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人局】红桃山庄 4:锦瑟华年谁与度
天下,何为?
对于一言九鼎的皇帝而言,广袤的疆土,便是天下。
对于不醉不归的浪子而言,卖酒的地方,便是天下。
对于衣不蔽体的乞丐而言,有钱的破碗,便是天下。
天下,何处?
对于平凡普通的百姓而言,天下,在脚下。
对于一腔热血的英雄而言,天下,在眼前。
对于目光涵远的文人而言,天下,在心中。
天下,何用?
对于将领而言,天下之沙场,是驰骋的地方。
对于商人而言,天下之丝路,是摇钱的地方。
对于妓女而言,天下之男人,是生存的地方。
天下,是皇族子弟之雍容,之文化。
天下,是武林人士之骄傲,之武功。
天下,是平民布衣之朴实,之劳动。
天下,何为,何处,何用?
神州,酒肆,饭碗。
土地,国家,诗书。
沙场,丝路,青楼。
对于浔琴而言,帝京郊外,方圆千里,便是天下。
站在御龙山之巅,放目远望,目光所及,皆是天下。
因为这是一个绝顶的地方。
翠园阁。
而这里住着一个绝顶的人。
浔琴。
于是在这片天下,皇帝女人,武功秘法,金钱银锭,统统都是扯淡。
武林人士不再骄傲,皇族子弟不再雍容,平民布衣不再朴实。
因为,这是浔琴的天下。
因为,他们没有资格。
***
白衣萧萧,隐然若仙。乌色沉沉的药碗,那个容颜若雪的人紧锁的眉宇间,是担忧,亦或只是愧疚?
浔琴轻轻把药碗放在桌上,瓷碗闪着一片雪光,映出他冷厉的眉眼,仿佛锵然出鞘的利刃,一记煞极天下人。
他的眼神一向如此。那种温柔的眼神,只有在凝视一个人时,才会出现。
雕花的楠木大门外响起一下叩击,他抬眸,睫毛掠起冷冷的孤傲:“进来。”
“咯吱”一声,门开了,温润的春风袭面而来,门外一个人,灰色儒衫,眉目文雅,只是脸色苍白,被身后绿意盎然的草木一衬尤显病态,好像一朵开残的白花。
浔琴嘴角挑起一丝讥诮,轻轻将手移开药碗,深深看着来者:“缟素?听说,你在红桃山庄一案中,大出风头,是不是?”
门外年轻人看着浔琴的眼睛,深黑的眸子里掠过一丝痛苦:“浔琴……我都明白了——为什么要这么做?”
浔琴冷笑:“我如何?”
缟素眨了眨眼,缓缓道:“龙庄主为厨师所杀,这是公认的事实。但如此杀人手段,厨师若想杀龙庄主而取金边桃花又何必等到现在?而且他只是一个厨子,如何能将翡翠绿用得如此娴熟?又能如何有此心机?”他看着浔琴,一字字道:“因为,他其实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想要杀龙庄主的,是你。”
浔琴笑得讥诮:“既然缟素你如此肯定,能否将此案在这里说明?”
缟素轻轻咳了一声,低声道:“在红桃山庄宴会开始之前,翠园阁主找到了红桃山庄里的一个厨师,告诉他,如果你能帮我杀掉龙虹,那么我会将他的财产分你一半,随后翠园阁主就告诉他了一个看上天衣无缝的计划,但是却只告诉他了流程——没有告诉他如何遮掩细节。厨师便照着去做,但细节上没有处理好,于是案件告破。浔琴,如果你去赴宴的话,龙庄主遇害,众人肯定第一个想到你。第一,你一直想要金边桃花帮锦瑟留住容颜,第二,你的武功是在座最高的。为了避嫌,你派我去赴宴,有充分不在场证明。而你偏偏派我去赴宴,其中是有三个原因,第一,我武功全失,绝不会有人怀疑我;第二,你相信我能查破此案,完美嫁祸给厨师;第三,你认为我喜欢锦瑟,我破案之后一定会来找你问清事情真相,你就有理由赶我走。不难推出我不可能是凶手,于是作为我的上属浔琴再一次被抹去了作案嫌疑。然后我查破此案,厨师便是名正言顺的凶手,便无人再来怀疑你,想要封住这件事儿,你只需要杀掉厨师,在四月二十日,厨师狱中猝死。你肯定也想到了缟素定然能看出这案子另有蹊跷,为什么你只杀了厨师而不杀缟素?你不杀缟素,我就可以去官府报案,但我没有。这一点又为你证明了你的一个疑虑。如果缟素将此事告于官府,那么翠园阁便难幸免。数年前翠园阁事变缟素袖手旁观,你便看得出缟素绝非仁慈之人,那么为义报官灭亡翠园阁也非不可能之事。那么缟素没有这么做,根据你的推断,缟素一定是明白翠园阁灭亡,锦瑟自然也是惨遭杀害。翠园阁下场如何与缟素无关,但如果他不想要锦瑟死,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喜欢锦瑟。既然得到了这个结论,你便可以此要挟我,如果你不离开翠园阁,我便去官府自首。如此,你的情敌便永不会再对自己造成威胁,而你也可用金边桃花,为锦瑟留住容颜。”他淡淡一笑,笑容却很凄凉:“何况能用整个翠园阁作为赌博的筹码,唯有浔琴可为。”
“说得很好,一点不错。”浔琴淡淡道,“既有自知之明,我便不再多言了。”
缟素微微一笑:“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浔琴眼光一动:“但说无妨。”
缟素凝视着浔琴的眼睛,轻声道:“这样做,值吗?或者说——你现在还觉得值吗?”
浔琴笑意很冷,冷得就像可以把火冻住的冰:“为一人,杀千人,又有何妨?”
缟素轻轻摇头:“不,我不是说这个。为了让我离开,你不惜将她划入筹码,你真的——”
“住口!”浔琴倏然出手,揪住缟素的衣领,把他举了起来,冰蓝色双眸中闪烁着暴怒,“你质疑我?”
缟素皱眉对上浔琴冰蓝色的眸子:“浔琴,我只是想问你,你对她,究竟是爱多一点,还是愧疚更多?”
浔琴眉眼冷若冰霜:“你知道那件事?”
缟素轻声道:“你的父亲——杀了她的父亲——”
浔琴怒道:“你在寻死!”他的手指刹那间卡紧,缟素苍白面色上立刻透出一阵病态的潮红。他咳了几声,眼前一团黑影飘得他目眩眼花,不由闭上了眼以免失去意识。浔琴不料他竟会如此表现,怔了怔,随即冷笑:“缟素,你已经中了翡翠绿的剧毒,离死倒是不远了,难怪如此嚣张。”
缟素嘴角轻轻挑起一丝苦涩。
“我不介意早死还是晚死,但是……锦瑟有一个会保护她一生一世的好男……鲛人。”缟素轻声道,“我……很高兴。”
浔琴一怔,讽然道:“你认为你奉承我我便不会杀你?”
缟素微微睁眼眨了眨:“不是……翡翠绿剧毒世上无解……我相信……你能保护锦瑟……一辈子……”
浔琴扬眉:“你真这么认为?一辈子?”
“是的……一辈子。”
浔琴看着他,手上力道渐渐松懈,嘴上却仍是冷冷:“胡说。”
缟素淡淡一笑,睁开眼:“那你就这么认为吧。”
浔琴轻轻吸了口气,按住刚刚莫名升腾的怒气,头脑渐渐冷静下来。其实浔琴明白告诉那句话的含义……缟素既然认为他能守护她一辈子,那么……就没有缟素继续存在的必要了:“你……决定了?”
良久无语。
夕阳正落下重重山峦,晕出一片铁色的浓黑,淡淡的薄暮忧伤得如同深沉的血。
又如,猩红,妖艳的彼岸花,即使是满身伤痛,也不愿放手,早已忘记该如何微笑。
晚风吹彻。
风中,有人的声音被风吹散,显得苍白无力:“你舍功为锦瑟驻颜而留下的伤,离开了翠园阁便再无好的可能。包括翡翠绿剧毒……生与死……你自己定。”
沉静良久,另一人方微笑着说:“我知道了。”
浩荡御龙山,千里暮色苍茫。唯有独自心伤那一缕哭得颤抖的斜阳,痛惜一个始终不愿意放下的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