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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茫然

  蹇义这样果断的认错,殿中气氛是颇有些沉寂的,让许多人甚至无法适从。

  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在如今朝廷的文官之中,从功绩、血缘、亲疏来说,李显穆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无人可撄其锋芒,但是如果非要找一个人,来和李显穆拜拜手腕的话,那就只有吏部尚书蹇义。

  因为蹇义虽然功绩远不如李显穆,但为官的资历太过于深厚,可以说是当朝第一人。

  他是洪武十八年的进士,授中书舍人,初名瑢,太祖皇帝朱元璋太祖喜其诚笃,赐名“义”。

  洪武十八年的进士含金量很高,大概相当于十年运动后的第一批高考生。

  众所周知,在洪武四年举行了科举后,此后大明王朝就停止了科举制度,而是使用汉朝的察举制,直到洪武十七年再次开了秋闱。

  洪武十八年又开了春闱,时隔十二年第一次进士考试,可谓是强者云集。

  蹇义就是在这一年上榜为官,他前面没有进士,而他后面的进士,几乎都死了。

  蹇义能在血腥杀戮的洪武朝的中央朝廷里面,安稳为官十三年,其为人可想而知,那绝对是经得起考验。

  这也是李显穆对蹇义颇为容忍的根本原因。

  建文朝时,蹇义已经是吏部右侍郎,靖难之役后,迁左侍郎,又进吏部尚书,从此便执掌永乐朝天官职位,一直到如今。

  方才李显穆说他桃李满天下,固然是诛心之言,但某种程度上,也是事实,担任吏部尚书二十多年,他在朝野之间的影响力极其恐怖。

  太宗皇帝倚重他老成持重,蹇义还是铁杆朱高炽一党,每次朱高炽监国,他都随之留守。

  永乐年间在太子党和汉王党外,以前三次北征为界限,还有北征系和留守系之分,蹇义自然便是留守系的核心。

  让李显穆评价他的话,其为人朴实,待人真诚,但思想上太重于守成,是一个典型的理学家,只能做些萧规曹随的事,想做出开创的事情,绝无可能。

  李显穆为官这二十年中,和许多人发生过冲突,甚至不免有口舌之争、生死之向,但争吵有时候未必不是好事,至少存在着改变人的可能。

  但蹇义,那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今年已经六十三岁,学了一辈子四书五经、程朱理学,想要改变他,根本就不可能,任何的改变在蹇义看来都是离经叛道。

  就是个老顽固,家里有老人的都知道,改变他们的思维是不可能的,所以李显穆也从来都没想过能让蹇义站到他的阵营之中。

  蹇义在这一点上认错,但也仅仅是这一点,若真的觉得蹇义这就认输了,那可就想太多了。

  但借着蹇义认输之事,李显穆当即开口。

  “我有一问,诸位今日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呢?”李显穆目视着所有人,慨然问道:“诸位反对内阁票拟又是为了什么呢?

  是心里真的装着九州万方,还是仅仅因为它与传统不同,便矢志反对。”

  蹇义闻言正声道:“守正公,我等皆是朝廷重臣,所思所想自然是为九州万方考虑,这世上除了陛下外,总不该有乾纲独断的人,我等有一番想法,便在此一讲。

  圣人说过,理不辩不明。

  大明自有祖制国情,若事事都不遵循祖制国情,必然国将不国啊,这便是我等在此的缘故。”

  “祖制可,国情也可。”

  “但祖制和国情,却不是能放在一起说的,宋朝的王安石曾经说过一句话,祖宗不足法,诸位觉得他所说如何呢?”

  李显穆故意把王安石提出来,在古代王安石是典型的奸臣,变法搞得天下大乱,甚至宋朝的灭亡都给他脱不开干系。

  果不其然。

  殿中众人纷纷唾骂起来王安石乃是奸佞。

  李显穆却发笑道:“我也觉得祖宗之法,乃是国朝根本,岂能废之呢?先帝在时,每每废前朝之法,我便上谏先帝,祖宗之法不可变,欲要恢复大诰,以遏制天下贪官污吏的黑暗之风。

  然而先帝却说此法甚严,不可为之,我深感遗憾。

  如今诸位臣工既然也觉得祖宗之法不可变,恰好如今朝廷重臣都在此处,陛下也在,不若我等齐齐谏言,恢复大诰,贪六十两者,剥皮填草!

  诸位以为如何呢?”

  在李显穆说的过程中,奉天殿上,就已经没声音了,只剩下冷冷的喘息声,谁都没想到李显穆竟然这么狠,他们只是想要斗争一下,李显穆却要和他们同归于尽。

  恢复大诰,开什么玩笑呢?

  李显穆当然不可能恢复大诰,真要恢复大诰,大明连五十年都撑不过去,就要亡了。

  大诰就是一个只有朱元璋、朱棣那种马上开国皇帝才能玩的东西,而且对天下损害极大。

  举一个例子就明白了。

  如果你现在是一个地方官员,你的职责是为当地规划未来五年甚至十年的建设,但现在,你随时可能会因为一些小错而死。

  那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一、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

  二、寻求门路让自己不死。

  这其实不是个选择题,而是必选题。

  因为你只要做事,就必然会犯错,就必然要妥协,就必然身上沾上一些泥水,不再干净。

  就连李祺这个带系统的穿越者,在洪武年间的八年,目的也只有活着这一条,在活着之外,稍微分出一点精力去做事。

  李显穆也要默许下边人做一些擦边的事。

  何况其他人呢?

  如果官场距离普通人太远的话,放在商场也是一样的。

  经商环境好的时候,投资做生意的就多;大环境不好的时候,大家就只想存钱。

  如果大明朝没有一个稳定的、能够让大部分官员都安心谋求的政治环境,那整个王朝停摆是必然的。

  所谓政治是否清明,其实只在乎一件事,那就是做事的官员能不能凭借具体的功绩,一步步升迁。

  这就是为什么史学界批评明朝的宦官政治,认为宦官主政时期政治黑暗,因为宦官只以喜好、奉承而升迁、贬谪官员,正直的官员完全没有机会。

  张居正权势最巅峰的时候,都不至于说谁反对他,就直接下诏狱弄死。

  最多就是贬谪。

  但几乎每一个权宦,刘瑾、魏忠贤等,都这么干,而且肆无忌惮的这么干。

  大明好不容易才从洪武年间摆脱了出来,谁都不会允许大明再走回去。

  李显穆也不会允许。

  但并不妨碍他用这件事来为他真正想说的话背书。

  蹇义等人最大的一条理论倚仗就是“祖宗之法不可变”,李显穆则是用一个“最锋利的反例”要攻击这条理论。

  日后一旦有人再提出这句话,立刻就把《洪武大诰》取出来。

  蹇义等人提出了一条论据,李显穆用一个存在的反例击溃这个论据,它就站不住脚。

  蹇义等人脑门上开始出汗了,他们都是聪明人,自然明白李显穆这番话的恐怖之处。

  同意再次执行大诰,那就是找死。

  不同意的话,那祖宗之法不可变就成了一个笑话。

  如果祖宗之法能够有选择性的变,那为什么不能建立内阁,不能给内阁加票拟之权呢?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祖宗之法要么是绝对不可变,要么就是都能变,没有中间地带,没有人说过哪方面能变,哪方面不能变。

  朱瞻基好以整暇的望着殿中这一幕,脸上带着浓浓的玩味笑意,蹇义等人这般进退维谷的模样实在是有些让人忍不住想笑。

  他的老师李显穆依旧是少年时期的风采,说话做事每每能够切中核心,让人无话可说。

  望着众人颇为难看却说不出话来的脸色,李显穆施施然道:“看来诸位对祖宗不足法这番话,也不是真的不认可。

  祖宗好的地方我们要学习,譬如我大明以忠孝治天下,我等事君以忠、以亲以孝,而后在天下之间广播仁、义大道,张子的横渠四句,乃是我辈读书人足以为万世法的言语。

  祖宗那些错的、不合时宜的、以及当初未曾出现过的,便要依照如今而为。”

  这番话让蹇义等人脸色稍缓,李显穆看来还是不想彻底激化矛盾,给他们留了一点脸面。

  “内阁乃是太宗皇帝首创,太祖时期本就没有这项制度,这项制度从出现到如今,也不过才三十年而已,尚且还处于草创。

  既然是草创,那陛下为内阁增添职权,岂非正常,又何来的不能改动,以至于还闹到陛下面前来,恍若真的国将不国了。”

  李显穆微微笑道:“当初汉光武帝刘秀草创尚书台,而后经历后汉两百年,又经历了数百年,最终有了三省六部制度,以尚书省为核心,若是事事都说祖宗之法不可变,哪里有这一切呢?

  诸公以为我所说,可否有理?”

  李显穆侃侃而谈,所说有理有据,尤其是说明内阁乃是草创这一举动,简直让内阁立于不败之地,若是说内阁哪里不合适,那就是还在草创期间,可以增添删改。

  简直堪称无法选中的无敌状态!

  这一番番连环珠似的言语,让蹇义等人只觉苦不堪言,李显穆仅仅寥寥几语,就打造了一个进退得当的体系,让他们甚至有种无从下嘴的感觉。

  蹇义沉思了一下,这才又缓缓开口道:“纵然守正公方才所言有些道理,但内阁倘若凌驾于六部之上,纵然没有宰相之名,也有宰相之相了。

  我朝罢黜丞相,权归六部,就是担心有臣子权势过大,乃至于威胁皇帝。”

  说来说去,还是认为内阁的权力会快速变大,但朱瞻基却早就已经听李显穆讲过内阁的一系列流程,心中甚是放心。

  况且他又不是傻子,自然不会讲所有权力都交给内阁。

  是以蹇义方一落下言语,朱瞻基便朗声道:“蹇尚书所忧虑的不必担心,朕心中早有韬略,内阁只有票拟之权,而无决定之权,朕会在内廷建立同外朝对应的诸衙门,此后决定之权,将在内廷手中。

  只要朕不点头,内阁绝无可能发出任何一道旨意。”

  李显穆下意识的望向了夏原吉,果不其然,夏原吉脸上闪过一道怒意,殿上其余诸人也深深皱起了眉头。

  如今东厂掌印太监便已然势大相当大,锦衣卫在东厂面前如同狗,当今皇帝信重太监,让太监读书,甚至参与到各项事务中,现在竟然还要参与决策吗?

  内外朝制度,古已有之,汉武帝时为了削弱丞相,便设置了这项制度。

  而如今竟然又有。

  在这时,蹇义等人才望向李显穆,却见李显穆脸上挂着一丝讥讽之色。

  好像是在嘲笑他们。

  你们就搅吧、搅吧,搅到最后内阁连票拟之权都没了,搅到大明朝的奏章交给太监去批阅,到那时候你们就高兴了!

  他们脸色是越想越难看,若是他们的奏章让太监去批阅,那还不如落在内阁手中。

  起码大家都是文人出身,虽然有派系之争,那也是人和人之间的争端,太监又是什么东西?

  夏原吉脸色漠然,心中则不住的暗骂蠢货。

  蹇义相当的保守,但保守也是厌恶和极端厌恶,他虽然厌恶心学,但更厌恶宦官干政。

  眼见殿中没人应声,他左右瞧了瞧,出列沉声道:“陛下,方才您所说内廷衙门,可是十二监,以宦官干政?臣谏言……”

  “好了!”

  朱瞻基根本就不让他说下去,声音也转为低沉,“此事朕自有分寸,就不劳烦老尚书费心了,今日所谈,乃是内阁票拟之事。”

  望着脸色阴沉的皇帝,再看看漠然立在群臣之前的李显穆。

  蹇义有些茫然。

  他本来是反对内阁票拟的,但被皇帝那一句话说的,他立刻哑了声,可皇帝又不允许他说宦官干政之事,非要他再说回内阁票拟之事。

  蹇义只觉自己恍若身处一片汪洋大海之中,脚下仅仅只有一叶扁舟,他就这样漫无目的的晃啊晃、摇啊摇,却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又应该到何处去。

  奉天殿中的沉默,震耳欲聋。

  殿外有风抚动屋檐下的风铃,叮叮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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