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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郭雀儿

  众将领命而出,如流水退去。

  郭威转过头,看了眼郭荣,脸上重新浮起悲伤之色。

  “父帅,我问了……”

  “你们出去,我要亲自问。”

  郭荣沉默片刻,深深一礼,带着牙兵们退了出去。

  帐中只留下了郭威与萧弈。

  萧弈本以为自己会紧张,可他竟感到郭威似乎更紧张。

  郭威招手,让他到近前,嚅了嚅嘴想问话,喉头滚动了一下,却是先道:“你救我儿女孙子,我当谢你,想要什么?”

  “愿为明公效力。”

  “好。”

  两人目光对视,这一刻,萧弈从郭威的眼神中看到的竟不是野心。

  他遂明白,郭威留下自己,不是要谈夺取天下的偌大事业,暂时也没心情谈论李涛的那一封信。

  “曹威说,我满门老幼妇孺惨遭屠戮,是真的吗?”

  “是。”

  萧弈语气很克制,却把自己在大相国寺的所见所闻仔仔细细地说了。

  他觉得,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在精神上凌迟郭威,摧毁郭威那固执的、最后一丝侥幸。

  “到最后,甲士搬出尸体七十余具……未见有活口押出。”

  帐内陷入死寂。

  郭威双手撑在帅案之上,如山岳般的身躯晃了晃。

  “玉娘……你最后一次见到我夫人是何情形?她说了什么?”

  “当夜,夫人端坐花厅,衣着整齐,发丝不乱,神态平静,举止雍容。她将三郎、五娘与谊哥儿交托于我,仿佛寻常别离。”

  “我要听她说了什么,一字一句,她在开封最后那段日子,是甚模样?”

  换成旁人,可能会劝郭威,提醒他该先顾眼前的大事。

  萧弈却只是尽可能详细地叙述两次见柴守玉的情形。

  他心里没想着前途。

  此时此刻,郭威不再是他心里一个代表着历史走向的符号,或厚黑、冷血的帝王。

  两人相处,他把他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刚刚死了全家、悲恸欲绝的家长。

  数万人问郭威要成就功业,可他私下里也有资格脆弱。

  说着,萧弈提及那日在大相国寺前柴守玉的一句话。

  “夫人于是说‘夫家年轻时也是贫寒’,眼里却带着笑……”

  “是啊,我那时是穷得叮当响。”

  郭威终于开了口,带着回忆,声音渐渐有了一丝微弱的温度。

  “那年,我正落魄,四处漂泊,在黄河南岸遇上了暴雨,淋得像个落汤鸡,饿得前胸贴后背,困在了一个小旅舍里,从上房门前快步走过,忽然被人唤住了,她说‘兀那汉子,给你块巾帕擦擦’,我乍一回头,心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因从没见过那般美的小娘子,后面的事,说出来你都不信哩。”

  “发生了什么?”

  “她见了我,眼睛发亮,‘咦,你这人看着倒有几分不凡,与寻常军汉不一样’,我便说,那当然不一样,我比寻常军汉穷多哩,她就笑了,美得人心尖直颤悠。更没想到,她转头就跑去与爷娘说要嫁给我,把他们气得。”

  “夫人眼光好。”

  “你没亲眼瞧见,那般个小娇娘,一面之缘,那般坚决要嫁我,谁都挡不住。她是唐宫嫔御出身,攒了许多细软,分出一半给了爷娘尽孝,另一半当了嫁妆,我俩就在那破得只有一张土炕的旅舍房里成了婚,我看她梳妆打扮,觉得那儿比皇宫都好……”

  话到这里,郭威猛地一吸鼻子,竟是泪流满面。

  他环顾着偌大的军帐,似想要寻找着什么。

  帐中空荡荡的,帅案上的蜡烛缓缓堆积着烛泪。

  “自成了亲,她拿出金帛助我度日,为我打点,劝我读书,为我谋出路。我好酒、好赌,因她管着,硬生生戒了赌,不敢贪杯。从今往后,再没有人管我了……我枉为人夫、枉为人父!”

  郭威悲从中来,突然一拳重重地砸下,帅案从中断裂,轰然而倒。

  他却也踉跄一步,魁梧身躯摇摇欲坠。

  萧弈上前,扶着郭威的手臂,使其在那铺着狼皮的帅椅坐下。

  他心中恻然,开口,声音也有些干涩。

  “在夫人眼里,明公是大英雄。”

  “我算甚狗屁英雄?半生杀人,却连自家婆娘儿孙都护不住。”

  “我听说,真正的死亡不是没了性命,而是彻底被人忘记。”

  “何意?”

  萧弈努力搜刮着脑海中记过的台词,缓缓道:“只要有人还记得夫人,她就没有真正消失。她眼界不凡,决意嫁给明公,不是求富贵,而是知明公英雄盖世。所谓‘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郭家的惨痛遭遇何尝不是这乱世写照?夫人心善,深盼明公能终结乱世,她也没看错人,那青史会铭记她,她将永远活在人们的传奇中,世世代代。”

  郭威怔了怔。

  愤怒、悲恸不会因为这番话消解,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最后却只是顿挫有力地道:“不需安慰我。”

  萧弈道:“那……明公便不想为家人报仇吗?”

  郭威攥紧了那流着血的拳头,良久,嘴里吐出两个字。

  “刘铢。”

  他眼中的迷惘转为恨意,咬着牙,一字一句恨声道:“待我杀入开封,必凌迟此獠,诛其满门,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仇恨的支撑,有时比理智的安慰要有用得多。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亲兵小心翼翼却又带着紧迫的声音。

  “大帅,魏书记来回禀辎重之事了。”

  郭威闭上眼,深呼吸。

  当他再次睁开虎目,脆弱、悲恸、彷徨已强行封存到心底深处,取而代之的是凛然的威严、果决。

  “传。”

  很快,魏仁浦迈步入帐,目光扫过断裂的帅案,却未多言,只将账册放在帐侧的矮凳上,揖礼。

  “明公。”

  “萧弈既愿在军中效力,你安排他一个军职,待取了开封,再行厚赏。”

  “谢明公。”

  “明公放心,仁浦必妥置。”

  魏仁浦执礼应下,转向萧弈,语气持重却不失温和。

  “帐外已有小校候着,可引你见同来诸人。你暂去稍待,待我禀毕军务,再与你论职事安排。”

  “是,告退。”

  萧弈知他们还有军务要谈,识趣退出大帐。

  牙兵引着萧弈穿过一片井然有序的营区,来到一处挤满了新募兵卒的营房前。

  还未入内,便听得有粗豪嗓门正在嚷嚷。

  “真的?!直娘贼,待俺杀回开封,剁碎那些驴毬入的,为大帅报仇……”

  萧弈掀帘入内,只见张满屯正唾沫横飞地对着陈光穗的一众兵将比划。

  听到动静,这糙汉猛地回头,大圆眼一瞪,箭步上前。

  “可算来了,俺听他们说你到澶州借兵哩,你怎就啥事都掺一脚?干得漂亮。知道不?郭雀儿打算杀回开封……”

  “铁牙。”

  “怎地?”

  “少说话,多做事。”

  萧弈轻轻一按,让张满屯坐下,看向陈光穗,抱拳道:“陈将军,又见面了。”

  “萧都头,别来无恙。”

  陈光穗神态比之前激昂了许多,眼底的兴奋压都压不住,走近了两步,揽过萧弈的肩,低声道:“做大事的机会来了。”

  “不错,清君侧,靖国难。”

  正说着,营房外又是一阵喧哗。

  郭信最先闯进来,身后呼啦啦跟着一大群人,花秾、吕酉、范巳、韦良、老潘、细猴、胡凳、吴狗子。

  他们身上的酒气未散,脸上却都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都头,我们来了!”

  “萧都头!啊?将将……将军。”

  细猴正要扑向萧弈,见了陈光穗,脸色一肃,低头,退到陈光穗身后。

  花秾没有顾忌,也许是认不清帐中旁人,径直走到萧弈面前。

  “郎君,听闻郭公要扫除奸佞、重整社稷了?”

  “是啊,气氛热烈,军心可用。”

  花稼道:“郎君若随郭公南下,我愿追随。”

  “你妻子儿女呢?”

  “三郎让他们暂留在节帅府。”花秾笑道:“我想,郎君说的‘分久必合’,当是从这一战起,不能错过。”

  “好。”

  帐外忽有人朗声道:“军心可用啊!”

  众人目光看去,只见魏仁浦快步而入,眼圈透着许久未眠的疲惫,眼神却依旧明亮锐利。

  “诸公慕明公义举,远道来投,本当授以要秩,各展所长。然大军天一亮即当南下,军务迫促,只好暂将诸位编为一指挥,以陈将军为指挥使,总领部伍,萧郎任副指挥使,铁牙为教练使。其余职缺,便由陈、萧两位指挥量才定夺。至于兵额之数,待大军行稳后,再行补足额伍,不使诸公屈才,可否?”

  萧弈听得“指挥”二字,已心中一定。

  须知一个指挥五百人,只说副指挥使以下、副都头以上的军职就有二三十个,还不算队正。这帐中拢共五十余人,必是人人都有升迁。

  仓促任命,不可谓不厚。

  他没有押错宝,郭威不仅雄毅能驭下,且重情义,能容人、能厚待。

  果然,魏仁浦一句话说完,营帐中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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