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朱由检:原来我这么畜生的么?!
朱由检初至河曲县时,见一老农领着百姓正忙着加固河堤、开凿冰坝,询问得知,老农其实是河曲县令张天德。朱由检看着十几米高的冰坝和那可怜的仅有一米多高的河堤,陷入了沉思。
张天德告诉他,河曲年年都会发生冰决,河水漫过河堤,淹没城西、城北的滩地农田,今年已经是他第三次带人凿冰防灾了。
本来以为开春以后情况会有所好转,没想到反倒是堵得更加严重了,这情形,河堤怕是顶不住了,按照现在的水深,恐怕县城都要被水淹没了。
朱由检见张天德撸起袖子,跟寻常百姓一起对着不知道多厚的冰墙叮叮当当,又是凿又是火烧,却都收效甚微,不由得啧啧称奇,没想到在大明还有着这样的县令。
张天德干得满头大汗,着急得顾不上一旁“看戏”的皇帝,干着干着,他终于醒悟了过来,丢下铁钎奔向皇帝。
朱由检说:“你不会是想让我手下的大军跟你一块凿冰吧?”
张天德双膝跪地,说他不敢有这样的想法,只是希望皇帝如果携带有火器的话,他祈求皇帝用火药与炮弹将这道冰墙炸开。
朱由检摇头告诉他,自己虽然携带了一些轻便的火器以及不少的弹药,但像是红夷大炮那样的庞然大物并没有带来,小一点的火炮打在这样厚的冰面上,恐怕不会有多大的效果。
张天德说,可以在冰面上凿洞,埋进去火药将冰面炸开,县志记载以前的县令有这样做的。
朱由检继续摇头:“如果将火药用在了这里,那么我大军手中的火器就成烧火棍了,孰轻孰重?!你既然知道这样的办法,那为何不事先准备火药呢?”
张天德告诉他,民间做烟花所用的火药跟大军火器所使用的火药配方是不一样的。正德六年凌汛决堤时,河曲县令为快速疏通河道,曾向河曲千户所紧急申领二十斤火药爆破阻塞的冰坝。
他参照前人的做法,向河曲千户所申领火药,却被河曲千户所以“弹药紧缺,需要防备陕北流民突袭以及蒙古诸部入犯,无多余火药可支”为由拒绝。
朱由检看着张天德身上漏棉花的粗布棉袄,严重怀疑人家河曲千户所不肯给火药,是因为张天德不舍得给钱,只想白嫖人家的军需物资。按照内地的这些千户所、百户所的尿性,只要舍得花钱,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卖的。
朱由检看着张天德问道:“你确定二十斤火药就可以炸开这玩意了吗?如果只是这点火药,朕还是可以给你匀出来的。”
张天德不敢隐瞒,他说按照现在的情况,可能得有二百斤才能将这么厚的冰坝炸开,并且还要日以继夜守着,时不时来上一下,防止上游的冰凌堆积、继续冻结。
那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朱由检问张天德,“看你的样子,如果不是提前打探到消息、做给朕看的话,算是很清廉了。可为什么我看你治下的百姓还是面黄肌瘦、衣不蔽体呢?比朕在其他地方见到的情况还要糟!
而且吏部这几年考满‘上上’的名单上,朕似乎也从来没有见到过你这个人,是中枢吏部的官员弄虚作假,欺瞒朕吗?!”
张天德纵然兢兢业业干了许多年,但被问到伤心处,也依旧忍不住落泪。他说户部没有给他“上评”,倒也不是刻意针对他,确实是他在催缴税赋这一块表现不佳。
河曲地势低洼,春冬季节有凌汛,夏秋又会被洪水吞没。偌大个河曲县,只有不到两万口人,上面的税收又是按照每个县摊派的。虽然河曲被定为下县,摊派的税额相对少一些,但对于河曲县来说,也依旧不堪重负。
按照人口划分,河曲县人口在五千户以下;按照位置上来说,又可以划归为要县。河曲县每个月需要给河曲千户所提供五十石的军粮,每年还要抽丁服劳役,加固哨防城堡。
天灾不断,赋役繁重,这日子在以前就过不下去了。最近这几年,天灾越来越频仍,他虽然竭尽全力,县里还是出现了百姓逃亡。人少了,税不少,他真不知道这日子应当如何维持得下去了!
朱由检也曾听说过古代朝廷常用这样的整人手法,历朝历代都有着对地方官的考核制度,但这种制度很不完善。
如果某个新科进士得罪了权贵,又或者谁也没有得罪,仅仅是因为没有钱财打点,就会被分配到最边远、最贫穷的县。
去了以后,可能一辈子都出不来了,蹉跎半生,一事无成;更惨的是去到民风彪悍、闹马匪的县城,直接死在任上。
如果不愿意呆在这种地方,希望继续向上爬,那就只能与当地的士绅恶霸同流合污,加倍盘剥穷苦百姓,用积攒的钱财去换取晋身之资。
这就是为什么越穷的地方越贪,越贪的地方越穷,除了存在感低、监督薄弱以外,这种制度性的陷阱影响不可谓不大,甚至这很有可能是一种人为制造的苦难。
诸如将同衙门的夫妻拆散,一赴州司,一处县署,使骨肉乖离,不得相恤;将刚中举的小年轻丢到连语言都不通的村落;而后将正常的编制调动明码标价。
只要运作得当,就算是提学司这样的清水衙门,都能榨出汁来。方法总比困难多,没有困难,就创造困难。
朱由检告诉张天德,他现在要做的不是跟这道冰坝继续较劲,因为按照现在这个水位高度差的情况,河曲是淹定了,就算现在炸开冰坝也是一样的结果。
他现在需要做的,是去将地势低洼的百姓迁移到地势高的地方去,田地、房屋淹也就淹了,人没事就好了。
张天德满心绝望,他知道皇帝说的没错,可是田宅被淹了,人又怎么可能没事呢?!麦子毁了,补种减产不说,还可能因为延期,缴纳不上今年的税赋和加征的辽饷。
如今大明将缴税视为头等大事,朝廷三令五申催缴赋税,拖欠赋税,他这个县令会被责罚,手底下的百姓最终也只能走向借贷缴税的这条路,也只是死得缓慢了一点而已。
百姓也不傻,在预知了自己悲惨命运的情况下,百姓还愿不愿迁走都难说。
故土难迁,百姓或许会心存侥幸,觉得洪水淹不到自己家,或者觉得洪水不会很大,淌着泥水将房前屋后加固一下,没准就可以抢救出不少牲口和家里的锅碗瓢盆等物了,或许就是家里那两间茅屋倒塌和不倒塌的区别。
最糟糕的情况,不就是一死么,穷都不怕,人怎么会怕死呢?!
张天德常听说今上性纯良,如今看来,和晋惠帝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县的百姓,哪里是说迁走就迁走的呢?此乃乱命也,德不奉诏!
张天德拜别朱由检,下到河床继续凿冰。朱由检气坏了,让人将他绑了带走。
“陛下,放开臣!臣与百姓先将冰面凿开几个孔洞,将积水放出,就可以避免水患了!”张天德边挣扎边喊道。
朱由检让他滚,告诉他:“这冰坝过几日朕再让人炸开,迁民是军令,不是跟你打商量!你再待在这里,就是窥伺军机,贻误了战机,把你剁碎了都算你活该!”
张天德哭着喊着,希望皇帝体恤百姓,不要下这样的命令。朱由检说:“吵什么吵?大不了给你们河曲县免一年赋税得了!”
结果朱燮元提醒他,如果免了河曲县的赋税,这笔钱不会消失,将会摊派到其他县的头上。现在各地收税已经压到很极限的程度了,再多一点,可能就是大量的百姓家破人亡。
作为皇帝,心里应该装的是天下万民,救了河曲的百姓却害死了别处的百姓,这难道能算是善政吗?
“所以最好的做法是朕直接给河曲县垫一笔税银?”朱由检恍然。
朱燮元抚着胡须说道:“然也。”
朱由检怀疑人生道:“所以我出钱让百姓给我缴税,中间还要被各级官吏上下其手?”
朱燮元猛地一拽胡子,龇牙咧嘴,被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他还真没有想到这点!
交就交吧,朱由检选择妥协,寻思着以前一个省才万把两的税,一个县应该很好解决才对。
朱由检将张天德提溜过来,告诉这厮,他这个皇帝要帮河曲百姓缴税。张天德目瞪口呆:“还能这样?”
双方核对,河曲县今年需要缴纳本色粮食一千七百九十五石一斗合六勺,折色税银一千三百二十五两七钱,徭役折银贰仟九百四十三两二钱,另外还有辽饷摊派七千六百六十三两,合计一万二千两白银外加小两千石粮食的税。
朱由检直接被震惊住了,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原来我这个皇帝这么畜生的么?!”张天德沉默。
朱由检问他:“这么多税能交得了么?”
张天德说:“能。”
他沉默了一会儿,眼含热泪,笑着说道:“臣在,就一定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