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海顿的选择(上)
frisep3011:58:22cst2016
海顿的选择
一
传说由北向南,纵贯五河平原的五条河――维德斯达河、金德拉帕迦河、伊拉沃迪河、维巴夏河和夏得德鲁河是梵天五个儿子化身而成的,他们的颜色分别是白色、黄色、金色、绿色和蓝色……
狼狈不堪的格鲁人,跨越了维德斯达河后,仅仅用了两个昼夜,就跑到了金德拉帕迦河畔。再往下走,马匹不愿意了,它们宁愿挨鞭子也要停下来吃食春草,和同伴们聚在一起,相互舔舐伤口。惊魂未定的格鲁人驱动不了马匹,因而不得不拥挤在河畔,在族老的召唤下,面向着金德拉帕迦河跪下,伏在地上默念献给因陀罗的经文,祈求上苍的怜悯。惊恐和疲惫,已经让这些可怜的人失去思考的能力了,他们现在,只会哭泣。
和格鲁人一样,格瑞斯也陷入了无尽的悲伤里。那天,他以为开伯尔人能够为卡尔坦森报仇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一切都变了,什么都没有发生。格瑞斯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最后开伯尔人会留在维德斯达河的西岸,放弃了到手的胜利。他期待了两天,在奔跑中仍然像之前那样不断地回头张望,努力观察原野的边缘,但是除了旷野,什么都没有看见……他的伙伴们放弃了……也许,是因为那些普拉提克步兵吧!到后来,格瑞斯彻底绝望了,他抹干自己的眼泪,恶毒地诅咒那些曾经跟随着卡尔坦森出生入死的人,他认为那些所谓的友谊、尊重和感情都是骗人的,因着信义为他人做事,只要出现那么一丁点的阻力,就成了那些骗子放弃的借口。
“即使全世界都抛弃你了,你也不要放弃自己。”格瑞斯不断地对自己重复这句话,强化自己内心的信念――从华氏城石墙下的拥抱开始,到开伯尔星空下的夜行,卡尔坦森的背影一次次地重现在格瑞斯的脑海里。即使孤身一人,即使他人认为绝无可能,格瑞斯也要为卡尔坦森报仇!别人放弃了,但自己绝不放弃!
此刻,那些可怜的格鲁人聚集在一起,举行着毫无意义的宗教仪式,格瑞斯懒得去看他们。他像行尸走肉一样,仍由那匹驮马将他从草地的一边拖到另一边,而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安雅,正静静地坐在河滩边,望着流动的河水出神……
春日的暖风日盛,原野上的无心草开出一片连一片的蓝色小花。
到傍晚边,泽克从人群里走出来,慢慢地走向他的女儿。有一群年轻人跟随着他,在紧要关头,泽克的表现征服了这些格鲁人,也证明了许多事情。他们原以为泽克走出人群是准备做什么重要的事情,因此都默默跟随,以备随时出力,但当他们看到泽克只是走到女儿身边,帮女儿扎辫子时,都失望地渐渐散开了。
待人群彻底散开,泽克才站起来,他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地面,一步一步地走到格瑞斯身边,最后一把将格瑞斯从马背上拽下来,紧紧钳住了格瑞斯的肩膀。这一次,格瑞斯将自己心头的杂念全都压制了下去,他表现得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而像一个勇敢的战士。该来的总会来,格瑞斯觉得泽克大概是准备杀死他了,开伯尔人杀了那么多格鲁人,泽克应该是要拿他来告慰那些亡灵了。因此,格瑞斯昂起头,轻蔑地看着泽克。
泽克看到格瑞斯的表情,努了努嘴唇,他既没有说话,也没有放开格瑞斯的肩膀,而是继续强有力地钳着格瑞斯稚嫩的肩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沙哑的喉咙里才蹦出几个字来――“开伯尔人!”接着,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沉默之后,这个男人终于松开了自己的手,他站到格瑞斯的正对面,阴沉地盯着格瑞斯,随后抽出马刀……果然来了,格瑞斯轻蔑地笑了笑,将自己的脖子亮出来,呈送到泽克的面前。泽克仍然保持沉默,他没有理睬格瑞斯挑衅的动作,而是将手腕轻轻地抖动了一下,切断了格瑞斯手上的绳索。
“开伯尔人!”泽克面无表情地对格瑞斯说:“带着你的仇恨走吧。”说完,他将马刀收起,默默地朝安雅走去。
……格瑞斯惊呆了,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双手……
混乱里,根本没有人关心像他们这样散落在族群边缘的人,更没有人注意到泽克亲手放掉了格瑞斯,甚至这么长时间以来,都没有人意识到他们中间还有一个绿衫军的俘虏,倘若他们想起来这一点,说不定他们会生吃了格瑞斯。但眼下没有人关心这个。人们在怔怔站立的格瑞斯身边忙忙碌碌地穿行,找水、补马掌钉、交换食物、准备祭祀用的物品。格瑞斯呆呆地看着这些格鲁人,脑子里一片空白。
泽克当初的选择很自私,他从来没有将内心的想法透露给任何人。其实,他之所以将格瑞斯带回来,有两个原因,其一,就是为了将格瑞斯带在身边,以便在最后关头,在被开伯尔人逼入绝境之后,或许能够用这个少年换回安雅的命――在北地,人人都知道开伯尔人有仇必报(他们肯定会为那个骑士展开疯狂的追逐),同时,人人也都知道这些自命清高的流放贵族至少是讲信用的人。因此,无论如何,他抓住这个少年当人质,也许能给安雅带来一线生机,只是也许。至于第二个原因,他并不愿意多想,反而更愿意将它永远地埋藏在记忆里……只是现在,开伯尔人放弃了,不知道被什么原因困扰,那些不死不休的游骑兵最终停在了维德斯达河的西岸――这也意味着,他抓的少年俘虏没用了。那就任他去吧,无论这个孩子有多么想杀了自己,泽克心想,还是让他去吧。
疲惫席卷了泽克的全身,在维德斯达河谷燃烧生命力之后,他的灵魂之火其实已经如风中之烛,昏黄欲灭了,一走到安雅的身边,泽克就瘫倒在草地上。他需要休息。他可怜的女儿看到父亲的景况后,立即扑过来,将父亲的脑袋扶住,轻轻地放在双腿上。
二
当天夜里格鲁人就准备启程渡河,这是五河中的第二条河。他们还剩下四千多人,每个家庭都损失惨重。照例,在出发前,大家聚集到狼旗之下,听夏母作一次祈祷。还活着的族老们都来了。
有许多萤火虫在夜幕降临后从草丛里飞出来,漫天飞舞。卡拉卡哈尔尼这会儿又换上了他标志性的绛红色衣服,大腹便便地坐到夏母的身边。那些代表各个家族的长辈们,则显得忧心忡忡,本来,卡拉卡哈尔尼准备点着夏母面前的一堆篝火,即刻开始祷告的仪式,但是这些代表们阻止了他,他们在等一个人。
泽克,牵着安雅的手,从人群里走出来……那些年轻人将他们簇拥到人群中心,期待泽克给大家说点什么,无论说点什么都好。远远地,那些家族代表中的一个年长者看到了泽克,他大声朝泽克喊话:“泽克,过来!大家都在等你!”
老猎手队长点了点头,但脸上并没有什么明显表情变化。他看了看像一堆枯枝败叶一样坐在台上的夏母,欲言又止。悻悻的卡拉卡哈尔尼飞快地转动小眼睛,立即闻到了一丝尴尬的味道,但他深感有利可图,于是凑到泽克的身边,拉起泽克的手,朝众人说:“我们的英雄,有话对我们说!”他的话音刚落,人群立即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格鲁人需要像泽克这样强有力的肩膀……
面对欢呼,老猎手队长仍然低垂着眼眉。待四周安静下来,他清了清嗓子,低沉地述说:“我的朋友们,兄弟们!我之所以走过来,确实是有话要说的。”
听到泽克的话,人们安静下来,纷纷向以泽克、卡拉和族老们为中心的圈子挤过来,试图更清晰地听到泽克的话。泽克顿了顿,对大家说:“这些天,我们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痛苦,愿神能够看见、能够听见!……我知道大家正忍受着煎熬,我知道大家心中的希望所在,也知道正是希望引导着我们努力向前。”
“但是……朋友们,亲人们,作为一个常年在野外巡游的猎手,我不得不多说几句。”泽克停顿了片刻,凝神思考,努力想组织好自己的语言。
他说:“刚刚,我们见识了绿色骑兵的恐怖,也看见了那些身穿黑色战甲的普拉提克人。无论我们多么勇敢,多么无畏,多么不愿意承认,但是我还是要说,在这些人面前,我们格鲁人真的毫无胜算,我们太弱小了,只能任人鱼肉。
朋友们,越过五河之地,将会有更多的城邦和更加强大的军队呈现在我们的面前!我们经不住蚕食,女人和孩子们已经到极限了!听我说,朋友们,我以一个老猎手的身份告诉大家,现在,我们让马尝一尝金德拉帕迦河的河水,就适可而止吧。我们不渡河了,我们往南走!听我说……”看到人群开始出现小声的议论,开始骚动,泽克伸出双手向下按了按,努力地劝说:“朋友们!年幼时,我曾经跟随着我的父亲遍游七海,这里的地形我很清楚――听我说,往南走,在金德拉帕迦的南方,越过下游的河谷三角洲,就是信德大河,继续沿着大河走,将是广袤的干旱沙漠。那里人迹罕至,权力四分五裂。处于核心位置的灯塔城是由一群出世的僧侣和法师控制的,那些人对财富和权力并不贪恋。所以,只要我们穿越那里,坚持到沙漠尽头,就能沿着海岸山脉返回北地了。朋友们,现在做这个决定,还不迟!真的,还来得及!”
泽克说完了,简洁又明确,如他一贯的风格。说完之后,他就呆立在那里,保持沉默,静待人们选择……
人群,先是保持了令人窒息的沉寂,接着,开始爆发!男人们激烈地讨论起来。泽克说的,跟酋长当初说的,已经完全背道而驰了,泽克现在是要带大家回去!回到洛拉河的发源地去!
卡拉卡哈尔尼一定没有预料到泽克会说这样的话,他一下子慌了神,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顺着两颊往下流。不过,能坐稳酋长的交椅,卡拉卡哈尔尼绝非一无是处。在嘈杂中,这个肥胖的家伙思考了一眨眼的功夫,就立即把自己从困境里给绕了出来。
他挨近泽克,和泽克并排站立,然后大声地开始说话,声音尖利又高亢,一下子就刺破夜空,让周围的人都能够听见。胖子说:“我希望大家听一听我的话!”说完,他用两只肥肥的手,将绛红色酋长服的衣襟拉了起来,稍稍离开身体,等待了片刻。随后他说:“今天晚上,非常重要!也容我说两句,首先……我得说明,我身上这身衣服,并不是我打拼来的,而是我父亲传给我的。所以,我个人一直都深深的为之感到不安!”卡拉卡哈尔尼说话的样子诚恳极了。周围的格鲁人渐渐被他吸引,渐渐安静下来,有的人听着卡拉的话开始默默点头。
卡拉接着说:“所以,我认为,谁穿这身衣服,并不重要!我可以穿,别人,任何人,只要能够带领我们格鲁人走向光明的人,就都可以穿!”说罢,他就用一种近乎崇敬的目光望着身边的泽克。
“泽克!这是我的第一个意思。”卡拉说:“我不在乎这个位置!有德者居之!这是我的第一个意思。”
紧接着,卡拉将眼睛转向面前的格鲁长老们,他的目光开始变幻,变得更加真诚,甚至好像隐隐泛出泪光来。他接着说:“诸位!但是无论如何,我还是想再多说一句,表达我的第二个想法――这个想法,是关于希望的!”
“各位,我们历经艰辛,走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有谁能够回答我?……我想你们心里都很清楚,我们之所以坚持下来,就是因为希望!就是因为希望!那么,是什么支持着这个希望的呢?我必须强调――是因陀罗给我们的力量,让我们能坚持到现在的!”卡拉一边说,一边将音调不断抬高。
“我们的神,没有抛弃我们,绝没有!但是,在实践他给我们的许诺前,我一直在想,就如同我们人对神会怀疑一样,神必定也会对我们人有所疑惑。我时常想,神一定会将一次艰苦卓绝的试炼加在我们身上的!因为,神必定要检验我们是否忠诚!”卡拉激动地说:“我现在想说的,就是关于坚持的。亲人们!我们跨过千山万水,难道不正是因为神的召唤吗?难道,还有比神的召唤更能令人奋不顾身的事情了么?难道,有这么一点点困难,我们就要放弃吗?就要让因陀罗失望吗?”
卡拉昂着头,转向泽克,亢奋地说:“尊敬的猎手,你已经向众人证明了你的勇敢。接下来,我也要向众人证明我的勇敢!虽然在战场上,我一无是处。但是,在关乎信仰的时候,我卡拉卡哈尔尼、卡尔夫的儿子,是最义无反顾的人!没有什么困难可以挫败我,没有什么可以让我失去对神的信心。在这一点上,我为自己感到骄傲。”
说到这里,卡拉一把拉开酋长服的衣襟,更加靠近泽克,大声说:“泽克!我知道你想要的,现在,拿去吧!我自愿将酋长的位置让给你……还有……还有这个”卡拉边说边撸下手上的一枚权戒,将它举起来。“我认为你可以带领格鲁人!我发自内心地认为你可以带领格鲁人!我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是……”
卡拉将权戒递到泽克的眼前,颤巍巍地说:“但是,我真诚地希望你,能够保全我们格鲁人唯一的信念和希望――能够带领我们回到祖先之地去。真的,泽克,什么都不重要,我只希望你能带领我们实践对神的诺言,而不是带着我们重新回到北地的寒风和贫瘠里,让我们的子子孙孙永远受到贫穷的奴役。”
“你梦寐以求的酋长位置,对我而言一文不值!泽克。我把这些都给你,我唯一的要求是,希望你能保全我们的幸福!我恳请你,千万不要把整个族群的幸福,和无休止的权力争斗捆绑到一起。真的。”卡拉卡哈尔尼最后说。
沉默寡言的泽克,在听完卡拉的这一番演说之后,目瞪口呆,无法言语。他愣愣地盯着卡拉,觉得眼前的这个胖子实在是太狡猾了,太……不可理喻了,但是,以他的言辞能力,短时间内他实在想不出什么词来反驳!安雅,则怯生生地躲到了泽克的身后。
格鲁人全都混乱了,包括先前对泽克充满信心的族老们。人群在卡拉说完之后,陷入死寂。好久之后,有人小声地开始交头接耳。金德拉帕迦河岸,格鲁人彻底迷失了。
当人们开始争吵,当泽克从卡拉的小眼睛里看到那一丝难以察觉的狡黠笑意时,他痛苦地将目光转向枯坐在台上的夏母,希望夏母能够给予哪怕一点点帮助。但是,他看见,夏母将那双枯黄失神的眼睛转向了远方。
之前跟泽克打招呼的那位族老这时候发话了,他尽量控制自己的激动情绪,低声问泽克:“泽克,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你……你想当酋长吗?”
“哼!”泽克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牵起女儿的手,默默地转身离开了……他的尊严不允许他为了这种事情辩白。他径直走开了,没有跟任何人再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