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潘恰雅特
monjun1308:11:46cst2016
潘恰亚特
一
歌声悠扬,如鱼群般的小木舟溯水而上,绝大部分的船只都靠头尾的两桨划行,而一些稍微好一点的船只挂着白色的风帆。人们熟练地控制着小船,在沿山的港口逐渐聚拢靠岸。来自萨帕塔的僧侣们站在河边突出的石壁平台上,穿着干净的白色长袍,组成一小队一小队的唱诗班,面向朝阳,低声吟唱。
男人们先从船头上跳到水里,然后将船绳用力拉拽过来,系到镶嵌在码头石板中的铁铆钉上。他们的动作既娴熟又快速,做完这件事以后,他们就回过身子,迎接女人们递送过来的孩子,转身将孩子们放到岸边。船上的其他成员,包括女人和老人,渐次跨过船头来到岸上。
码头的后面,是一个开阔的广场,再之后,是一条从码头通往高地神庙的长长甬道。越来越多的家庭从码头走进广场。
三五成群的人们并不急于离开,他们从码头的石阶进入广场后,就缓下脚步,彼此愉快地交谈着,牵着孩子的手,开始翻看广场四周小商贩们售卖的货物。正因为这样,新到码头的人群开始变得有些烦躁和不满,因为整个场地有点像一个喇叭口子,明显有越来越拥挤的趋势。可是有许多妇人已经蹲下身子跟小商贩讨论起铜质餐具的价格和质地,根本没有人去理睬后面人群不满的嚷嚷声。还有一些流动的小贩,多半是一些稚气未脱的年轻人,他们胸前顶着放置货物的木头板子,在整个广场里到处窜动。他们售卖的是一些用于插在包头布正前方的鸟类羽毛,当然,还有一点点廉价的仿制珠宝。
格瑞斯紧紧拉拽着妈妈的衣角,在人群里走动。他感觉这个广场里弥漫着一股咸鱼的腥味,还有一点点的香草味道,另外,好像还有一些烤肉的香味……反正,这些味道混合以后让他很不舒服,所以他就撅着嘴巴。他当然希望母亲能够注意到他的表情,但是,看起来这很不现实。因为,跟随在一群大婶身后的母亲好像很紧张,她迈着小碎步,紧跟着前面的埃雷西亚大姐。当埃雷西亚停下来翻看布料的时候,她就停下来,用手按着格瑞斯的脑袋;当埃雷西亚继续往前行走,她就立即跟上去。有一次,埃雷西亚指了指一种纸包的香料袋给她看,告诉她这种香料是用来配合着做鸡肉饭的,效果非常好。格瑞斯的母亲认真地点点头,也没有说什么。
当格瑞斯跟随人群走进通往神庙的甬道时,他发现人群慢慢地安静下来。大人们好像都约好了似的,调低了各自说话的嗓门。只有孩子们不管这些规矩。
“嘿!格瑞斯!”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
格瑞斯回头看,发现是巴布的儿子拉吉哈。拉吉哈跟在他父母的身后,此刻正从他父亲肥胖的腰身边探出一个小脑袋来开心地跟格瑞斯打招呼,巴布先生和巴布夫人正在低声交谈着什么,没有关注孩子们。格瑞斯冲拉吉哈笑了一下。但他的笑容还未完全呈现,嘴角就立即挂了回来。拉吉哈的哥哥拉曼从后面追了上来,格瑞斯扭过脑袋,他可讨厌拉曼了,简直讨厌透了。拉曼总觉得自己是法赫亚区的老大,总是挺着他们巴布家标志性的大鼻子在孩子们面前晃来晃去。虽然,拉曼只比格瑞斯他们大两岁,说白了,也就八岁半而已,可他却总是觉得自己是拉吉哈和格瑞斯他们的看护者。嗯,当然,格瑞斯也不否认拉曼曾经为了他专门去揍了一顿隔壁街区的一个破孩子,但是,想到拉曼对他的各种指挥,想到拉曼总是模仿自己的口音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来嘲笑自己,他就很不开心。
“嘿!格瑞斯,你今天是想要证明自己有多白痴么?”拉曼一手搭在拉吉哈脖子上,一边压低声音冲格瑞斯说:“你什么时候看到过有男孩子围纱巾的?”拉吉哈听见拉曼的话,无奈地冲格瑞斯摊了摊手。
格瑞斯侧过脑袋,生气地撇了拉曼一眼,然后嘟着嘴巴靠近自己的母亲。拉曼说的其实不无道理,今天一早当妈妈要在他的脖子上系上纱巾时,他简直气疯了。他从屋子的一端跑到另一端,他反复地尖叫,不同意妈妈给他戴上这么个乱七八糟的东西。可是,大人总是这样,总是能找出一百种理由来说服你干一件蠢事。他已经六岁了,妈妈仍然不肯放过他。听到拉曼那么说,他气呼呼地拽了拽妈妈的衣角,抗议道:“妈妈,我可以把纱巾拿掉了吗?我一点都不觉得冷!”母亲回头看了看格瑞斯,低声说:“听话!”,随后又转过去,不再理睬他了。
格瑞斯撅着嘴,他看到甬道两旁的石墙上,蹲着大约有一百多只猴子,平时,他很有心情陪小猴子玩闹,可是,今天他一点都不想看到他们。猴子们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观察着什么奇怪的东西一样,看着甬道下的人群队伍缓缓前进。对于他们而言,等人群散去,就轮到他们开始狂欢了。
二
拉克什米女神石像静静矗立在神庙尽头的巨大山体上。她温柔的目光向西一直俯视过去,越过河流,最后落在闪耀着白色光芒的华氏城之上。清晨的阳光经由城市里庞大的石质建筑群反射,让华氏城呈现出一片米白色。白色的城池与旁边的蓝色河流,以及河流左岸绿色的稻田、牧场组合成了一副美不胜收的画卷。人们选择在这样一个完美的山坡上修建拉克什米女神的神庙,确实有巧夺天工之意。
女神像的两旁,分别守护着象头神迦尼萨和猴神哈努曼。依山修建的三座神像显得**而高大,神祇的脚下是砌成半圆形的巨大石阶,由上而下大约有几十个台阶。在最下面的宽大台阶上,婆罗门祭司正忙碌地来回走动。他们搬动石质的祭台和银质的各类器皿,丈量好唱经的区域,并且站在高台上目测下方平台中相关设施的摆放位置。这样的情况大约持续了两时,差不多在萨帕塔僧侣停止吟唱的时候,一个年轻的祭司走到台前,俯身向一名年长者喃喃低语,在征得年长者的同意后,他径直走向平台对面——神庙内堂的大门处。
年轻的祭司走到门前,优雅站定,然后仰起头开始大声地念诵一段经文。快到经文最后的部分,他停顿了一下,并缓缓抬高声音吟唱:“满月来临时,掌握着幸运和财富的女神拉克什米,善良和慈悲的化身拉克什米,吉祥天拉克什米,允许隶属于吠舍(第三等级种姓)的纺织者行会向她献礼、向她献花、向她敬拜!”
他的话音刚落,等候在神庙铁门外的人群便瞬间爆发出如海啸般的欢呼。对于纺织者行会而言,这是一年中最为神圣的时刻。属于他们的潘恰亚特——拉克什米献花节开始了。年轻的祭司听到人们的欢呼声,脸上也同样开始洋溢着灿烂笑容,他点头示意守门的两名祭司打开了铁门,自己则站在门边等候。
伴着铁门开启发出的呲呲声,华氏城纺织者行会的首领——马利克第一个步入内堂。年轻祭司优雅地迎上去,点头示意。马利克首领立即恭敬地鞠躬,随后热情问候:“夏尔马我的朋友!一切安好!”
这个叫做夏尔马的婆罗门祭司也温柔回答:“马利克吉(吉——尊称),一切安好!今天的天气真是非常不错!”
对于华氏城的人们而言,每一个种姓都有属于自己的潘恰亚特。在高等种姓的贵族看来,潘恰亚特更像是一个议事会议,便于权威者用来讨论家族之间各类复杂的事宜。而对于低等种姓而言,潘恰亚特有的是不定期召开的议事会,有的是族老会,分布比较松散的种姓则会将其与《吠陀》经典中的指定内容联系起来,约在固定的节日召开潘恰亚特,利用难得的聚会时机,一次性解决很多问题,当然,最重要的,就是祭祀。
三
格瑞斯觉得昏昏欲睡,跟随着母亲一言不发地坐在神庙里面,听祭司们唱经实在是太无趣了。时不时有鸽子飞到他的附近,他悄悄抬头看它们一眼,但是又生怕被大人发现他的不专心,只能继续低头装作虔诚的样子。拉吉哈坐得离格瑞斯很远,格瑞斯的眼光不可能透过人群看到他的朋友们,这让他更加沮丧。
马利克先生也许和格瑞斯以及所有的孩子们有着完全不同的想法,他严肃而认真的倾听祭司们唱颂经典,有时他会微微点头,表示他对颂词的内容有着深刻的共鸣,有时他闭上眼睛,默默地念着什么。
经上说:“毗湿奴神躺在宇宙之洋上,他正在安然沉睡,当他呼气的时候,周身产生了无数的气泡,每个气泡里都有一个神,他们各自在气泡中创造世界。当毗湿奴吸气的时候,所有的气泡又都回到他身体里。就这样,随着毗湿奴神的呼吸,宇宙中无数的世界产生,又消灭,产生,又消灭。”人们都随着经文,时时集体念诵着固定的词汇,表达敬意。
当唱颂活动结束以后,马利克非常礼貌地征得了台上祭司长的同意,走到场地中间,环顾密密匝匝围坐在神庙中的纺织行会成员。人群十分安静,等待马利克的发言。行会的首领在确认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于祭台之后,清了清嗓子,用低沉而浑厚的声音说:“感谢伟大的拉克什米女神,是她让我们在这个美好的日子里聚集到一起!亲爱的朋友们,我们之所以拥有如此的荣幸,因为我们都把韦伏(即纺织者)这个词汇放在名字中间。虽然,我们要等待到七月份才被允许向她敬拜,但是,全知女神必然知道,我们和其他的种姓一样虔诚,我们的生命和高阶种姓一样纯洁。已经有非常漫长的时间了,我们纺织者行会里没有出现过任何的丑闻。没有抢劫、没有盗窃、没有通奸。我们自知本命低微,但我们甘于低微,恪守正道,保持身体和心灵的洁净。全知的女神知道,我们艰辛劳作,抱有尊严,只愿通过轮回得到更好的生命!”
所有人都低着头,默默地听马利克讲话,显然,人们对他的话有着很强的认同。马利克说完后,谦卑地行礼,然后回到前排,邀请祭司中最德高望重者,参加他们的潘恰亚特议事。
一番谦让后,代表行会最老资历的十几个人坐落在了前排,围成一个椭圆形的圈子,议事环节正式开始了。然而,对格瑞斯而言,在冗长的礼节后开始的议事会更是无趣到了极致,刚开始他还能安静地坐着,想着自己的心事,到后来,他就不安的扭动起来。
马利克是会议的主持者,而会议,对所有人都是开放的。他们先是讨论了今年赋税的缴纳安排,然后讨论了法赫亚区北部一条小巷子的整修问题,当讨论到是否可以为了照顾年老者而在法赫亚区修建一座微型拉克什米女神庙时,人们发生了一点争执。有人认为这样会使得懒惰者逃避敬拜的义务,有人认为神庙的费用起码要摊派到五年以后,而其作用只是为了照顾行将朽木的老人。外围还有一些人在起哄。讨论很冗长,在这个过程里,老婆罗门祭司只是闭着眼睛倾听,没有任何表态。因此,待到人们没有力气再争论下去的时候,这个议题就不了了之了。接着,是选派人手去北方收购羊毛的事情……接着……
格瑞斯就快要睡着了。迷迷糊糊中,突然地、毫无征兆地他被母亲用力拉了起来,紧紧地揽到怀里。格瑞斯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四下张望,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真见鬼,没有任何异常出现,妈妈的做法完全没有来由。他感觉妈妈将他抱得很紧,他还感觉到妈妈的心咚咚咚飞快地跳动,这让他很奇怪,也很难受。前排,马利克开始表述新的议题——今年,埃雷西亚夫人和拉法家联合提议,五年前来到我们中间的外来者格瑞斯夫人和她的孩子,应该可以正式加入我们行会了。埃雷西亚夫人特别指出,格瑞斯夫人带来全新的纺织技巧为大家提供了十分有效的帮助,这是大家都不能忽视的。而且,过去的五年,格瑞斯夫人一直生活在我们中间,她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是一个真诚并且洁净的人。马利克说完后,安静地等待大家发言。很多人纷纷转过头来看格瑞斯夫人和她的孩子。此时,他们正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格瑞斯夫人低头不语。
事情并不总是一帆风顺。沉默片刻后,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如果总是开放行会,将来韦伏种姓会被降格的……”后排有人说:“我对他们的加入没有意见,但是,我们希望潘恰亚特能够说明一下,加入行会的底线在哪里?什么时候会放宽到让德拉威人或者野蛮人加入?”人群一下子哄笑起来。
马利克没有说话,他只是将询问的目光抛向了老婆罗门。
埃雷西亚夫人是一个性情直爽的女人,她很反感马利克这种看似威严却其实没有任何魄力的男人,她直接站起来,大声反驳刚才的言论:“你们只要看一看格瑞斯夫人的容貌,向街坊邻居打听一下她的智慧和品行,你们就应该为刚才说的话感到羞愧!谁都知道德拉威人长什么样子,你们看看格瑞斯夫人会是一个身份低下的人么?她只是很遗憾地失去了丈夫,才落魄到与我们在一起生活。作为一个曾经尊贵的人,她做着跟我们一样粗重的活已经五年了,却从来没有抱怨过,拿她跟你们自己比一比吧,你们这群蠢货。”埃雷西亚越说越激动,以至于她开始挥舞起手来,她继续说:“马利克,你自己决定吧!你可以不同意,但是很快整个华氏城就会知道纺织者行会在欺负一对孤儿寡母。”
“行了行了!埃雷西亚,这是潘恰亚特!你别在这儿闹!”马利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了她的话。“你知道,参加会议的人都有发言的权力,最后是集体作决定。你不用拿你那些道理来威胁谁。”
马利克的脸有些涨红,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尽量公正的人,现在却因为这么点小事被人攻击,这让他有些不快。但是,边上坐着这个城市里最具权威的老婆罗门,他不便多说什么。其他人对埃雷西亚说的话颇为认同,当然,也可能会有一些怀着坏心的光棍汉会持反对意见,因为,一旦格瑞斯夫人加入了行会,她就会得到行会的庇护,光棍们就永远没有机会了。但必须强调的是,这只是可能。
老婆罗门迷瞪着眼睛,打量了一下埃雷西亚,他笑着说:“马利克先生,刚才有人着实是让你下不了台啊。……不过,她说得很有道理。”他缓缓地说:“你们的种姓有过开放的先例,而且,如果你们的确得到了别人带来的慧果,那就理应给予回报!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建议。”老人说完,便继续闭上眼睛,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当然,随着他的话音既落,整个神庙也安静下来。他的权威是不容挑衅的,没有人再敢多嘴,议题就此结束。马利克点了点头,严肃地说:“从今天开始,格瑞斯夫人和他的孩子正式成为我们行会的一员。他们受到行会的终身庇护,丰年同赋,荒年有济。”
格瑞斯夫人向埃雷西亚抛去感激的目光,得到了埃雷西亚骄傲而又得意的回应。
四
议事结束后,是献花和敬拜的环节。
孩子们的心这时候早就飞到神庙外去了,许多孩子都溜了出去。格瑞斯夫人摸了摸儿子的脑袋,轻声对他说:“出去玩吧,别跑太远了。”得到了母亲的允许,格瑞斯像一阵风一样冲了出去。拉吉哈跟在他后面,一出神庙的院子,他们就肆意的大笑起来。孩子们可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现在终于到了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了。
拉吉哈说山边有僧侣的花园,刚才他听到其他孩子说要到那里去捉迷藏。于是,格瑞斯和拉吉哈像两个小疯子一样,欢笑着跑向花园。跑到一半的时候,一个黑影从神庙的院墙上跳下来,扑在格瑞斯的身上,又是那个讨厌的拉曼。他骑在格瑞斯身上大叫:“别以为你加入行会了就可以肆无忌惮了,你依旧是那个带着奇怪口音的外乡人。……只不过……现在我多了一项保护你的义务。你真是让我烦透了。”说完,拉曼跳开去,一溜烟不见了。格瑞斯恼怒地站起来,冲着他的背影大喊道:“滚开!”
可是,有什么烦恼能在孩子的心上停留呢?格瑞斯和拉吉哈只是伤心了一秒钟,就立刻快乐地跑起来了。现在,他们准备躲进神庙的花园里,给拉曼突然一击,让他的得意劲儿立即消失。
正午的阳光变得越来越炙热,河里的水汽蒸腾起来,飘到山边。整个拉克什米神庙山都变得闷热无比。
格瑞斯、拉吉哈还有拉曼在花园里跟其他纺织工人的孩子玩了一圈又一圈,他们三个打败了沙鲁里家五个孩子组成的小队,但是后来又被另外一群孩子摁在草丛里。到午饭点的时候,他们已经是大汗淋漓了。拉曼这个时候突然又想起了格瑞斯可笑的围巾,他指着格瑞斯大笑:“你就不怕热么?你就准备这么戴着围巾跟我们战斗到日落么?哈哈哈。”
格瑞斯看了看自己脖子上的纱巾,这会儿他觉得拉曼这个讨厌鬼说得也没错,纱巾都被汗给渍湿了。他对拉吉哈说:“你能帮我解下了么?我妈妈可能用了一种很奇特的打结方法。”
“没事,任何打结法都难不倒我!”拉曼一把推开拉吉哈,自告奋勇地过来帮格瑞斯解纱巾。
他们花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解决了问题。“接着”扯下纱巾后,拉曼一扬手把纱巾扔给格瑞斯,说:“继续战斗吧!”于是,三个孩子又向他们的“敌人”冲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三个被冲散了。格瑞斯往南面的山坡去寻找拉曼和拉吉哈,当他跑过一条小径的时候,听到旁边有脚步声,他估计是拉曼,就匆匆地跑了过去。可是,在转角地方,他和一个僧侣撞了个满怀。僧侣温文尔雅,发现自己撞倒了孩子,他微笑着半蹲下来,将格瑞斯从地上扶起来。格瑞斯揉着屁股,看了看对方,眼前的这个僧侣很年轻、很漂亮,他穿着镶金边的白色长袍,浓浓的眉毛显得特别显眼。另外,格瑞斯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万寿菊的香味。
年轻人温和地说:“小家伙,你得注意啰,这里有我种的很多名贵花卉,千万别给我踩坏了。非常难养活的。”格瑞斯怯生生地回答:“好的,先生!”
看到孩子可爱的样子,年轻人笑着伸出手,摸了摸格瑞斯的脑袋,准备走开。然而,就在即将错身之际,忽然间,他的眼神被格瑞斯再次吸引住了。他半蹲下身子,把手落到格瑞斯的脖子上,也就是原来系着纱巾的地方。格瑞斯汗津津的胸前,正挂着一枚不起眼的小挂件,一枚被汗水渍湿的小挂件。年轻僧侣的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他盯着小挂件看了好一会儿,不经格瑞斯同意,就用食指和中指拎起了小挂件仔细地端详。
格瑞斯不知如何是好,他愣愣地站在那里,不敢说话。
年轻的祭司则反复地观察这个小挂件,不断用拇指和食指摩挲感受。“这真是很罕见的艺术品。我一直致力于收集异教徒的小物件,可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东西。孩子,你管它叫什么来着?”年轻人轻柔地问道。可是格瑞斯根本不知道,他小声嘟囔:“我不知道,先生。我从小就戴着,我妈妈说这是爸爸送给我的。妈妈从来没告诉我这是什么。”格瑞斯看着自己脖子上的小挂件——这其实是一个铁质的、类似小花朵一样的东西,他觉得没有什么好看的,黑不溜秋的一块。
年轻人听格瑞斯这么说,又笑了。他自言自语道:“看起来,不像是图腾,但也说不定。非常精致的对称,而且是镂空的雕刻,看不出来金属的质地。恩,非常罕见……”
“我觉得,跟你的挂件相比,这个小铁块差远了。”格瑞斯指了指年轻祭司脖子上挂的项链,那也是一块金属,一个镂空的圆形里面镶嵌着一颗金色的十字星。“哦!是吗?”年轻人笑着回答,他告诉格瑞斯:“这是一个学校的标志,我曾经在那里读书。你介意让我再多看一会你的小挂件么?”拿着格瑞斯的挂件,年轻人问道……
年轻人保持了这个姿势,一直摩挲观察着挂件,这让格瑞斯渐渐不安起来。他开始害怕了,但又不敢发出声音。在最为尴尬的时刻,万幸,他看见妈妈从山坡上跑下来。远远地,格瑞斯夫人也看见了孩子,当然,她也看见了格瑞斯身前正半蹲着的、衣着华丽的婆罗门。格瑞斯夫人的心开始狂跳!!奔跑中,她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四肢在变得虚弱并失去知觉!一种如冰窖中传来的寒意笼罩她的全身。
她用最快的速度向她的孩子冲过去,面如纸灰。
“对不起,祭司大人!对不起!他只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知道……”格瑞斯夫人边跑边哭诉,她的声音已经破碎成细沙一样。看到妈妈这么紧张,格瑞斯才意识到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自己肯定是犯了什么错误,只是自己还不知道。
一跑到格瑞斯身边,夫人便猛地介入孩子和祭司之间,用背隔开那个年轻的祭司,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孩子。随后,她脸色苍白地向年轻祭司道歉。年轻人被这位母亲如此鲁莽的行为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稍稍镇定后,他才微笑着直起身子来,以一贯优雅的姿态轻声说:“哦!夫人,千万不要误会!您不用太担心。您可以叫我夏尔马。”说完,他略带笑意地观察了一下格瑞斯夫人,接着说:“这位夫人!这里是外径花园,很少有婆罗门会到这里来……不过,从今往后,您可要小心了,我刚才看到的那个挂件,你不能让别的祭司看见。如果我没有猜错……”
不等祭司的话说完,格瑞斯夫人已经直直跪下。她接近崩溃地哭着,伏倒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尊敬的大人!真的,我们没有任何别的想法,这只是他死去的父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只是他父亲在游历时偶然淘来的一个小玩意儿。真的,我们没有异教信仰……真的。”
夏尔马没有继续说话,他微笑着,悄然将食指放到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优雅地离开了……母子二人相拥着楞在原地。
青草的香气渐浓,一点点地驱走了人们内心的疲惫。妈妈没有责怪格瑞斯,看到夏尔马走远后,她擦拭了眼角的泪花,抱了抱格瑞斯,用力亲吻格瑞斯的额头,然后迅速从格瑞斯腰间掏出那块纱巾,将孩子的脖子系起来。
这次,格瑞斯再也不敢吭声了。
注:潘恰雅特:印度教的一种种姓会议制度,指每个聚落(或邻近地区)的单一种姓自行召开的种姓自治大会,目的是处理种姓内部的纠纷(通常是道德与司法问题)与对外的联合行动。一般而言,只有在“有永久潘恰雅特的种姓”才会有常态的潘恰雅特筹备组织,以及负责筹备召开会议、纪录与通知当事人等事务的执事。这种制度,目前在印度农村仍普遍存在。
华氏城:古印度著名城市,位于恒河北岸,在公元前4世纪左右一度成为孔雀王朝的首都。然而很快该城市就因为不可知的原因变成了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