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皇帝的深意
日渐西移,白光明不慌不忙结束一天的办公,从户部朝房出来,出了皇宫便骑马回府而去。白舟等人早已回府等候白光明,满心焦急,见白光明回来,顾不得用晚饭,几人跟着白光明进了书房。
白舟沉稳笃厚,细细将今日白天发生的事情向白光明禀告,接着白光明便将目光看向张远和徐平二人,询问之意显而易见。张徐二人沉着脸,缓缓将那日大江边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没有落下一丝细节,因为他们清楚,白光明筹划从来不会放过事情的任何细枝末节。
“范庆生!”白光明在听完张远和徐平的述说后,不禁沉默了。
三人面面相觑,不敢打扰白光明思绪。良久,白光明才问道:“白涯带来的那些人呢?吴晴是白涯的师姐,我是知道的,另外两人又是何来历?”
张远回道:“天赐是我等在一个偏远山村所遇,跟随白涯少爷出来见识世面。据山村老族长所言,此人来历颇具神秘色彩,是一个婴儿从天而降。另一个女子名叫司徒惜,在妃县白涯少爷莫名中毒,事后听说是被魔教之人所伤,是此女子救白涯少爷回来,之后便留在白涯少爷身边一起入京。少爷未曾提及此女来历,我等不便询问,只清楚她有一个已经陨落的地魂境的父亲。”
“算来她对你们倒是有救命之恩。”白光明该了解的已然问清楚,一番谈话下来,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然变黑。
白光明未再询问,遣退三人,道:“你等先去用餐吧。此事不单单涉及涯儿,你们一行六人皆有嫌疑,想来涯儿是不会说出你等,这些时日你们便不要出府去。张远,你要和其他三人交代清楚了。既然妃县血案并非你们所为,那涯儿自然无事,此事我会筹划。”
月挂树梢,夜色渐沉,白侯府一片寂静,但黑暗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此处。在他人看来,白光明就两个儿子,白涯被捕,爱子心切之下,白光明定然会有所动作。
但这注定是一个安静的夜晚,白侯府没有丝毫动静,和往常一样,在夜幕降临后,硕大的白侯府只有那固定的几处地方亮着烛火,仿佛在无声嘲笑着藏在黑暗中注视着此处的那些人。
司徒惜从府后客房走出,抬首望着皎洁的月亮渐渐被乌云遮掩,在黑暗中良久沉默。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冒着身份暴露的危险留在白侯府,谢老今日已经连续三次用传信蜂询问她,她还没有回复,她心乱如麻。
虽然白涯好像对解决妃县江边血案一事信心满满,但最后事态会向何处发展谁也不能确定,她是当事人之一,也许之后便需要她出面作证,将事实公布天下。她不能轻易离开,至少现在不能!
等白涯无事,我便离去。最终司徒惜心中下了决定,一只传信蜂伴着一声叹息,于夜幕中震翅飞去。
次日清晨一早,文武百官已在宣德门前等候,等待着早朝。在等待中,众官员一改常态,皆缄口不言,便是至交好友之间也只是匆匆一点头,便低头默默排进队伍中。
因为他们明白,今日朝会,皇帝定是要大发雷霆的,当临此时,谨言慎行,不触霉头,是每个官员内心的真实想法,甚至有些消息灵通的官员已经知道,便是多年受宠的华妃,昨日也被盛怒之下的皇帝斥责了。
时辰一到,宣德门开,众文武分列两队入门,稳步走至垂拱殿前,依品级序立,待鸣鞭响起,依次入殿,静候皇帝。
众官员注意到,今日早朝太子并未参加,按照制度,若没有皇帝的命令或者准许,太子是不能参加早朝的,难道皇帝是体恤太子,还是说皇帝此举另有深意,众大臣一时难以拿捏了。
不多时,钟鼓设乐,皇帝从殿御门入,穿过御道至殿内正中御座前,百官跪拜,高呼万岁,朝会正式开始。
早朝若依照往常进行,应该先是各部大臣有事者奏请禀报,皇帝依次答复,接着皇帝就之前安排的政事例行询问,各部相关大臣回复问话。
但今日皇帝率先开口,平静而有力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昨日发生了两件大事,你们想必也都知道了,一好一坏,先说好的。众逃犯缉拿归案,刑部如何处置?”
刑部尚书肜安国出列,朗声道:“回禀陛下,今年朝审已过,本该收押待明年朝审,然此事特殊,被缉拿的一众逃犯皆是罪行累累、穷凶极恶之辈,曾惹得天怒人怨、人心沸腾,若不及时处置,恐天下民心动荡。奴才认为特殊之事当行特殊之法,故奏请陛下,另开朝审。”
“准。”皇帝淡淡开口。
“谢陛下!”肜安国高声礼拜,退回队列。
“接下来说说这件恶事!”皇帝蓦然拍案起身,厉声道,“太子,储君也。有人竟然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行刺太子,这是何等的肆意妄为、蔑视国法?今日他能行刺太子,择日是不是也要行刺朕了?”
文武两官列中立马有数人出列,皆拜伏于地,为首的正是戍卫提督统领冝光启和顺天府府尹万烨然。数人齐道:“臣等治理京城不力,请陛下治罪!”
“冝光启和万烨然罚俸一年,戍卫提督衙门和顺天府一干人等罚俸半年。”皇帝目光幽幽的盯着殿内跪伏的群臣,阴森森道,“刑部、戍卫提督衙门和顺天府,以刑部为首,肜安国总领调查太子遇刺一案,一月为期,若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你们这个官也就别当了!”
说罢,皇帝甩手离去,去往文德殿,宦官总事高正匆匆高喊一句“退朝!”,便急急领着一众执旗、扇力士和宫女侍卫追赶皇帝而去,留下群臣在垂拱殿面面相觑。
皇帝怒火发得急,收得快,早朝也随之匆匆结束,让众臣意想不到。
肜安国一脸冷汗站立起身来,在他看来,罚俸只是小事,真正为难的是皇帝明令的一月之期,本以为皇帝昨日私下会见,是在气头上,今日早朝正式宣诏定会宽限些时日,没想到还是原令不改,让他心中犯难。他低声对冝光启道:“随我来朝房。”
冝光启乜了眼身旁的万烨然,随肜安国而去,看姓氏便知,此二人皆为寒族人,官衔分别为文武从一品,自然瞧不上只是三品官员又是华族人出身的万烨然。
在群臣面前,二人如此轻视万烨然,万烨然满腔怒火,又发作不得,憋得脸颊通红,还得无奈跟上前去,如同一只被人打骂还要恣意摇尾的流浪狗。皇帝明诏,刑部、戍卫提督衙门和顺天府三方协同调查,刑部为首,肜安国总领,他若不去,岂不落下违旨抗命的杀头大罪?
至此,早朝会在皇帝一通怒火后匆匆散去,白光明随群臣走出垂拱殿,眯着眼看着万烨然离去的萧索背影,不由微微蹙眉,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平静样子。
皇帝早朝只字未提白涯一事,也未当众斥责于他,倒让他搞不清楚皇帝的心思了,不单单是他心中疑惑,便是所有大臣心中也都在疑惑:“这白光明圣眷如此浓厚,儿子犯了大罪,陛下竟连一句斥责都没有?”
疑惑就是不解,有人不解就有人生气,安文石就很生气,他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有监察百官弹劾上奏的纠弹权,今日他本已写好奏折弹劾白光明教子无方、纵子犯法之罪,却没想到皇帝一通怒火发完便已愤然离去,这让他好生憋闷。
安文石自然不敢生皇帝的气,所以只得将怒火发在白光明身上,在垂拱殿外,他强身拦住白光明,不由分说便喝道:“白光明,随我去见陛下!”
白光明撇了安文石一眼,淡淡道:“为何?”
“为何?”白光明平淡的语气彻底激怒了本就一腔愤怒的安文石,安文石张开臂膀,高声激扬道,“诸位同僚!圣人云:养不教,父之过。你幼子白涯,以修犯禁,草菅人命,触及王法,天理难容,国法难容!你身为其父,难道无丝毫愧疚,无丝毫过错?”
垂拱殿前顿时便有大臣停下脚步,其中有人窃窃低语,语气不乏幸灾乐祸:“快瞧!安石头又和老狐狸掐上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白涯是否确实犯法,刑部尚且没有定论,你便在此犬吠,是何道理?正法不诛心,法治更无牵连一说,你身为佥都御史竟然连国家法度都未搞明白,又何来勇气和我去见陛下?”白光明神情仍然平淡,只是看着安文石的目光愈发冰冷,语气愈发高昂起来。
安文石梗着脖子,丝毫不惧白光明,赳赳道:“白涯之罪一目了然,定罪只在早晚之间,众人皆醒独独你白光明还在沉醉?法不牵连,固然无差,但你身为户部尚书,却连自己儿子都无法教育妥当,又如何执掌整个户部?你纵子犯错,不思悔悟,有负陛下圣恩。我一心谋国、忠于陛下,天地可鉴我心,岂有他哉!”
“真是巧舌如簧!”白光明终是沉下脸。
“安文石!你私下拦住大臣,于垂拱殿外争吵,成何体统?”说话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全乐章,他阴沉着脸,低声喝斥道,“你身为佥都御史,有权弹劾百官,纵然白尚书有错,你也只管上奏陛下便是。此时朝会已散,你无故阻拦大臣,是为越行;于宫廷私下争吵、高声喧哗,是为无礼,老夫纵然掌管都察院,也包庇不得你,定会参奏皇帝,治你之罪也!”
安文石满脸涨红,甩袖而去,白光明微微向全乐章拱手,亦快步离去。
次日早朝,全乐章果然上奏皇帝,请求皇帝治安文石妄纪无礼之罪,安文石跪于殿下,并借机弹劾白光明教子无方、纵子违法之过。
皇帝却出乎意料的没有生气,各罚了两方半年俸禄,便没了后话,只是对安全石道:“白光明是否真教子无方,还要待刑部审核完妃县血案才知晓,而你虽冒失冲动,但念你出于职守、忠心为国,便不过分处罚于你。”
接着各部汇报政务,皇帝一一答复,便又开口询问太子遇刺一案的调查进展。
这才过去一日的时间,纵是神捕在世又能查到什么?肜安国知道,皇帝这是在向他表达一种态度,也是在向他施加压力,太子遇刺一案必须尽快调查清楚。
于是在之后的时日里,太子遇刺一案的调查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随时可见戍卫禁军在汴京城中搜捕,春风阁再未开门营业,阁内众人反复被刑部调查询问,顺天府的府兵在汴津地区布下了层层关卡,严格查询着每位过往的行人,不放过丝毫蛛丝马迹。
十日转瞬即逝,刑部朝房内,肜安国再也容受不了,愤怒的爆发了:“你们这些废物!我不要听你们每日汇报的那些废话!”
“瞧瞧你们都查了些什么?啊?哦,这些是被刺客替换的剑士的资料,这是太子身边死去的侍卫资料,那叠是春风阁侍女的口供。这些都有什么用?”肜安国将桌案上的书文一把扫落,指着刑部众官员,怒声道,“老夫明告尔等,陛下对此案一日一问,老夫已经无话可答!无话可答!”
肜安国狠狠的喘着气:“明日早朝之前,必须查出新的进展!光明堂和暗卫,放下手中其他所有事情,全力追查此案。据玉清真人所言,刺客修为疑是命魂境圆满,发动各门各派中安插的所有眼线,找出所有有嫌疑的命魂境圆满的修行者,逐一甄别!”
“大人三思!”刑部众官员大惊失色,连声劝阻。
便是素来缄默寡言的暗卫统领荆双,亦是皱起眉头开口道:“大人此举无异于破釜沉舟,当再三思虑!”
刑部下辖两支力量,一支是明面上的光明堂,由尚书直接管辖,另一支则就是暗卫,统领由皇帝钦选,兼刑部侍郎。
月国并没有暗卫统领这个职位,也没有真正公布和确定暗卫这个组织。若从官位而言,荆双是刑部侍郎,并兼管暗卫,但实际上刑部侍郎这个实权职位对其来说形同虚设,只是一个品阶和地位的象征,他真正还是在掌管暗卫而已,所以有了一个默认的称呼,暗卫统领。
暗卫行走于黑暗,拥有强大的力量,也许某个在街边卖煎饼的大叔、某个在田埂上耕种的农夫便身负莫测的修为,是暗卫中的一员,其身份的神秘性和未知性正是暗卫拥有强大力量和威慑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荆双身为暗卫统领,更需要保证自身的神秘未知,也许除了皇帝,从未有人真正见过他的容貌。他始终带着一张恶鬼面具,声音诡异多变,时而沙哑粗狂,时而尖锐如老枭,又时而清澈如流水。他的身形也让人捉摸不透,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春夏秋冬,他都躲在一件异常宽大的黑色袍子内,从远处看就好像一把失去手柄的雨伞。
暗卫这支隐藏于黑暗、成长于黑暗的力量,便仿佛是一只藏匿在黑夜中的恶犬,若脱离了主人的缰绳任由其发展,很有可能会反噬主人一口,所以皇帝只有将其直接掌握在手中,牢牢抓住缰绳才会放心。
缰绳的源头便来自于暗卫统领。暗卫统领官职身份虽为刑部侍郎,却不受御史弹劾,无需每日早朝,更不用在刑部朝房办公,只需要负责筹划协助抓捕天下在逃逃犯,并直接听候皇帝调遣,是皇帝最信任的人之一。
所以其他人的劝阻肜安国可以不听,但荆双的话他却不得不考虑。他平息着怒火,问道:“老夫亦是无奈,荆兄教我!”
荆双卷缩在宽大厚实的硬木椅上,良久沉默后,低沉的声音才从面具后传出:“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安插在各门各派内的眼线不能轻易妄动!这是我们暗卫多年沉淀所积累下的,其背后所花费的人力财力难以估量,一旦伤筋动骨,那时皇帝的怒火可远远不是我们没能查明太子遇刺一案所能比的。”
“其次,刺客一击便退,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如同蜻蜓点水、蚊子叮人,事后了无痕迹可寻。试想,刺杀太子是何等天大的罪名,何人能担待得起,刺客既然敢行刺,必然有着周密的安排,有着万无一失的退路。这个道理想必很多人都清楚,皇帝陛下又岂会不知?”
“最后,刑部、戍卫提督衙门和顺天府已经倾尽全力追查了十日,仍旧无果,陛下心知肚明却还是相逼甚紧,其中深意才值得我等体会!”
肜安国细细听着荆双的分析,频频点头,显然深以为然,勉强笑道:“荆兄不愧能统领暗卫,相比之下,老夫这个兼管光明堂的尚书倒显得有些半吊子了!那依荆兄之见......”
“尚书大人过谦了,以大人之能自然能看清局势,只是大人在重压之下有些乱了方寸而已。”荆双木然起身,摆了摆手说道,“大人,我们里间叙话!”
两人进了朝房里间,荆双一挥手,便已施展了隔绝空间的神通,如此小心谨慎是因为他们接下来的谈话确有诸多忌讳。
“再过半个月,便是大修考了!”荆双露在面具之外的一双眼睛就如同两团鬼火般幽幽盯着肜安国。
“你是意思是......和大修考有关?”肜安国沉吟片刻,眼神蓦然一亮,似乎有些明白荆双的意思。
荆双缓缓点头,道:“近年来,四大修院的平衡已然不在。朔巫修院以巫教建院,巫教是寒族族教,皇帝自然信任,但就实而论,进入中原后,巫教之底蕴远远无法和儒道二教相比,不但信仰人口基数少,而且以医病治人为主,学院生源日见低下。万象院容纳百家学派,虽名为万象,却不能海纳百川,院内内争不断,亦见颓势。”
“而儒道二修院则截然不同,两教相互扶持、唇齿相依,无数年的发展几乎融为一体,在中原根深蒂固,其势几不可动摇。想当初先皇平灭梁朝,儒道二教多为阻力,而先皇鼎定江山后,反而只得尽力怀柔,由此便可窥见一二。”
“四大修院两强两弱,若放任不管,强者只会更强,弱者只会更弱,陛下一代明主,岂会坐视不理?如今大修考将近,有逢太子被不明来历刺客所行刺,这岂不是上天赐予陛下向儒道二修院发难的良机?”
肜安国深知荆双擅于洞察皇帝心思,皇帝也无比信任荆双,否则荆双也不可能统领暗卫数十载,却没想到荆双能如此洞察入微。他暗自感慨:“以荆双心思之细腻、洞察之犀利,加上其多年相伴皇帝左右,深谙皇帝心思,若入朝堂,其成就不可限量矣。”
荆双见肜安国已然领会,也不再多言,只是道:“依在下浅见,陛下需要的只是四大修院之间的平衡,尚书大人当自行斟酌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