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饭吃饱了,规矩才立得住
清晨的露水还挂在青石板上时,肖锋就被窗外的动静惊醒了。
他翻了个身,听见院外传来竹拐杖叩地的“笃笃”声——那节奏慢得像老钟摆,是阿公的。
声音沉稳而滞重,每一下都像是从地底浮起,敲在石板上的回音带着微颤,仿佛能震起一层薄霜。
他套上衬衫冲出门,凉意顺着脚底爬上来,青石板湿漉漉的,鞋底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像踩在清晨的脉搏上。
正见老人站在议事厅门口,背影像截老树根,佝偻却扎得极深。
晨风拂过,槐树叶子沙沙作响,几缕银白的胡子在风中轻扬,老花镜滑到鼻尖,镜片反着微光,映出墙上那张“阳光指数流程图”的轮廓。
竹拐杖尖儿戳在地上,在青石板上磨出个浅坑,石面沁出的湿气在杖尖凝成一滴水珠,缓缓滑落。
肖锋没敢出声。
他知道阿公看的不是红黄绿三色箭头,是六十年前分粮时的吵闹,是二十年前修水渠被贪了钱的骂声,是上个月他蹲在祠堂前抽旱烟时说的那句“现在的娃娃,总想着立规矩,可规矩要是没根,风一吹就倒”。
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旱烟味,苦涩中夹着陈年木头的霉香,那是阿公袖口和烟袋锅里常年积下的气息。
老槐树上,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远了,羽翼拍打空气的“扑扑”声划破寂静,留下空荡的枝头在风中轻晃。
肖锋数到第一百八十下竹拐杖轻叩声时,阿公突然开口,嗓音像砂纸擦过陶瓮,粗粝又低沉:“我活九十岁,就懂一句话——饭吃饱了,规矩才立得住。”
话音落下的瞬间,晨雾“唰”地散了,仿佛被这声音劈开,阳光斜斜地洒下来,照在青石板上,水珠蒸腾起一层薄烟。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王二婶,她手里的竹篮“哐当”掉在地上,鸡蛋骨碌碌滚了满地,蛋壳碎裂的脆响混着蛋液黏在石板上的“滋啦”声,刺耳又真实。
老李蹲下去捡鸡蛋的手顿在半空,喉结动了动,转身用袖子抹眼睛,布料摩擦脸颊的窸窣声里,藏着一声压抑的抽噎。
阿强举着漫画笔的手在发抖,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个洞,纸面撕裂的“嗤”声像一声叹息。
肖锋的后颈被晨风吹得发凉,这才发现自己攥着门框的手心里全是汗——汗液黏在木纹上,留下湿漉漉的掌印。
他等这句话等了三个月,等得连梦里都在改流程图,现在突然落了地,倒像踩空了台阶似的,心口一空,又猛地被填满。
“阿公说得对!”张姐抹着眼泪喊,声音带着鼻音,“去年吃不上饭那会儿,谁管什么账不账的?现在大棚菜卖上价了,咱们才有底气坐这儿说规矩!”
掌声像炸豆子似的响起来,噼里啪啦,盖过了远处鸡鸣和狗吠。
阿公的竹拐杖在地上点了点,人群自动让出条道。
老人往台阶上挪了半步,指节叩了叩流程图里“分红公示”那栏,指甲敲击塑料膜的“嗒嗒”声清脆而坚定:“这格子,要涂成金的。”他转头看向肖锋,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金是麦芒的颜色,是吃饱饭的颜色。”
肖锋喉咙发紧,想起昨夜在笔记本上写的“传统权威是根,现代制度是叶”,原来根和叶连在一起时,是这样的温度——像冬日里炕头的暖意,从脚底缓缓升腾,熨帖到心口。
上午九点的表决会,议事厅的长条凳挤得满满当当。
肖锋站在门口,看老李举着搪瓷缸子挨个发茶水,缸子沿儿磕出的缺口都泛着光——那是他上周悄悄让小郑从镇里捎来的新缸子,老李宝贝得连洗都不让人碰。
茶水冒着热气,氤氲出淡淡的茉莉香,杯壁烫得老李换着手拿,指尖被烫得微微发红。
“现在表决新村规,同意的举手。”村会计刚说完,三十多只手“唰”地举成一片森林,袖口摩擦、指节伸展的窸窣声汇成一片。
王大爷举着手喊:“我孙子说这规矩比他学校的班规还明白!”后排的小媳妇们笑作一团,怀里的娃娃也跟着挥胖手,像一片摇晃的嫩苗,奶香和笑声混在一处。
肖锋没上台。
他冲墙根的阿强使了个眼色。
阿强抱着卷起来的漫画跑过去,展开时“哗啦”一声——纸面在风中抖动,最后一张漫画上,画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揪着自己的耳朵,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空手套白狼=骗人骗己”。
“这是我爸画的!”角落里传来脆生生的童音。
扎羊角辫的小妞妞挤到前面,小手冰凉地拍在漫画上,指着男人的圆鼻子,“我爸说他以前想偷挖集体的笋,现在不敢了!”
议事厅里哄堂大笑,笑声撞在墙上又反弹回来,震得窗棂轻颤。
肖锋看见老李抹眼泪的手停在半空,张姐捏着小妞妞的脸蛋直揉,阿公靠在椅背上,嘴角的皱纹堆成朵花,拐杖轻轻点地,像在打节拍。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便签,纸角已被体温焐热,上面记着阿强昨天咬着笔头说的“要让村民觉得,这规矩是自家炕头的暖炉,不是墙上的冷画”——现在看来,暖炉的火,烧起来了。
中午的太阳晒得人发懒。
蝉在老银杏树冠里嘶鸣,一声接一声,像拉紧的弦。
树影斑驳地洒在地上,光点随着叶隙跳动。
肖锋蹲在祠堂旧址的老银杏树下啃馒头,粗粝的面渣刮过喉咙,嘴里干涩。
手机在裤兜里震了又震,像一只不安分的虫子。
他擦了擦手,点开苏绾的消息:“省政研室要案例汇编,我把‘阳光指数’报上去了。批注写的是‘将孙子兵法化为百姓家常’。”
他盯着屏幕上的字,馒头在嘴里突然没了味儿。
风从树梢掠过,带来远处稻田的清香,却压不住心头那股沉甸甸的凉意。
苏绾的消息从来不是闲聊,上回她说“县财政要砍大棚补贴”,隔天他就熬了三夜写调研报告;再上回她说“市长夫人是柳河村出去的”,他转头就去给村小学修了厕所——这次的“战略绑定”,比前两次都沉。
“她这是要借我的壳,装县域营商环境的新体系。”肖锋把馒头渣搓进手心,看蚂蚁排着队来搬,细小的触角探来探去,像在丈量命运的尺度,“可省里头批了案例,柳河村就不是柳河村了,是块试验田。”他摸出笔在便签上写“苏绾=省级资源接口”,又画了个叉,改成“苏绾=规则重构同盟”。
下午三点,小郑的电动车“吱呀”停在银杏树下。
他摘下头盔,刘海儿黏在额头上,眼睛却亮得像星子:“肖书记,组织部昨天派了人来,翻了您从乡镇到村里的所有考核表。”
肖锋的笔“啪”地断了,铅芯崩进指甲缝,刺得生疼。
他想起上个月在县纪委的酒桌上,常务副县长拍着他肩膀说“小肖是好苗子”,苏绾踢了他一脚,他借口上厕所逃了——现在看来,那脚不是提醒他别喝酒,是提醒他别当靶子。
“他们问您是不是北大毕业的,是不是总加班到十点,是不是……”小郑的声音突然低了,“是不是能当典型。”
肖锋把断成两截的笔塞进裤兜,金属笔帽冰凉地贴着大腿。
他想起阿公早上说的“规矩要扎根”,想起老李抹眼泪时说的“这规矩比信我都靠谱”,想起小妞妞喊“我爸画的”时眼里的光——这些都不是他肖锋的,是柳河村的。
“你回组织部,就说这是柳河村自己的发明。”他盯着小郑的眼睛,声音低却稳,“就说阿公定的调,老李跑的腿,阿强画的图,和我没关系。”
小郑张了张嘴,最终只点了点头。
他跨上电动车时回头喊:“肖书记,您这是……”
“自保。”肖锋替他说完,“等制度扎了根,谁当典型都无所谓。”
傍晚的风裹着稻花香吹过来时,肖锋站在祠堂旧址前。
原来的破砖墙早拆了,新砌的议事厅玻璃窗上,夕阳像泼了层蜜,金红的光晕在玻璃上流淌,映出他模糊的轮廓。
老李摸出根烟递过来,烟盒是皱巴巴的“红塔山”,和他从前藏在裤腰里的那盒一个样。
烟纸微潮,火柴划燃的“嚓”声短促,火星跳跃,点燃了那一小簇橘红。
“下个月土地分红公示,我能第一个用阳光指数吗?”老李把烟往肖锋手里塞,“我昨晚把近十年的旧账都翻出来了,该补的签字该按的手印,一样没落下。”
肖锋接过烟没点,望着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三个月前他站这儿,影子是缩着的,现在倒挺得直了些。
“你早该信这个。”他指了指玻璃窗里的流程图,“比信我靠谱。”
远处传来孩童的尖叫:“快看!墙上那个‘反客为主’,是不是说以后开会轮着当主持人?”
肖锋笑了。
他看见阿强蹲在墙根给漫画描色,彩铅在纸上沙沙作响,张姐抱着小妞妞教她认“公平”两个字,孩子的小手指在字上描画;老李摸着烟盒傻笑,阿公的竹拐杖尖儿在青石板上敲出轻快的节奏——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像首没谱的曲子,却比任何交响乐都动听。
月亮爬上老槐树时,肖锋在笔记本上写:“当制度成了村民的家常话,破局者就该退到幕后了。”他合上本子,听见窗外有动静——是阿强在敲他的窗,打着手势说“明天要去财务室清旧账”。
肖锋应了声,摸黑把笔记本锁进抽屉。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桌上,照亮最后一页的字迹:“真正的破局,是让局里的人自己成了局的主人。”
第二天清晨六点,肖锋蹲在院门口系鞋带,看见阿强背着画夹,两个村民代表抱着旧账本,正站在晨光里等他。
财务室的铁门在晨雾里泛着冷光,可他知道,门里那些积了灰的旧账,今天要见新太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