺帝当机立断,认为总理京畿水利营田事务,便是一个很适合袁易的职位。首先,这符合袁易皇子郡公的身份。再者,袁易办好了这般民生大事,对袁易的名声甚是有利,对泰顺帝这个父皇亦有利。袁易归宗前,虽担任了三回钦差,却得了个“酷吏”的恶名,可借此机会让他在朝堂及民间树立贤名。
景宁帝听完泰顺帝之言,看向忠怡亲王:“老十三,你以为呢?”
忠怡亲王与泰顺帝对视一眼,随即恭声道:“儿臣以为,易哥儿可担此重任!”
袁易恭立一旁,面色平静,心中却是波澜起伏。原本在他想来,此番若能协理京畿水利营田事务,已甚好了。而现在,泰顺帝竟意欲让他总理这般民生大事,连忠怡亲王都对他有信心。
他深知这是个好机会,若能把握住,既能一展抱负,为天下苍生谋福,对自己的前程也甚是有利。但同时他也明白,这般重任,朝中必有非议。眼下,连傅齐、汪廷玉这两位重臣都有非议。
景宁帝又看向袁易,陷入了沉思。
书屋之内,一时寂静下来,唯闻窗外雨声,淅淅沥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