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sunjun1218:00:20cst2016
引子
一
当落日的余晖铺洒在那木阿比山谷的两侧时,成群的牦牛和绵羊随着牧童的长哨缓缓从山腰向河谷移动,世界安详而静谧。在落日尚能顾及的山谷远端,一名黑衣男子疲惫地倚靠在一棵低矮的老柏树下。他将双手搭在膝盖上,迎着落日的方向,安静地观察远方,显然,他需要休息,他走了很久很久。路旁峭壁下的河流,如同蓝色的缎带一般蜿蜒流向西南方,在两山之间的谷底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消逝在落日之地。一成片弥漫着炊烟的泥瓦矮房围绕在弧形缎带的两旁,在落日下闪耀着迷幻的光芒。
他喜欢这条河,刚刚路边的牧童告诉他,这条河叫孔雀河;他也喜欢个山谷,如果没有猜错,这里应该就是普兰1。
经历轮回之后,太阳再次从那木纳尼雪峰和那木阿比雪峰的中间线落下,这意味着今年秋季正式结束,也意味着襄康节的开始。这里的人们用一个盛大的节日来送别丰收,迎接严冬。襄康节之后,只稍一小会儿,来自众山之主山脉的狂风就会裹着无尽的冰雪呼啸而来,席卷整个众山之主山脉和雪域群山2,这之中,当然包括那木阿比河谷,当然包括普兰。
轮回往返,冬季来临,大雪封山。
在群山之间的冬日,所有的牲畜都必须圈养起来,大地将失去一切生机,人们只能聚集在房屋里围坐在火堆旁,浑浑噩噩地等待着暖春的到来。因此,这里的人们格外重视寒冬来临前的这最后一个节日。在这一天,在普朗襄康节,祭司们要献祭,男人和女人要分成两队,围着篝火唱颂“谐钦”整整一夜,人们要用歌声询问并解释世界的形成、物种的起源还有风雨雷电的传说,最重要的是,要向代表着死亡、寒冷和肃杀的神――湿婆神祷告,希望她给予人们坚强和平静的力量,去渡过漫漫的严冬。行将天明之际,来自河谷十六个屯的勇士们还要进行对决,由最终的胜利者杀掉一头公羊,履行**的悬羊仪式。
悬羊是一个象征!襄康节前,人们可以用任何方法烹饪牛和羊,但是当普朗襄康节之后,人们就要将牛和羊宰杀掉,将整牛和整羊悬挂在房屋后面的横杆上。第一次暴风雪过后,牛羊会被迅速风干,变得跟岩石一样坚硬。随后的每一天清晨,家长会走出屋子,从风干的牛羊身上切下一条肉干,作为一家人的一天的食物。一个五口之家,一个冬季需要一头牛三只羊,而一个普通的八人家庭,一般需要两头牛十只羊。将牛羊悬挂起来风干,普兰人重复了几千年,并且还将一直重复下去。祭司告诉大家,在冬季,杀死并食用与人类一起抵御严寒的生物是有祸的。
森格把蕉好香料的羊肉按照从左到右的方向一块一块放进大锅里。整个普兰的孩子们几乎都聚集在议事会屋子的周围,从里到外,一直到院墙的外面,密密匝匝地围了好几层。孩子们的脸像一颗颗熟透的苹果,红扑扑的。他们遵照长辈的要求,来森格这里领取节日的羊肉,事实上,这件事对他们而言本身就是一个节日。
最顽皮的孩子挤在森格的身边,用尽全力闻着大锅里飘出的香味,并不时咽下口水。正因为此,森格得时不时用勺子象征性地拍打一下不知从什么地方偷偷伸向大锅的小脏爪子。“强巴!你是怎么看的门?”森格故意大声责问他的弟弟“你今天肯定放进来不少草原上的土拨鼠,他们躲在角落里,老想着偷我们的羊肉吃。”
森格的话引起了孩子们的一片笑声,森格的弟弟――强巴,坐在靠墙的桌子边,一边用砂皮磨着小剔骨刀,一边憨实地笑了笑。他和哥哥一样,最享受这样的傍晚,也最喜欢看着孩子们闹哄哄地围在身旁,当然,他也深深地为自己的哥哥自豪。他的哥哥――森格,沉稳、坚定又强壮,似乎天生就是那木阿比山谷的领袖,除了雪山上的棕熊,肯定没有别的东西能够将他击败了。自从他入主议事厅以来,河那边屯子里的刺头们几乎销声匿迹,没有人再敢把尿撒进孔雀河,也没有人敢抱怨议事厅对草场的划分,另外,几乎所有的姑娘都喜欢他。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他是那木阿比山神送给普兰人的礼物。
二
……屋外突然安静下来………
孩子们的笑声渐渐消失了,紧接着是孩子慌张的叫喊声――“森格,执事先生”一个脏兮兮的只能站在屋外等待的小孩掀开门帘挤了进来,他喘着粗气,睁圆了眼睛,用手指着门帘,大声嚷嚷道:“陌生人,从山外面来的陌生人。”
森格盯着这个孩子,对于这个冒失鬼破坏节日的氛围他有点愠怒,他在想,这是谁家的孩子?随后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强巴。显然,森格不想打扰楼上正在聊天的族老们,打发陌生人的事可以让强巴去处理。于是,强巴放下手中的剔骨刀,站了起来,向大门走去。
然而,几乎就在这一瞬间,门帘再次被掀开了。屋外的光线从帘子的顶端刺射进来,在阳光里,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这个身影在亮光中停顿了片刻,然后径直走了进来……
当屋内的明暗恢复后,森格看清了来人――一个高大而消瘦的男子,黑色的头发全部梳向脑后,扎成一束马尾辫。浓密的黑色眉毛,双眼像是藏在眉毛的下面,陷在深深的眼窝里。他的面色异常苍白,鼻子不大,但非常挺拔,特别引人注意的是,他有一个像是被刀削过的坚实下巴。那孩子说的没错,确实是从山外来的陌生人,你不可能从普兰再找到第二张这样的脸了,就仿佛岩石被从中劈开,然后用刻刀勾勒出来。
男子上身穿着黑色的紧身皮甲,从缝合工艺上看,这是非常考究的皮甲,但暂时看不出是由什么皮子做的;在他右边的肩膀上,镶盖着一个简易铜护肩;男子下半身穿着黑色的皮裤,绑腿打得很高,还穿着很普通的短皮靴,似乎长时间的旅行已经快把靴子的跟磨平了。森格看不清他的武器,因为他将武器背在背后,只是从马尾辫旁边露出一截武器的握柄。但这件武器应该比较简陋,因为整个握柄只是用粗布缠绕。
孩子们都挤在墙角,紧张地发不出声音来。
不知道有没有感觉到气氛的异样,这个陌生人走进来之后,只是毫无顾忌地环顾了一下议事厅,抬头看了一眼吊在屋顶的八角羊油灯,随后便凝视着森格,轻轻地说道:“年轻人,你与众不同。”这声音如同沙子落在岩石上,异常沙哑,并夹带着奇怪的口音。
“我以为,只是路过的商旅……”森格瞟了一眼来人,简单地回答了一句,然后继续挑选抹好香料的肉块。他顺着热腾腾的水汽,将肉块搭在锅子的边缘,轻轻用手一推,动作快速而熟练,没有溅起一点水花。做完这些事,他拍了拍双手,抖落上面的香料,站了起来。显然,旁边的强巴不是很适应这样的场合,他只是一个刚刚年满十六岁的孩子,或许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携带着武器的陌生人,并且听到如此震慑人心的声音,因此,从对方进入大厅伊始,强巴就僵直挺立在那里,像是一头倔强的公羊,而且怒气冲冲。
森格站立起来,他站立起来之后的身躯和影子,足以保护这个稚气未脱的弟弟了,又似乎,整个议事厅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我以为,只是路过的商旅,但是转念一想,没有人会愚蠢到在这个季节来这里。无论往北还是向南,你似乎都得住在这里过冬了。”森格盯着对方的双眼,缓缓地说道:“狮泉河的老爷们,又找了新的收租人?”
黑衣男子微微低头,仔细地听森格说话,听完之后,他思索了片刻,嘴角慢慢开始上扬,轻轻地笑起来。他带着笑意继续凝视森格,同时向前摊开双手,微微地颔首致意,再次开口说话:“狮泉河?呵呵,我们从东方来……遥远的东方。草原上的牧民告诉我,再往西走,还能看到红柳林,还能看到狮泉河,还有嵌在天上的长湖。但是……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了,没有力气去看天上的长湖了。”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就是那个叫森格的男人,草原上的牧民都说,你是整个雪域群山里,最勇敢的人。不是吗,就像你的名字一样,森格就是狮子的意思吧?很不错的名字。”
“牧民和我们定居者不同,他们的话就像吟唱在风中的歌一样,充满了夸张的辞藻,马儿一转身,你就不知道是谁说的了。我是索朗的儿子,森格。”森格皱了皱眉头淡淡地回答,他觉得不停地盯着一个人看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
“我们累了,想在这里休息几天”黑衣人继续不疾不徐地说。
“对我们普兰人而言,远方来的客人是风神携来的礼物,没有理由拒绝。”森格坐下来,他感觉不到敌意,因此他坐回石榻上,准备继续工作。他丝毫不担心一个陌生人。襄康节之后,大雪封山,没有人能够离开这里,这是那木阿比的规则,也是雪域群山的规则,没有人能够在冬天走出山谷。严寒是死神的侍从。
黑衣人似乎得到了十分满意的回答,因此,他的嘴角再次微微上扬,他转过身去,撩手掀开了门厅的布帘。他的动作十分奇怪,以至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头看着那道门帘。门帘的一个角被掀开了,阳光再次撒进来……
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门框里,这是一个女人。
她循着黑衣人的引导,低着头,慢慢地走进大厅里。两旁的孩子们好奇地向他们身边围过去。森格似乎感觉到了一种力量,缓缓地流淌进大厅里,流淌进人的灵魂。在异常的安静中,他仔细察看站在对面的这个女人。显然,她也是外乡人,在雪域群山和众山之主山脉之间,他没有见过这样的面庞。她矮小,她比普兰和草原上的女人都矮小,但她的肤色像凝脂一样白皙。除了额前的刘海,她的头发也向后梳,然后扎成一个马尾,自然地垂在背后。她的脸似乎没有一点瑕疵,也没有农作和日照带来的猩红色。脸型是圆润的鹅蛋型,这和普兰女人坚毅的脸庞完全不同。她的鼻子微微上翘,但轮廓并不明显。最后,森格发现了她的非凡之处,她的眼睛――这双眼睛是如此灵动慑人,就像两颗黑色的宝石――这双眼睛,似乎能够汲干整条孔雀河的水。即使现在,她披着一件破旧的羊皮袄,但仍然显得如此卓尔不凡。森格现在开始回想起黑衣人刚才的话――确实,他们来自远方。他们不属于这里。
女人的怀里,抱着一个狐皮包裹。森格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但孩子们都瞪大眼睛往包裹里张望。女人看了一眼旁边的黑衣人,目光充满了询问。黑衣人则仍然保持着原先的风度,他颔首,弯腰,掸了掸身边木桩凳上的灰尘(或许上面只有一层油脂,根本没有什么灰尘),然后示意那女子坐下。
她点了点头,弯腰坐下。与此同时,狐皮包裹里传出了一阵极轻的嘤嘤哭声。
“哦!!!看那……”孩子们都惊奇地叫起来。他们显得很高兴,他们又向那女人靠近了一步。森格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包裹,然后望向黑衣人。他问道:“三个人?”
“这是我的小主人,以及他的母亲。我是他们的仆人……你可以叫我老苍。”黑衣人收回撒在孩子身上温柔的目光,转过头,盯着森格回答。说完,大厅里的孩子们都侧过脑袋望着森格。女人则低头看着自己的孩子,默不作声。
时间缓缓地流淌,随着燃烧的羊油灯的孜孜声,在屋子里打转……
最后,是强巴打破了沉默,他走向墙边的桌子,边走边回头询问森格“你看……我去拿点羊奶,可以让那个孩子喝一点,可以吗?……他好像饿坏了……”
三
襄康节的夜晚如愿来临!人们尽情地欢唱,尽情娱乐,许多人烂醉如泥……
一直到后半夜,歌声才渐渐低落下去,散落在孔雀河周边的篝火渐次熄灭,四面八方的人流举着火把向普兰最大的晒谷场围拢过来……
姑娘们坐在谷场旁边的矮墙上,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不时嬉笑,不时转过头望向不远处的河滩。
她们所望之处尽是一片黑暗。但这片黑暗之中,却凝聚了普兰所有的希望。敢于挑战的小伙子们此刻都聚集在河边做着准备,在比赛开始之前,他们讨厌火光。强巴把护肩的绑带系紧,然后拿拳头用力地砸护肩,拉出为数不多的空隙,再系紧。强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动作。这是一个安静的过程,只有河水冲刷岩石带来的哗哗声弥漫在周围,所有准备参加摔角的年轻人都在河滩上默默地准备着。其实,从河水的声音里面,仔细分辨,还能够听到年轻人们低沉的呼吸声。
悬羊摔角的规则很简单,只要有勇气,就可以踏进土场去打斗。问题在于,如果一进场就被对手扔出来,不仅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情,而且还会影响整个家族的声望。因此,得到族长的首肯,往往是年轻人能够参加摔角的前提。
“孩子们,出发!”当河岸边最后一处篝火熄灭,站在河岸边的人随意地挥了挥手,转身向谷场走去,年轻的汉子们纷纷站立起来,紧跟在他的身后。一年一度的摔角盛会开始了。
强巴死死地盯着欢呼人群的背影……他把拳头捏的咯咯作响,尽管如此,他仍然不能抑制住身体一阵阵的颤抖。强巴很讨厌这种感觉,他觉得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只紧张的羊羔或者其他什么,反正,这是弱者才会有的表现。森格就不会,每一次,当森格走进摔角场的时候,总是像一只安静的狮子,根本不在乎对手和观众。想到这些,强巴吐了口吐沫,然后低吼了一声,绷紧身子,拼命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继续颤抖。
年轻英俊的小伙子总是能吸引姑娘们的注意。当强巴走过人群的时候,离他最近的几个小姑娘开始相互推挤着,吃吃地笑出声来。然而强巴什么也听不见,所有的喧嚣对他而言都像被过滤了一般,他唯一的感受就是脑子里一阵阵的轰轰鸣响,另外,就是站在对面的那个年轻人。好像,对面那个家伙是高木寨子的,又好像不是。管他呢,反正,对面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家伙,皮肤晒得黝黑,卷曲的长发随意的散落在肩膀上。强巴觉得这个家伙很狂妄,眼神里也充满了挑衅,这让强巴的心像脱缰的野马一样,跳动得越来越快……
“强巴!”森格从人群里挤过来,想跟弟弟说点什么。可是,还没等他说出来,他亲爱的小兄弟就已经像一阵风一样刮了出去。“嘭”的一声!强巴将刚刚走进摔角场的对手撞倒在地。祭司堪布先生还没有念完他的祝词,第一轮上场的两个年轻人就已经像两只獒子一样,缠斗在了一起。在人们狂热的喝彩声中,堪布先生无奈地朝坐在石坡上的族老们摇了摇头,然后,收起了手中的羊皮经文,吃力地往后退,退到晒谷场的边缘,兴致勃勃地观看起来。
……
多少有点出人意料。
索朗的小儿子强巴连赢了三场,现在,他就像一只狂傲的小獒犬一样,紧紧地握着拳头,站在场地中央喘着粗气。“嘿!强巴小子,下来吃点羊肉吧,你可不能一直打下去……”有人开心地在场边向他挥舞着烤羊腿,拿他打趣。森格则和父亲一起,坐在族老们的身旁。其中一位年老的族长侧过脸来,笑着对森格说:“小狮子,你今天晚上是不准备上场了么?”森格侧过身子,认真地回答:“回麦伍爷爷,强巴很勤奋,他每天都在家里练习呢。往后的日子,我可不敢跟他抢悬羊的风头,说不定,他会撕了我的。”“哈!哈!哈!”众人都被森格逗乐了起来。
科加屯子的桑布站在场边犹豫不决,他的兄弟们在他身后窃窃私语。如果森格还没有上场,桑布就直接输给了强巴这个小崽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科加人一整年都会抬不起头来。
桑布的弟弟小声在桑布身后说着:“他的弱点是冲得太猛了,而且现在体力也好像有些下降……”但桑布没有理睬他,他想再等等,看看有没有别的蛮牛出来解决一下问题。
四
真如桑布所愿,突然间,桑布对面的人群爆发一阵“喔!!”的惊呼声。
摔角总是跌宕起伏,从来不需要担心有冷场的时候。强巴只是休息了一小会儿,人们的激情便再次被点燃了。随着惊呼声,人们的目光都从犹豫的桑布身上转到了晒谷场的另一端。一个黑色的身影慢慢地走进了场地。强巴望过去,来人有些让他吃惊,竟然是傍晚来的那个陌生人。他苍白的面庞和周围的人们迥然不同,看不出紧张,也看不出兴奋。陌生人老苍只是缓缓地走过来,盯着强巴的眼睛。
“我对……这个游戏,很感兴趣,所以也想试试……”这是老苍说的唯一一句话。强巴搞不明白外来人可不可以参加悬羊仪式,不过,强巴知道,几年前,狮泉河城堡里的老爷派了力士过来参加摔角,如果不是哥哥最后一搏,那一年的悬羊仪式就真的被狮泉河人给搅黄了。想到这些,强巴就膨胀起来,不论是责任,抑或是荣誉,索朗家的儿子就应该是这片谷地的骄傲。
“你应该安安静静地躲在屋子里吃羊肉的……”强巴咬着牙说了一句。老苍没有回答,他冲强巴笑了笑。
看到对方的笑容,年轻的强巴将眉头拧紧,径直冲了过去。“哇唔!”欢呼声随着强巴的冲刺,再次响彻云霄。
只在一刹那间,强巴便冲到了老苍面前。临近老苍,强巴用尽全力蹬了一步,从而让自己整个腾空而起……他伸开双手,像豹子那样扑了过去。
老苍表情淡漠,他向前迎一步,而后迅速向左移动半步,将将闪开了强巴的冲击。不过,他接下来的动作令人诧异!在两人错身的一瞬间,他突然顺手摆向了强巴的后背,两根手指绕到了强巴的喉结上。这是一个细微的动作,女人和孩子们甚至还没有看清楚,大致只知道,黑衣人的手摆动了一下,但随即,强巴就整个人翻了过来。他是彻底地,往后翻了过来,轰一声摔在地上,周围扬起一片尘土。紧接着,老苍往前一步,迅速用膝盖向下顶住了强巴左侧的肩膀和脖子,并用三个手指按在强巴右侧的肩膀窝子上。女人们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孩子们则瞪大了眼睛,男人们一下全都站立起来。
晒谷场变得异常安静,从强巴冲出去到倒地,仅仅过了几秒钟。许多人到现在还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当然,强巴知道。他涨红了脸,脖子上的血管突出出来,他用尽全力想以手臂和腰背的摆动来脱离老苍的压迫,但是他发现,自己不仅发不上力气,而且嗓子也发不出声音,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使劲地蹬两条腿,像个傻子一样。
老苍云淡风轻地控制着地上的强巴,尔后,抬头看了看石坡边缘的森格,微笑了一下。
这个场景令众人惊讶。现在,不仅仅是桑布,几乎所有本来还念想着上场试试的人都放弃了。蛮牛一样的强巴竟然被对手一招制服!这么强大的力量在普兰从来没有出现过!
于是,自热而然地,大家都将目光抛向了森格。
毫无疑问,这个陌生人不是普通的牧民,他不是来参加摔角或者来庆祝节日的。他在瞬间放倒强巴,并且完全控制住强巴的动作,让男人们知道,他肯定是一个山外来的、久经沙场的战士。对的,他穿着皮甲,他还带着武器(虽然看不清是什么),他肯定是战士。至于他想做什么,人们无法理解,甚至也不敢想象。最关键的是,他对着森格笑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于是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族老和森格。人们寄希望于孔雀河边最优秀的人来给大家一个答案。
森格歪着脖子看着老苍。现在,这个陌生人就像谜一样摆在他的面前,日落之前在议事厅里,陌生人说他来自东方;夜深之后,陌生人压在强巴身上轻蔑地笑了一下。他就像谜一样。森格楞了楞神,收回了自己的思绪。
无论如何吧,这个叫老苍的男人是不准备善意地参加今天的活动了。森格拍了拍自己的膝盖,站了起来。
五
随森格站立而起,晒谷场的气氛陡然变得极为热烈。兴奋的人群不自觉地向前挤了几步。小孩们一阵接一阵地起哄。
但人们的热情没有影响森格。他慢慢走进场地,冲老苍点了点头,简洁地说:“放开他吧!”
老苍很礼貌,一挨森格说话,他便立即起开身子,轻柔地拍了拍拼命挣扎的强巴,小声说:“小伙子,很不错的身手。”然后,他转向了森格的方向。强巴被憋闷了半天的一口气终于喘过来,他瞬忽间抖动了一下,用脚蹬了几下地,贴着地面后退了好几步,方才勉强站了起来。他的样子狼狈极了,但仍然摆出一副不服输的姿态,准备继续战斗。可是,这个初生牛犊站稳之后,看到了旁边正走过来的森格时,“该死!”他低声骂了一句,显然,属于自己的比赛结束了。
强巴有点羞愤,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悻悻地向场边走去。不过,要知道这可是孔雀河谷最重要、最欢乐的节日,他刚走到场子边上,还没开始说话,便被好伙伴们一下拽了过去,这些年轻人搂住了强巴,疯狂地拍打他的脑袋,跟他吵闹。在小伙子们看来,强巴今天可太牛气了。只是,强巴不这么认为,他奋力顶住伙伴们的手臂,从缝隙里倔强地盯着场地的中心,狠狠地说:“真该死!他只是甩了花招,他根本不敢跟我角力。”
场地上的嘈杂和喧嚣对于老苍和森格来说,似乎没有什么意义。他们彼此很专心地站立着。老苍率先说话,“大家对你充满了信心,不是吗?”他说:“但是,我觉得你要真正打败我,就必须打败一个用尽全力的我。”
“哦?你还没有用尽全力?”森格笑着回问。
“呵呵!”老苍也笑了。
“那么来吧!让我看看你全力以赴的样子。”
“很好!我喜欢你这么说话。”老苍边说,边从背后拔出了剑,随后在空中试着划了一个剑花。“年轻人,我喜欢用剑,所以,你得打败用剑的我。”这柄剑并不光华四溢,而是温婉深沉。随剑花舞起,是一条淡青色的光带。老苍浅尝辄止,剑花方出,他便收回了剑。看起来,手感不错,老苍冲自己点了点头,随后将剑搁在肩上。
然而,行者无心,观者有意。老苍的这个举动一经做出,几秒钟前还无比喧嚣的晒谷场瞬间安静下来。普兰人都窒息了,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有人在这样喜庆的节日亮出武器!那些年迈的族老们更是面面相觑,而孩子都被吓坏了,躲到大人身后,不敢出声。整个场地先是出奇的安静,随后,一点一点地,升腾起强烈的敌意。所有人,所有人都被陌生人舞剑的寒光激怒了。
“我们的摔角不用武器。”森格直接地告诉老苍。“对!”周围人群大声附和。
“是吗?但是,也没有规定不可以用吧?”老苍似笑非笑地看着森格,随后又笑着环顾了一圈晒谷场。
等待了片刻,没有得到人们的回答,他便淡淡对森格说:“这把剑看起来普通,其实很不错,它本来没有名字,因为是湛州青炉铸的,以后就叫青炉剑。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森格的嘴角稍稍翘了一下,他对老苍说的这些废话一点都不感兴趣。但同时,他也不准备在这个不速之客面前示弱。思索瞬间之后,他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父亲――索朗……父子之间的沟通简单默契。老索朗接过儿子坚毅的目光,忽一声站起来,解下了腰带上的马刀,交给身边的一个孩子,他说:“去,给森格送过去。”孩子怯生生地接过武器,抱着马刀跑到森格身边,递给森格,然后一溜烟地跑开了。
摔角变成了格斗,这是一个谁都没有料到,也无法控制的情况。草原上的人都知道,生活就是这样,如果无法回避,就必须面对。森格不会舞什么剑花,也不善于言谈,他直接抽出马刀,扔掉刀鞘。
没有一个正式的仪式,他们的决斗就在不经意间开始了。刀鞘落地的声音刚刚响起,森格就高高跃起……
六
森格试图一击致胜,所以在跃起后双手持刀向下劈砍,这是一个很标准的攻击姿势,带着风声,似有千钧之力。然而,老苍既没有躲避也没有格挡,他站在原地,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森格,等着飞扑而来的猎物。
刀锋即将触及到他时,他采取了对付强巴一样的办法。快速的横移一步,避开攻击。
第一次挥击落空了!森格对老苍的速度如此之快感到震惊,他在空中下意识的收回马刀,格到右手边以防止老苍从侧翼攻击,同时在脚尖碰到地面的一瞬间,立即发力向左跳开了。普兰人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精彩并且紧张的对决,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老苍没有攻击,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森格,用沙哑的声音说:“再来!”
他是在挑衅。森格站定后皱了皱眉头,他将刀拖在身后,再次冲了过去。这次,他连出三刀,直接攻击老苍的下盘。然而就像风和烟的缠斗一样。森格每次迅速的攻击,都被如同一抹黑色烟尘般的老苍避开了。老苍在场地中央不停地变幻位置,他总是能恰到好处地避开攻击,并且立即闪到极其有利于他攻击的位置。只是,他一直没有出剑。
连续攻击三次后,森格再次跳开,低下头观察对手,并咬紧了自己的下嘴唇。
相持了几秒,老苍侧过身子,在身体的右侧将剑随意转了一圈,然后将剑放平。“你太慢了!”他微笑了一下,随后以极快的速度向森格窜来。突如其来的攻势让森格发懵,他还沉浸在刚才无法准确击中对方的思绪里,而突然,对方就采取了凌厉反击……老苍的握剑很准确,在森格看来,只有一个类似于光点的剑尖向自己刺来。大部分时间里,在武器方面,普兰人只练习骑马挥砍马刀,因此,森格对如何格挡类似的穿刺攻击没有什么概念。他只能下意识地由下而上挥舞马刀,试图将剑格开。
非常幸运!森格的速度够快!刀和剑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老苍的剑被稍稍弹开了一点。森格也同时侧过身子。他离老苍很近,近到他已经看见了对方脖子上的青筋。这是个机会!森格知道,现在对手露出了空挡。他用尽全力,将马刀斜斜地朝老苍身上砍去。老苍看见了森格眼中闪过的寒光,他抿住嘴唇,迅速将剑摆了回来。
铛地一声!一串蓝色的火星在空中闪过。刀和剑再次猛烈地碰撞了一下。这次,森格感觉虎口发酸!随后,森格感觉到,他的马刀竟然生生地飞了出去。一股寒意窜上了他的脊背,最该死的情况出现了。他的武器掉落了。
待森格回过神来,他看见,老苍的剑也正向着相反的方向弹了出去!双方的武器都掉落在地面上。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声。“森格,别让他捡起武器!”关心儿子的老索朗用浑厚的声音在场边喊道!
父亲说得对,森格感受到了机会。他弓起身子,朝老苍弹射过去。他要和老苍角力,他要抓住这次机会,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打败老苍。他扑了过去,这一次,他准备用手指牢牢扣住老苍的皮甲。老苍的眼里再次闪过一丝笑意,他只是往后退了一步,随后快速的沉肩,侧身,抬肘,啪地一声,用肘部顶在森格迎来的胸膛上。森格就像一截失控的木桩,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后脑勺撞到坚硬的地面让森格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他甚至睁不开自己的眼睛。老苍则顺手地捡起了森格掉落在地上的马刀,一步一步地朝森格走过来……整个场地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如同凝固一般。人们全都不自觉地往前拥,隐隐间,大家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嘿!!”索朗朝陌生人大吼了一声!他用严厉的声音来警告陌生人,不要做出出格的事情。然而,老苍毫不顾忌,他甚至都没有瞟一眼索朗的方向。他只是走到了森格的面前,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再来!”
天地都在旋转!胸口则钻心的疼痛。但即便如此,森格也无法原谅老苍的话,他觉得老苍是在故意践踏他的尊严,以此来贬低整个孔雀河谷。因此,他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捡起你的武器!”老苍低声说。武器?森格有点茫然,他楞了一下,然后看到了脚边的剑!老苍将这柄剑踢到了他的身边。
“再来!”老苍继续说道。
“啊!”森格被老苍的羞辱逼疯了,他捡起剑狂吼着冲向了老苍,不顾一切地挥剑刺了过去。老苍侧身后退,避开了第一剑。侧身后退,又避开了第二剑。后退第三步的时候,老苍突然挥手将马刀扬起,刀身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剑体,然后顺着剑体滑到了剑的后部,直指森格的喉咙。
他的动作太快了,以至于森格完全无法改变自己身体的方向。森格已然将身体掷出,再无法躲闪。这个年轻人的眼中闪现出惊异、无奈和疯狂。他闻到死亡的气息了。
刀尖如流水般滑过。森格的脖颈微微一凉,便再无知觉。
接着,森格感受到了自己手中短剑尖刺处传来一种奇异的柔软。这段旅程实在是太神奇了。森格默想,自己生命尽头的这段感觉太神奇了。他定睛去看,恍惚间,看见自己的剑刺破了对方的皮甲,迸发出几缕鲜血。
一个疯狂的结局,一起死亡,两败俱伤。森格停滞下来,他把目光从剑端移开,去看老苍的脸。这个陌生男人的脸没有什么变化,他依然如刚才那般平静。他只是盯着森格,又看了看森格的脖子。片刻之后,他的身体突然向森格倾倒过来,剑一下子刺穿了他的胸腔……
“霍!”森格低声惊叫,下意识地抱住了倒过来的老苍,他刚想说什么,突然就意识到自己的脖子。他伸手去摸了摸脖颈,发现,刚刚被刀尖划过之处完好如初。刀尖如流水般滑过,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普兰最勇敢的小伙子惊讶地看着自己从脖颈处拿回的手指……应该有血啊……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无法……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他开始颤抖……
多少年来!普兰的襄康节悬羊摔角仪式上第一次将有人在战斗中死去了。普兰的人们先是震惊地沉默,随后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吼叫声。男人们举起拳头为胜利者嘶吼,并且向森格涌来。
但森格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对老苍没有哪怕一丁点类似于好或者坏这样的感情,他没有任何理由杀死对手,他感觉……自己一下子就陷入了命运的某个涡流里。老苍慢慢地倒下去,靠着森格的身体,慢慢倒下去,森格用手托住他的背部,将他缓缓地放到地上。当这个男人的背部触碰到坚实土地时,眼睛焕发出一丝解脱的光芒。好像,他望着夜空微笑了一下,随即,他的目光再次凝聚,直直地盯住森格。他一把拽住了森格的领口,并把森格的脑袋拖到了自己的侧边。
“孩子,现在你别出声,听我说!”老苍艰难的对着森格的耳朵说:“我叫项苍,记住我的名字!在东方的大世界里,有成千上万人想杀死我,可惜没人能做到。今天你做到了……”老苍吐掉嘴里涌出的鲜血,咧开嘴,喘了口粗气继续说:“我的剑,送给你!不过,你得用你父亲的名字向我承诺,明天就把我的主人和她的孩子,送到雪山南面去……”
“不!这不可能!”森格一下子清醒过来,这简直是一个恶劣的骗局!他用尽力气一下子打开老苍抓住他的手,直起身子,大声地叫道“没有人能够在冬天翻越雪域群山的!没有人!”
“所以我才找你。”老苍艰难地说:“有人让我来找你,他说你与众不同。作为一个战士,我把最珍贵的东西――剑和荣誉,都给了你,我已经没有别的东西了。……记住……来年春天,当他们来找我们的时候,把我的尸体给他们看,告诉他们,女人和孩子已经被狼吃掉了……”他的话断断续续,声音越来越轻。
最后,了无声息。
森格把眼睛瞪到最大,眼眶变得通红。山外的世界和山外的人让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他们简直疯了,完全不可理喻。他看着躺在地上的老苍,很想冲着他吼点什么,但是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是的,面前这个死去的男人,甚至连反对和驳斥的机会都没有给他,硬生生地就绑架了他的命运。这是讹诈,或者说是胁迫。但是,说什么都没用了……这个秘密除了他们两个人,不会再有别人知道。
那个女人抱着孩子冲破了人群,跪到老苍的尸体边。她无助地哭泣着,用怨毒的眼神盯着森格,大声地问:“你为什么杀他?你以为你很了不起么?你以为你打败他了么?你只是杀了一个受了重伤,奄奄一息的人。”说完,她疯狂地去撕扯老苍右侧肩膀上的铜护肩。她撕开绑带,掀开铜护肩,里面露出了深紫色的肌肉,肌肉上有一个很深的、腐烂的小洞。森格看出来了,老苍的肩膀应该曾经被毒箭射中。
乐观的人群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如潮水般涌到森格身旁,兴奋地将森格托起,唱着歌一路向寺庙走去。森格麻木地任人托举着,他的头脑里似乎思绪万千,又似乎空白一片。沸腾的场地里,没有人听到老苍跟他的对话,也没有人关心那对孤独的母子,这个秘密,只在他心底飘荡。
远去人群背后,女人抱着孩子,瘫坐在一具尸体前低声啜泣。
(1普兰:隶属于中国西藏阿里地区。位于西藏西南部、阿里南部、喜马拉雅山南侧的峡谷地带及中国、印度、尼泊尔三国交界处。长期以来,普兰都是藏地与印地交流的一个重要口岸。
2众山之主山脉和雪域山脉:藏语中的冈底斯山脉和喜马拉雅山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