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账本晒太阳,人心才不慌
清晨六点的柳河村还裹在薄雾里,肖锋蹲在院门口系鞋带时,后颈被晨露浸得发凉,湿气顺着衣领爬上来,像有只无形的手轻轻掐着皮肤。
他抬头,看见阿强背着画夹站在老槐树下,画夹边角沾着星点颜料——靛蓝与赭石混成斑驳的印记,像是昨夜调色盘未干的残梦。
两个村民代表——王伯和李婶各抱着半人高的纸箱,纸箱边缘露出泛黄的账本边角,纸页微微翘起,像老人干枯的手指。
"肖书记。"阿强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雀跃,"我阿公说,今儿个晒账得挑最敞亮的地儿,石桌那地儿日头来得早。"
他指了指院中央那方青石板桌,桌角还留着去年中秋村民打月饼时蹭的面粉印子,白白的一小片,被晨光映得发亮。
肖锋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草屑,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痒感——那是昨夜伏案对账时蹭上的碎草。
财务室的铁门在晨雾里泛着冷光,他摸出钥匙串时,指腹碰到了裤兜里那截断笔——
是昨天和老李对账时,老李急得摔断的,笔尖还带着墨渍,硌得掌心微疼。
"走。"他应了声,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生锈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的振翅声划破寂静,惊起一串露珠从槐叶坠落,砸在肩头,凉得一颤。
财务室里的灰尘被搅动起来,在斜照进来的光束里翻腾起舞,像无数细小的金尘在呼吸。
王伯放下纸箱时打了个喷嚏,声音闷在喉咙里:"好家伙,这账册搁这儿三年了吧?
上回还是老支书在时......"他突然噤声,瞥了眼肖锋,喉结上下滑动,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受潮的霉味与陈年墨迹的苦涩。
肖锋没接话,弯腰从纸箱里抽出一本账本,封皮上"2020年柳河村集体支出"的字迹已经模糊,指尖抚过,纸面粗糙,边缘卷曲,像被岁月咬过一口。
石桌上很快堆起七本账本,像座小矮山,纸页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发出沙沙的轻响。
肖锋抽了张旧报纸垫在膝头坐下,翻开第一本:"今天不是审计,是晒账。"
他声音不大,却像颗小石子投进静潭,惊得蹲在墙根的老黄狗竖起了耳朵,尾巴轻轻扫过地面,扬起一圈细尘。
阳光漫过院墙时,陈阿婆拄着竹拐杖颤巍巍走过来。
她眼尾的皱纹里还沾着晨露,拐杖点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轻响。
她手指戳在一页"绿化费5800元"的条目上,指甲有些发黄,微微颤抖:"小肖啊,这钱咋比我家前年盖房还多?
我家三间大瓦房才花了五千六。"
肖锋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账本上的墨迹因受潮晕开,像团淡蓝的云,边缘模糊,仿佛随时会飘走。
他没急着翻页,反而把账本往陈阿婆跟前推了推,纸页摩擦石桌,发出细微的沙响:"阿婆您看,这页后面有验收单。"
他指着夹在账册里的泛黄纸页,声音低而稳,"当时买了二十棵香樟,每棵两百八,运费三百,人工四百——"
"可树呢?"陈阿婆的竹拐杖重重敲在石板上,声音清脆,惊得墙头一只麻雀扑翅飞走,"我在村里住了六十年,没见着哪块地儿多了二十棵香樟。"
肖锋的指节在账本上轻轻叩了两下,节奏缓慢,像在数心跳。
他早查过——那批树根本没运到村里,钱进了前会计的腰包。
但此刻他不能说破,得让村民自己理出线头。"阿婆,您记不记得去年冬天,老李带着人在村东头补栽了二十棵香樟?"
他抬眼,看见老李正站在院门口,手捏着皱巴巴的红塔山烟盒,金属盒面反射着晨光,一闪一闪,喉结动了动,没出声。
陈阿婆眯起眼想了想,突然拍了下大腿,掌心与裤布相击,发出“啪”的一声:"对!
我孙子还说那树叶子落他书包上了!"她的竹拐杖转向老李,杖尖点地,"老支书,这账是不是补上了?"
老李摸出根烟,没点,只在指尖转着,烟纸在阳光下泛着微黄的光泽,像一段凝固的时光。"上月清旧账时翻出来的,该退的钱前会计家属退了,该补的树......"他看了眼肖锋,声音低沉,"补了。"
肖锋看着陈阿婆把老花镜推到额头上,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成了花,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星子。
他低头翻账本,指腹蹭过纸页上的折痕——这些折痕不是时间的痕迹,是老李昨晚熬夜翻账时压出来的,深而整齐,像一道道刻进纸里的誓言。
上午九点,阿强的画夹"啪"地拍在议事厅外的石台上,清脆的响声惊醒了打盹的猫。
他踩着梯子,把新画的漫画往墙上贴,画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虚报冒领=偷锅盖煮饭"的大字,墨迹浓重,笔锋粗粝。
几个孩子围过来,小妞妞踮着脚拽阿强的裤腿,指尖沾着泥,声音清脆:"哥哥,偷锅盖煮饭是啥?"
"就是张婶上周干的事儿呀!"阿强弯腰捏了捏小妞妞的脸,掌心温热,"张婶说她家青苗被野猪糟蹋了,要补钱,结果肖书记带着我们去地里数苗——"他突然顿住,瞥了眼站在人群后的张婶。
张婶的脸涨得通红,手里的菜篮晃了晃,两颗土豆骨碌碌滚到肖锋脚边,表皮还带着泥土的湿气。
肖锋弯腰捡起土豆递过去,张婶接得飞快,指尖都在抖,指甲缝里还嵌着菜叶:"肖书记,我......"
"婶子,您看这画。"肖锋指了指墙上,漫画里的女人抱着个缺了口的锅盖,锅底下是几株蔫巴巴的青苗,线条夸张却真实,"阿强说要画真人真事,我没拦着。"
他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落在人心上却沉甸甸的,"下回要是再遇上事儿,您直接去议事厅找村民代表,比偷摸儿报假账痛快。"
张婶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鞋带松了,脚边泥印清晰,点了两下头,像在应承什么重誓。
肖锋转身时,听见几个老头凑在墙根嘀咕,声音压得低,却字字清晰:"这漫画比广播管用,我家那口子不认字,看这画儿倒能说个明白。"
中午的雨来得突然,豆大的雨点砸在议事厅的瓦当上,敲出急鼓般的响,水花四溅,溅湿了门槛。
肖锋正蹲在财务室门口整理晒过的账本,纸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他伸手去压,指尖触到微潮的纸面。
抬头看见苏绾举着黑伞往院里跑,米色西装外套搭在臂弯,发梢沾着雨珠,一滴一滴顺着鬓角滑落,怀里还抱着袋米、一桶油。
"肖书记。"她在他跟前站定,雨水顺着伞骨滴在两人脚边,汇成细小的溪流,"这不是慰问。"她把米油往石桌上一放,塑料袋发出窸窣的响,像春蚕啃叶,"今早去镇里买的,路过村口看见张婶家的米缸空了,顺道捎的。"
肖锋扫了眼米袋上的价格标签——五十八块,和镇超市的零售价分毫不差,标签边缘还沾着一点水渍。
他没接话,苏绾却已经走到议事厅外墙前,指尖点着"项目评议流程图",指甲修剪整齐,触在纸上发出轻微的"嗒"声:"你们这套比市里的细则还多三条。"
她转身时,雨水从伞沿溅到她镜片上,模糊了一瞬,又滑落,"我在省厅汇报县域营商环境评估体系时,提了柳河村的'阳光指数'。"
肖锋的后背绷直了,衬衫贴在脊梁上,凉意渗进皮肤。
他想起上周苏绾说要"借势",却没想到她直接捅到了省厅。"苏局长。"他声音放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您知道村民最忌讳啥——"
"我知道。"苏绾打断他,从西装内袋抽出份文件,纸张挺括,边缘锐利,"这是省厅要的试点报告,我把'肖锋主导'改成了'柳河村村民自发'。"她的目光扫过正在墙根描漫画的阿强,眼神温和却坚定,"制度要扎根,得让村民觉得是自己的东西。"
肖锋接过文件时,指腹碰到她指尖的凉,像触到雨后的石面。
他低头翻了两页,看见"阿公提出公开原则""老李组织清账""阿强绘制漫画"等条目,嘴角终于松了些:"苏局长,您这是......"
"战略借势。"苏绾重新撑起伞,雨水在伞面敲出细密的鼓点,像无数细小的手在拍打,"柳河村能解基层信任困局,就能解企业对政府的信任困局。"她转身往院外走,又回头补了句,"米油是给张婶的,不是给你的。"
肖锋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低头时看见阿强正冲他挤眼睛,眼角弯着,像藏着笑。
他没笑,只低声叮嘱:"把漫画墙的拍照记录整理好,别让人觉得我们在搞政绩工程。"
下午两点,小郑的电动车"吱呀"停在院门口,刹车声刺耳。
他跑得满脸通红,衬衫领口敞着,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文件:"肖书记!
组织部的反馈下来了!"
肖锋正和老李核对最后一本账,闻言直起腰。
老李的烟盒在石桌上投下个小小的影子,烟盒边角卷着,和他裤腰里藏了十年的那个一模一样,金属面映着午后斜阳,泛着旧铜色的光。
"树典型没问题,但得去掉你名字。"小郑喘着气把文件递过去,声音急促,"部长说,要是把经验和个人绑定,容易招忌。"
肖锋接过文件扫了眼,抬头时正看见老李盯着文件上的"柳河村村民自治经验"几个字,喉结动了动,像咽下一口沉重的空气。"就说这是柳河村自己想出来的。"他把文件递回给小郑,声音平静,"阿公定的调,老李跑的腿,阿强画的图——和我没关系。"
老李突然摸出根烟塞进肖锋手里。
烟卷上还沾着他掌心的温度,微微发烫,肖锋捏着烟,听见老李哑着嗓子说:"我当支书二十年,头回知道啥叫'稳'。"
傍晚的夕阳把议事厅的玻璃染成蜜色时,肖锋坐在门口的石墩上,笔记本摊在膝头。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争论声,声音清亮:"那个'借刀杀人'是不是说找电工不用找李爷爷?""不对!
是说查账要找会算数的!"
他没笑,低头在笔记本上写:"当群众开始争论规则怎么用,说明它真活了。"笔锋顿了顿,又添上一句,"活的规则,比活的破局者更长久。"
抬眼时,他看见老李蹲在墙根,正教小孙子扫码查账。
老李的手指粗得像根老树根,在手机屏幕上戳得很慢,小孙子急得直拽他袖子:"爷爷您轻点,要戳坏了!"老李嘿嘿笑着,额头的皱纹里都浸着光,像被夕阳镀了一层金。
月亮爬上老槐树时,肖锋合上笔记本,锁进抽屉。
窗外传来脚步声,他透过玻璃看见张姐抱着个布包站在院门口,身后跟着两个中年妇女,布包边角露出半截红布——像是财务公开栏的投诉信封皮。
他没动,只望着月光在窗台上淌成河。明天会怎样?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