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90 坦荡六郎,重色轻友
诸州伶人们被安排在乐悬院外的空地上,一座座帐篷已经扎设起来,男女分营入住,每一座帐篷里都被安排了十几到几十人不等。
张岱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有几处炊烟升起。太常寺中固然也有公厨存在,但公厨只会给官吏们提供饮食,也做不到供给几千人的食料,只能支取一些粟米、柴炭等物,让这些人各自做食。
这些伶人们在舞台上有华服盛妆的衬托,自是妩媚动人的明星,但在离开舞台后,便也只是朴实无华、素手调羹的芸芸众生,甚至较之一般平民黔首还要更卑贱几分。
张岱一行的到来引起了一番骚乱,以色艺事人者总也免不了凭此邀宠见贵的幻想。张岱本身就是俊美无俦的青春少年,加上又少年得志、身居要职,刚才在盘点的时候,便不乏人大胆的撩拨示爱。
此时当其去而复返,且身后还跟着数名手提食盒的仆从,一看就是来访寻佳人的架势,各帐中那些自恃姿色可观的女伎们自然不免心意大动,纷纷来到营帐外踮脚张望,期待着这位少年官人是来寻访自己。
张岱自是心有所属,对于路边这些搔首弄姿的莺莺燕燕也只是当作一道动人风景略作欣赏,却并不驻足交谈,可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当其信步行过时,身后只留下一群满脸失望、怅然若失的女伎,眼见其身影越走越远、再无回顾可能,这才悻悻返回帐中闷坐起来,收拾着失落的心情,而后再默默在心里给自己打气,盼望着来日登台献艺时能够更博尊贵之人青睐,回头再笑这少俊官人有眼无珠!
张岱自不知他仿佛一颗石块投入碧湖之中,溅起一圈圈的怨情涟漪。他在诸营帐间一番寻找,总算是找到了自己的目标。那位公孙大娘的高足杜云卿,正身穿一袭素色布裙站在灶旁往瓮内添水。
赵岭紧随在张岱的身后,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登时便有了然,忙不迭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上前,抬手便要接过杜云卿手中的木勺。
杜云卿久习剑舞,自是耳目聪明,何况张岱凡所行至都惹出不小的动静。
她当然也留意到张岱一行,但却没想到张岱是为其而来,当见到赵岭疾行入前、劈手便要抢其工具,下意识便抬头欲踢,可当瞥见张岱举臂向她挥手时,这才自知误解,作为支点的脚踝原地一拧,踢起的脚擦过赵岭的肩头又落下,素净的俏脸泛起几丝羞红。
“杜八娘子好身手,莫非还在怨前事滋扰?”
张岱已经行至数丈外,看到这一幕后当即便立定下来,向着杜云卿干笑问道。
日前云阳县主买妓院赎名妓来赠送他,便包括这位杜八娘子,这娘子直接携钱登门拒绝,而张岱也忙着去探问县主心意,之后都无暇向其致歉。如今看这娘子举动,似乎还有些怨气于怀?
“张公子言重了,妾本就卖色艺以谋生,前蒙耗使巨款以邀,是妾命薄难承错爱,又岂敢怨望豪客!”
那杜八娘子闻听此言,连忙敛裙作礼、向张岱垂首说道:“自沽之人,谁厌钱帛?日前私心未尝不暗生窃喜,自谓观艺者重我。唯蒲草虽柔弱,亦需三分韧性才不枉生。张公子肯作体恤放过、全我心愿,妾只有感激,绝无怨怀!”
张岱对这位杜八娘子印象深刻,不只是因为其人色艺双绝,更因为这一份难得的爽朗与坚持,哪怕堕入风尘,却也并不自怨自艾,凡所遭遇能够从容处之,待人接物也都落落大方。
这一份心境修养,就连张岱都大有不及,换了他被人冒犯,是很难忍耐下来并给以不卑不亢的回应。
“娘子这么说,让我越发羞惭。事过后本应及时解释致歉,但直至今日于此偶遇才来致意,请娘子不要介怀。”
张岱见灶中火势渐旺,抬手将杜云卿拉到了一旁,旁边自然有眼疾手快的伶人替补上来。
帐中多居女伎,张岱也不便入内,让人在帐外平地铺上带来的毡席,并将自己特意让人从御史台公厨取来的饭菜一一摆上,然后才对杜云卿说道:“往事不必多说,我今具职太常,也算忝为地主,略备饭菜款待东都故交,娘子总不必拒绝吧?”
“张公子体面官人,入群伶之中特加抬举,妾欢欣领受。只是要厚颜乞求公子准许分赠帐中同伴,否则妾特异于人群,实在不安。”
杜云卿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她也见到张岱一下午忙碌接收群伶,又特意给她送来丰盛的饭菜,心中自然也颇为感动,一边作拜致谢,一边又对张岱说道。
“本就是赠于娘子,自凭娘子处置。”
张岱闻言后便笑语道,他本来打算送完饭菜就回去招待杜甫他们,可是在看到杜云卿之后,招待友人的想法就抛在了脑后,决定留下来陪这娘子一起用餐。
至于杜甫他们,就由得自便吧,这么大个人难道还不会自己吃饭吗?
“多谢张公子赏赐!”
与杜云卿同帐居住的十几名伶人纷纷凑上来道谢,其中还有一个壮着胆子开口说道:“奴也是东都新潭船娘,旧年公子案首及第,还曾献艺为贺!”
这话一出口,顿时也引得其他伶人纷纷争表与张岱之间的渊源。这些人多是河南府优伶,而张岱近年虽然只在长安活动,但在初来这个世界的时候,也在洛阳折腾了不小的动静,自然也为人所知。
听到这些伶人们七嘴八舌的言语,张岱一时间也是颇有一些他乡遇故知的温馨感,招呼她们全都来这里席地而坐,一起分食他带来的饭菜。
众伶人们受此关照与尊重,心中也是倍生暖意,吃着吃着,有人忍不住引吭清歌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听到这清脆悦耳的歌唱声,张岱心中也是不免思绪万千,回首初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战战兢兢、迷茫忐忑,不知前路何在,而今已经立足此世颇有建树,身边也有了一群得力的帮手。
当然,眼下围聚在身边的是一群娇艳妩媚、风姿撩人的女伎伶人。
这些歌舞伶人本就感情丰富,这会儿或是真的有种他乡逢故的喜悦与感慨,或是逢迎吹捧张岱,也都轮流着各展歌喉,清唱张岱旧辞,或是围着篝火翩翩起舞,虽然不比舞台上那么华丽耀眼,但也自有一股迷人的风韵。
此间的欢乐笑闹很快也吸引的周围各帐伶人向此望来,或是为了抒发刚才被冷落的薄怨,或是不愿让河南府伶人们专美,其余各帐很快便也响起了各种歌唱声。
唐人感情热烈奔放,哪怕民间也乐得歌舞,由此而衍生出各个地方风格迥异的长调,诸如西江调、西河调、吴曲等等充满着地方风情的唱法。
在场这些伶人们本就来自天下诸州,随着她们各自踊跃表现,张岱也充分领略了一番各地曲乐风情。
他虽然没有携酒至此,但被群姝环绕、争相献艺,一时间也是不免有些飘飘然,醺醺欲醉。
群伎各自献艺,他当然也不能无所表示,坐在毡上思忖片刻后,他便站起身来向周遭群伎笑语道:“诸娘子各自献艺以娱乐,使我受宠若惊。此夜相逢帝宅中,尽兴还需唱新辞。我亦别无所长,且以俗调一曲赠诸娘子。”
众伶人闻听此言,不免都两眼放过,各自鼓掌叫好,全都满脸期待的望着站在篝火旁的张岱。
“未央宫阙丹霞住,十二玉楼挥锦绣。云开雉扇卷珠帘,烟粉龙香添瑞兽。瑶觞一举萧韶奏,环珮千官齐拜首。南山翠应北华高,共献君王千万岁!”
张岱唱咏的是一首宋词的小令,也是宋代为君王祝寿的一首词作,并不是格律严整的律诗,毕竟在场有来自天下各地的伶人,各地方言曲调都不相同,只有这样的小令杂调才能直接唱出来。
众伶人们或是没有太高的文辞造诣,但也听出这一首小令描写各种富丽堂皇、繁华威严的景象,尤其这乃是张岱这样一位少年词士当场咏出,赠送给她们在场众人,更让这一首小令增添了浓厚的喜乐含义,很快便有伶人将人融入本乡俚曲当中,引吭高唱起来。
有了一人开腔表演,其余众人也都争相跟进,一时间营地里就变成了一场赛歌会,歌唱声传遍了整个太常寺官署,就连左近其余衙司都有所闻。
太常寺公厨食堂里,杜甫并其几名友人都在宋卓的招呼下开始用餐,得知宋卓竟然是宋璟的孙子,几人也都异常激动,被张岱晾在一旁郁闷也都稍微渐弱,纷纷与宋卓攀谈起来。
当听宋卓讲起自己还是被张岱举荐担任此职,几人眼神也都变得大亮起来,对这位张六郎在时局中的影响力有了一个更直观的认识。
正在这时候,乐悬院外伶人们的唱辞传扬过来,有人侧耳一听便忍不住小声道:“这是什么杂调俗辞,也配在太常寺中唱扬?”
“是张协律谢群伎献艺,信口所赠!”
有刚从乐悬院返回来的太常寺吏员开口说道。
闻听此言,众人神情略微一滞,片刻后杜甫便击掌道:“不愧是张六郎!或庄或谐信手拈来,化俗为典不拘一格,词学为其家业,艺能将入化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