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反意昭彰谁能制
复仇是一道冷却后的盛宴。
割下仇人首级从来都只是盛宴的前菜。
而真正的大餐终究还是得用仇人首级来给亲人作祭奠。
在斩杀了刘宝之后,汉军进进出出,就在这厅堂之中布置案几香炉,奉上瓜果米酒,设立简易的灵堂。
魏昌将刘宝的首级放在一旁,从背后包裹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灵位,摆放在案几之上。
无论是神色有些激烈的汉军将领,还是一直神色各异的宋军将领,全都一声不吭的看着魏昌行事。
而当灵台布置完成之后,众人看去,却见灵位上果真写着几个大字:
先考魏公讳胜之灵位。
魏昌将刘宝首级放在灵台之前,又接过汉军甲士拿来的一个包裹,从其中取出一个用石灰腌制过的首级,与刘宝并排放在了一起。
随后,魏昌向着魏胜的灵位重重叩首:“阿爹!害你的仇人有许多,儿子无能,今日也只能先用纥石烈良弼与刘宝的首级,以祭在天之灵!”
刘淮依旧抓着张浚的双手,所以此时也只有魏昌一人叩首宣誓罢了。
不过魏昌一人的宣言也足够令人震惊了。
虞允文叹了口气,先是对魏胜的灵位躬身一礼,随后指了指那个布满石灰的首级问道:“此人是纥石烈良弼?”
刘淮点头说道:“正是金国左相纥石烈良弼,此人被我围困蒙城之后,自觉罪孽深重且走投无路,自刺双眼,割去耳朵与舌头,剖腹谢罪。”
虞允文听得眉毛抽动了几下,随后又看了看纥石烈良弼的首级,对刘淮说道:“这个结果,刘大郎可还满意?”
刘淮抓着张浚的双手,斜眼看向了虞允文:“虞相公可满意吗?”
虞允文沉默了片刻,方才在汉、宋双方复杂目光中摇头以对,诚恳来言:“自然是不满意,乃至于痛彻心扉的。只不过之前在私下里哭过几场,此时终究还是能忍耐一二的。”
“哦?不知道虞相公在哭什么?”
虞允文笼着手,言语已经恳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自然是在哭魏公,是在哭国家,是在哭天下局势,也是在哭你刘大郎。”
刘淮盯着虞允文,终究没有言语。
虞允文继续问道:“刚刚我的一问,大郎你还没有回答,这个结果,刘大郎是否满意?”
刘淮长叹一口气,抬头望天:“虞相公你知道吗?在某个时刻,我是真的想要随我父亲一起,来当宋国的忠臣良将的。
别的不说,在完颜亮南征之时,我终究是拼死救援了,勇猛为诸军之冠,哪怕到了史书上,谁也不能说我是两面三刀之辈。”
此时莫说是虞允文了,就算双手被握得汗津津,狼狈非常的张浚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他们不是穿越者,在他们看来,若没有巢县那一场大战,宋国说不准此时已经亡了。
而第一个吹响反击号角,并充当主力的刘淮,自然就是拯救宋国的大功臣了。
“宋国是真的好,文化昌盛,经济发达,在宋国当个清贵官人真乃是天下一等一的美事。”
刘淮笑了笑,话锋却一转:“可宋国纵有千好万好,终究还是将国家半壁江山拱手让人,将北地汉人送给胡虏为奴为婢,当牛做马。
我当个清贵官人自然简单,可这北地万民又有谁来救呢?”
虞允文沉默了片刻,只是微微摇头罢了。
陆游听着,也只是轻轻一叹。
他是个七窍玲珑之人,立即就明白了两人在打什么机锋。
虞允文讽刺刘淮没了魏胜牵制之后,终于可以为所欲为,自立为王了。
而刘淮则是在说北方你宋国自弃的,他是为了解苍生倒悬之苦的名号来北伐的,总不能因为宋国不来光复故土,就不让别人去做吧?!
虞允文沉默片刻后,继续来问:“那你对这番处置,可还满意?”
刘淮沉默半晌之后,却仿佛压不住怒火一般,圆睁怒目,猛然愤怒出声:“你们,还有纥石烈良弼,一个两个揣摩我的心思,拿出最为柔软的身段,费尽心力让我出气。
为何不与我厮杀一场?!为何不硬起骨头来,与我拼到底!”
早已察觉到刘淮怪异心态的汉军将领自不必多说,宋军将领中也有人恍然。
如果从表面上来看,刘淮亲自率军杀败金军,并且将残部围困在蒙城之后,只是发了一个最后通牒,就让纥石烈良弼以最残酷的方式自戕谢罪;
而刘淮率军直入宋军中军处,只是呵斥了两句,就让宋国宰执虞允文将一路兵马总管推到刘淮刀下,任其泄愤。
一人之威使得两个万里大国的执政相公俯首,这是何等威名显赫?
但是对于刘淮来说,这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整个人都有些无力。满腔怒火更是无法发泄。
诚然,从理智的角度上来说,不战而屈人之兵乃是善之善者,能少一个士卒伤亡都是天大的幸事。
但是哪怕是绝对政治生物,也不可能靠着理智过一辈子。
可反过来说,到了此时,莫说汉军已经疲敝,很难发动大规模侵攻,单单只论刘淮对魏胜的政治承诺,在宋金两军身段都如此柔软的情况下,他也根本难以再下重手了。
这才是刘淮陡然失态的根源。
虞允文沉默了半晌,方才正色说道:“除了陆相公、辛总管、李节度,其余人都出去!”
宋军将领自不必多说,而汉军上下则是齐齐看着刘淮,等待他的命令。
刘淮冷笑两声:“阿昌也留下,其余人都出去,在院中相候!”
“喏!”
轰然应诺声中,众人纷纷鱼贯而出,偌大的厅堂中,除了双手依旧牵在一起的刘淮与张浚二人以外,就是虞、李、辛、陆、魏五人了。
刘淮见状,终于放开了张浚的双手,任他瘫坐到座位上:“虞相公,你有何话要说?”
虞允文从袖子中抽出一本札子,扔给了刘淮:“这是襄樊的军报,大宋已经全据南阳,成闵、吴拱两名太尉已经击败了乌延蒲卢浑,大郎,天下事将定了。”
刘淮只是翻看了一下札子,就抬头看着虞允文,面露不屑:“虞相公,你想要拿成、吴两名太尉来压我?想要指望他们来改变天下大局?好啊,那就去吧。
别的不说,宋军既然已经全据南阳,此时就应该走武关道入关中了,或者继续向北入洛阳。
这两地只要下了一地,西金还有什么指望?灭一个金国,也足以威震天下了吧?为何不去呢?”
虞允文再次沉默了。
还能因为什么呢?
因为宋军全据南阳盆地本来就是取巧,是趁着西金主力到淮北参战,而倾尽全力占的便宜。
别忘了,即便到如今,西金完颜亮、仆散忠义手中兵马加起来总还是有几万的,宋军再往前进军,就得要与这些兵马硬碰硬了。
能拼过吗?
最好的结果也就是五五开了。
说句难听的,之前被仆散忠义打得满头包的不就是成闵吗?
而若是败了,新到手还没有稳固的南阳盆地都得全吐出去。
虞允文:“刘大郎,我的意思是天下将定,今后就是太平盛世,刘大郎还请不要自误。”
刘淮依旧是冷笑不屑:“谁的太平盛世?临安的赵官家与太上皇吗?这太平盛世中,有我们这些为天下舍生忘死之人的位置吗?!
若是有,我父亲为何会没有援军,力战而亡?到底是谁在为这太平盛世而拼命?又是谁坐享其成?”
面对刘淮的指斥乘舆,三名宋国相公外加一个节度就全当没听见,然而刘淮却没有住嘴的意思,指着张浚对虞允文朗声说道:“虞相公,我从来没指望过这等纯种废物,也没有指望过刘宝与邵宏渊那些懦夫,我父还有我是真的将你当作携手平定天下的战友的,可你把我们当作什么了?用完即废厕筹吗?”
张浚大惊失色,随后愤恨难当,可紧接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然没有任何反驳,立即有些颓然,到最后竟似老了十岁一般,颓丧的坐在座位上,默然不语。
而被当众指责的虞允文却也知道,这可能才是刘淮对宋国最为愤怒的来源。
宋国不把他们这些北伐军将当人看也就算了,明明是勠力同心的同志,明明是北伐军在宋国朝廷中的政治盟友,却同样不把自己当一回事,这就令人极其愤怒了。
张浚眼高手低,一个上史书的废物不能成事,那是理所应当的,你虞允文难道也要跟他坐一桌?
你也背叛北伐大业?
“你……你们可知道,我父弥留之际,依旧在为宋国求情?依旧想要让我做出许诺,给宋国留些情面?”
面对刘淮的质问,虞允文也只能看着魏胜的灵位长叹以对:“魏公自然是我大宋的忠臣良将。”
刘淮盯着虞允文说道:“是啊,忠臣良将。也因此,我父终究有那句范滂之问,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
“我父不想让我当乱臣贼子,可他就是忠臣良将,却落得如此下场。当日汉朝大儒全都回答不了范滂之问,如今还请虞相公回答一下我父的问题吧。”
虞允文再三长叹,终究是无言以对。
这种问题,谁又能回答上来呢?
一直沉默的陆游却终于开口:“大郎,魏公自然是大宋的忠臣良将,如今这番形势,难道你要与大宋开战吗?”
暗室之中,几名在天下中都算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纷纷屏住呼吸。
虽然李显忠早有准备,之前就派遣戴皋率军进城,此时正与飞虎军对峙,然而此时宋军高阶将领们距离刘淮的亲卫太近了。
如果刘淮真的心一横开战,宋国是什么下场,下蔡宋军是什么结果,甚至于刘淮能不能在乱战中顺利出城,都是不确定的事情。
但很确定的一点就是,府衙之中的宋军高层全都死定了。
刘淮目视陆游良久,方才转头看向了虞允文:“虞相公,我父的遗愿,我不能不遵守。我还请陆先生为河北两路经略使,加宋国宰执头衔。”
虞允文同样看了一眼陆游,点头以对:“这样正好。不过你我也不妨将言语说的再明白一些,两个金国不灭,你不能反,如何?”
刘淮捏着手中银杯,死死盯着虞允文,将银杯捏扁之后,方才愤恨起身向着门外走去:“虞相公,你可万万不要死,否则我对宋国最后一点信任都会烟消云散!”
厅堂大门打开,刘淮亲自抱着魏胜的灵位,迈步而出。
而他的身后,虞允文却再次大声说道:“刘大郎,我会尽力活下去的,我要看着你,重新变回大宋的忠臣良将!”
刘淮没有作声,抬头看着秋日的阳光,只觉得惨白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