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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笼中蝉

  石室里一下子安静了。

  静得能听见火把上凝结的烛油滴落。

  “你……你说什么?”

  少年的声音很干,干得像是沙漠里的沙。

  他的手握着剑,剑柄已被他的手汗浸得又湿又滑,可他握得还是很紧。

  桃子那句话,像一只看不见的手,轻描淡写地,在他和他身边这位刚刚还并肩作战的同伴之间,画下了一道无形的线。

  那条线,一头连着生路,一头连着死路。

  桃子没有立刻回答。

  女人总是不喜欢立刻回答问题,尤其是像她这样美丽的女人。

  她只是迈开了步子。

  她走得很慢,像猫。

  脚步落在积尘的石地上,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她从阴影里,走到了火光下

  火光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冰冷的石壁上摇曳,像一个起舞的鬼魅。

  她每往前走一步,那两道黏在她身上的目光,就跟着她移动一分。

  她就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用自己这具唯一且最致命的资本做一枚棋子,从容不迫地牵引着棋盘对面那两个早已心乱如麻的对手。

  她终于站定。

  就站在两间石室的正中央。

  一个绝佳的位置。

  她能看清他们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他们也能看清她身上每一寸动人的曲线。

  “我的意思……难道还不够明白么?”

  桃子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幽怨,像是在责怪两个不开窍的木头。

  她的目光像水,先是在那少年涨红的脸上洗了一遍,又缓缓流淌到他同伴那张已看不出表情的脸上。

  “这地方的规矩,你们比我更懂。”

  “七扇门,七间房,到头来,能有几个活人走出去?”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是一根根淬了冰的牛毛细针,扎进了两个少年的心里。

  是啊。

  规矩。

  他们刚刚才亲手用剑,维护了这里的规矩,结果了另外三个同伴的性命。

  那种濒死的恐惧,那种手刃同类的麻木,那种劫后余生的虚脱,还残留在他们的骨头缝里隐隐作痛。

  他们比谁都清楚,在这座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囚笼里,所谓的同伴,不过是下一个需要自己挥剑杀死的对象。

  “你们杀了那三个人,很了不起。”

  桃子的声音,像一条冰凉滑腻的小蛇,钻进他们的耳朵里:“可你们两个,总归还是要再分一次胜负的。”

  “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分别呢?”

  少年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同伴。

  同伴的脸,像是戴了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具,可那双阴鸷的眼睛深处,在晦暗不定的烛火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是动摇。

  也是杀机。

  桃子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

  她知道自己先前撒下的那颗种子,已经在他们心里破土发芽了。

  她往前又凑近了一步。

  这一次,她离那两人更近了。

  那股子混杂着血腥与汗臭的、独属于男人的阳刚气息,扑面而来,熏得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可她的脸上却依旧挂着那抹能让男人心神摇曳的笑。

  “与其等着明天,被那该死的规矩逼着动手,平白便宜了旁人。”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情人的耳语,带着一股子蛊惑人心的魔力:“倒不如,现在就把这事儿给办了。”

  “办得干脆些,利落些。”

  “赢家……也能早些拿到彩头。”

  她那双本就水波流转的眸子,像是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气,直勾勾地望进了少年的眼睛里,再也不挪开。

  少年感觉自己的心跳,像是被人攥住,停了半拍。

  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个画面。

  眼前这个女人,褪去那一身碍眼的破烂衣衫,在他身下……

  那个画面,远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让他口干舌燥,血脉偾张。

  这个尤物,这个妖精……

  这个念头,比世上最烈的酒,更能烧穿他的五脏六腑。

  “彩头?”

  一个更阴沉,更冰冷的声音忽然响起。

  像一桶冰水,浇熄了少年心中刚刚燃起的火焰。

  说话的是他的同伴。

  他比同伴要更冷静,也更狠:“凭什么?”

  桃子这才缓缓转过头看向他,脸上的笑容不变,甚至还多了几分理所当然。

  “就凭我。”

  她轻轻挺了挺胸膛。

  那惊心动魄的曲线,让少年的瞳孔忍不住狠狠一缩。

  “就凭这狗娘养的地方,你能遇到的女人并不多。”

  “就凭我……”

  她伸出一根纤白如玉的手指,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遥遥地,先指向了少年。

  “你。”

  然后,又指向了同伴。

  “还有你。”

  “你们两个,本来就只能活一个。”

  她的声音,陡然间变得冰冷。

  “若是现在动手,那就只有一个,能活到今晚。”

  “活下来的那个……”

  桃子的脸上,又漾开了那种能让死人动心的笑。她伸出舌尖,轻轻舔过自己有些干涩的红唇。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小小的钩子,勾着两个男人的魂。

  “他死了,你,就是我的男人。”

  ……

  门外那场关乎生死的野兽互搏,终于没了声响。

  没有胜者的咆哮,也没有败者的悲鸣。

  就一声闷响,像是屠夫将半扇带骨的猪肉,从高高的案板上随手丢在了石板地上。

  声音沉闷,坠地后,还带着一丝黏腻的、再也弹不起来的终结意味。

  而后便是死寂。

  死寂里一道喘息声逐渐清晰。

  粗重得像一头老牛在拉一架破旧的风箱,每一次都仿佛要将自己的肺叶子给一并咳出来。

  声音拖着一股子黏稠的、几乎凝成实质的血腥气,混杂着汗臭,还有一种男人在生死关头被榨干了阳气后,独有的腥膻。

  它在朝着桃子这间石室的方向,一下,一下,极为缓慢地,挪动过来。

  桃子没动。

  她仍旧只是斜斜靠着门框。

  身子是静的,可藏在袖中的那只手,指节却已捏得发白。

  她在等。

  等那个在血水泥泞里分出生死的胜者,来取他的彩头。

  赌徒在揭开底牌前,手总是最稳的。

  脚步声很沉,很黏。

  像踩在化开的血泥里。

  一道高大的黑影,将门外那片昏黄的火光,完全吞没。

  石室里,暗了下去。

  那股子灼人的、混杂着诸多污秽气息的男人阳气,像一堵无形的墙,兜头压来。

  那个嘴唇更厚,人中更深,眼神也更浑浊的少年。

  老人常说,这种面相的人,大多薄情且命硬。

  他活下来了。

  他那柄还在淌血的长剑,被他当成了第三条腿,拄在地上,勉力支撑着那具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的身子。

  他身上已没有一寸好肉,翻卷的伤口像一张张狞笑的嘴,正不断往外渗着血。

  胸膛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可他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那是一种在生死边缘反复舔过刀口,又被欲望的烈火烧得通红的眼神。

  是饿了三五天的野狼,终于瞧见了过冬的膘。

  他的目光,像两把生了锈的铁钩子,死死地钩在了桃子身上。

  “我……赢了。”

  他嗓音沙哑,像两块粗糙的石头在地上摩擦,每个字,都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桃子笑了。

  笑意先在她嘴角绽开一抹浅浅的弧度,随即才蔓延至眉眼。

  她从门框边站直了身子,缓缓地,朝着那具还在蒸腾着热气的雄性躯体走了过去。

  她的腰肢在动,像风中的柳,水里的蛇。

  世上任何男人,都无法抗拒这样的姿态。

  可她藏在袖中的那只手,却死死攥着一枚东西。

  一枚弩箭的箭头。

  冰冷的,淬了剧毒的箭头。

  这才是她今晚,要送给这位胜利者真正的彩头。

  少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看着这个女人,这个妖精,这个即将属于他的战利品,一步步走近。

  他看着她脸上那抹让他血脉偾张的笑。

  他看着她那双能把他魂魄都吸进去的眼睛。

  他紧绷了一整晚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松了。

  他赢了。

  他不仅活了下来,还赢得了这份足以让任何男人都为之疯狂的战利品。

  他咧开嘴想笑,却牵动了脸上的伤口,那笑容便扭曲成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当啷。”

  他松开了手。

  长剑落地。

  声音清脆得像一声丧钟。

  他卸下了所有防备。

  他张开双臂,像是在迎接一场迟来了太久的盛宴。

  “过来。”

  他的声音里,是再也无法掩饰的贪婪。

  桃子走了进去。

  走进他的怀里。

  那具滚烫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身躯,像一座山,将她笼罩。

  她能感觉到他擂鼓般的心跳。

  也能闻到他口鼻间喷吐出那股子令人作呕的腥气。

  她的脸轻轻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姿态温顺得像一只被驯服的猫。

  眼神里,却是一片冰冷的、不带丝毫温度的算计。

  就是现在。

  时机刚刚好。

  他的手已经急不可耐地开始在她身上游走。

  他的防备已降到了最低。

  他的性命已是她的囊中之物。

  桃子袖中的手,猛然探出!

  那枚淬着死亡寒意的箭头,像一条潜伏已久的毒蛇,无声无息地,刺向了少年毫无防备的咽喉!

  她甚至已经能想象到,下一瞬鲜血喷溅在她脸上的触感。

  然而。

  世事的变化,往往比闪电更快。

  少年那只在她背后游走的大手,竟像是早就等候在那里一般,以一种与他那疲惫身躯全然不符的速度与力道,闪电般地扣住了桃子的手腕。

  那只手,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铁钳。

  “咔!”

  一声脆响。

  清脆得像冰裂。

  桃子的手腕,被一股根本无法抗拒的巨力,硬生生捏得变了形。

  剧痛像是涨潮的海水,瞬间席卷了她全身。

  箭头落地。

  “小娘子……”

  少年的声音,在她耳边阴恻恻地响起,方才那点虚假的温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被戏耍后的暴怒与狰狞。

  “行走江湖,你师父没教过你,最不能信的,就是女人的眼泪和投怀送抱么?”

  “你真当老子是那种见了女人,就丢了魂的蠢货?”

  他的另一只手,像铁钳一般,死死掐住了桃子的脖子,将她整个人生生从地上提了起来。

  窒息。

  桃子那张因痛苦与缺氧而涨红的脸上,只剩下难以置信。

  怎么会?

  他明明……

  “老子在跟他拼命的时候,眼睛,可一眼都没离开过你。”

  少年的脸上挂着一抹残忍的狞笑。

  “你那点小心思,老子看得一清二楚。”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你想得,太美了!”

  他手臂一振,将桃子狠狠掼在石壁上!

  “砰!”

  一声闷响。

  桃子的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坚硬的石壁上,眼前金星乱冒,一阵天旋地转。

  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

  伪装出来的镇定与从容,被这一撞撞得稀碎。

  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与绝望。

  她错了。

  她错得离谱。

  她以为自己是黄雀,却不知,自己早已是别人笼中的蝉。

  少年一步一步逼了上来。

  他高大的身影将摇曳的烛火彻底挡住。

  投下的阴影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桃子整个人都罩了进去。

  “现在……”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瘫软在地的桃子,眼神里,是再不加掩饰的疯狂的占有欲。

  “彩头,是我的了。”

  他俯下身。

  桃子的心,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就在这时。

  一种声音。

  一种本不该出现的声音,从她身后那片更深的黑暗里,幽幽响起。

  那声音很轻,像是有人挪动了一下身子,衣料摩擦木板的声音。

  很轻。

  俯身的少年,动作猛地僵住。

  他那双充血的兽瞳,在这一刻,忽然涣散了。

  他缓缓地,不可思议地低下头,看着一截东西,从自己胸口透了出来。

  那是一支箭。

  一支弩箭的末梢。

  上面还沾着他的血。

  不该……

  我明明……赢了……

  他不甘地,想转过身,去看清那黑暗中的人影。

  可他终究还是倒了下去。

  倒在了他即将到手的彩头面前。

  死不瞑目。

  石室里,又恢复了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在这地方,谁都可能是彩头。

  谁,也都有可能是猎人。

  直到你死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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