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黄龙帝京
friaug0716:34:47cst2015
曾二廿随杜长龄回到长丰县衙,之后仅过了不到十天,杜长龄就接到调令,到京城赴任泰玄殿侍讲。
泰玄殿是黄龙朝独有的一个机构,之前的历朝历代从未有过,职能简单来说就是卜筮,因黄龙朝尊道,因而也兼作宣讲易理。当然所作占卜只是为皇帝和国事推断吉凶,宣讲易理也多是给皇族子弟讲授。
实际在黄龙朝以前的数千年中,只有青鸟帝国曾专为卜筮这事设过独立的机构,之后便一直是由司天监来兼以实行。直到黄龙朝立国之后,高祖姜堭才设了泰玄殿,对外称是宣讲道学易理之用,行的却是占卜凶吉的职能。黄龙国策重武轻文,这泰玄殿恰算是不文不武,加之武人多半迷信,所以泰玄殿的几个神棍官员在朝堂上倒也颇受敬重。
泰玄殿侍讲算起来只是里面品级最低的官员,大约是从五品或者正六品,这官职的员额也不固定,全凭皇帝心意随时安插或裁撤,但无论如何比之长丰县令品级还是高了一些,况且又是京官,算起来倒正合杜长龄心中高升的路子。因他最大的长处就是通易理、善占卜,而这泰玄殿也正是个凭能力说话的地方。泰玄殿侍讲偶尔还有机会进皇宫给宗室子弟们讲课,这更是无上的尊荣,杜长龄晓得若是和这些二世祖们搞好了关系,以后的前途自有保障,故而他对皇帝的这次安排大为满意,调令收到后第二天,杜家人便收拾完毕家什,乘了两辆马车,出发赴京了。
这是曾二廿头一回离开封魔镇如此远。在他记忆中,孟瞎子似乎带他去过很多地方,但却好像一个地方也记不真切了,脑中只残存了些模糊的影像。这次走出长丰县,他坐在马车上看着一路风景,仍是自然地觉得新奇。
马车在官道上不疾不徐地前行,杜延年倒是曾数次走过这条路,他记性极好,一路上不停给曾二廿讲解将要行到的地方和风景,似乎如此让他很有些成就感,也可能是因为他妹妹杜子涵向来从没耐心听他说话,而曾二廿至少看起来总是一副听得很仔细的样子。
十来岁的孩子到底忘性大些,两次地底洞穴中的经历虽是可怖,关于那些巨大狰狞虫尸的记忆片段,在以后的岁月里,也只是偶尔的午夜梦回时将曾二廿惊醒,随即又被埋入记忆深处。
长丰县其实离京城并不远,沿着官道向西,马车慢慢走上三天就到了。
杜夫人的娘家在京城中有些产业,早些年置办了几座空置的宅院,杜家人进了城,便在杜夫人的一力主张之下,径直去找他娘家的人。
黄龙帝京。
九州大地上最繁华的所在,自青龙朝起,这片区域作为京城就在不断向四周扩展,历经四百年的安宁和平,如今的京城范围,早就远在最早修筑的城墙之外。那宽阔的大街上商铺林立,人流更是摩肩擦踵,不同肤色、种族的人在这里都能被发现。从高大庄严的内城城门到街边民居的一小片窗棂,如此种种,无一不显示出黄龙朝的稳定和繁荣。曾二廿和杜延年兄妹对这里的所见也都充满好奇,不住四处观望。
马车又慢慢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停在一座宅院前。宅院门口早站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见杜长龄和夫人贾氏跳下马车,一副热情模样急急走上前来,笑道:“姐姐!姐夫!小弟昨日才收到消息,这处宅院到今日才刚收拾出来,你们就暂且委屈住在这里吧。唔,差点忘记祝贺姐夫高升啦!”
杜长龄见这向来面冷的小舅子如此热情,初时大为意外,还没想好要说些什么,就听杜夫人抢先道:“贾桓,你有心啦。只是我没有把你姐夫要进京的消息告诉家里,你们是如何得知的?”
贾桓道:“咳!我昨日给兵部送货,刚好胡侍郎也在,是他告诉我的。我得了消息,就立即给家里报了信,估计现在父亲那边也是刚知道。”
杜长龄听了这话,心道:“京城官场上的人的确消息灵通,我这个还不到五品的小官进京,人家便早就知晓了,还把底细都打听得如此清楚。”嘴上却道:“多些桓弟啦!唉,京城米贵,我一个大男人,到头来还要你姐姐娘家人的帮持,心里也是十分过意不去。”
贾桓只是嘿嘿一笑,说道:“只要姐夫真心待我姐姐好,这便都是该当!”稍顿了一下,又道:“更何况泰玄殿又岂是一般人能去得的,当初姐姐看上姐夫,家里人反对的不少,可我那时便瞧出来,姐夫必有将来一飞冲天之日。如今姐夫进京,正是验证了我当时心中所想。哎呀呀,以后家里的生意,说不得还有受姐夫照拂的时候呢。”
杜夫人这时嗔道:“怎么又说到生意上头去了?贾桓,不要只盯着你那生意,你姐夫更不是个以权谋私的。”
贾桓忙赔笑道:“是是是,是我说错话啦,今晚我设宴给姐夫姐姐接风洗尘赔罪!好啦,姐姐也莫怪我信嘴胡说,你与姐夫先进去这宅院看看是否满意吧。”看到从后面一辆马车上下来了杜延年和杜子涵,当即舍了杜长龄夫妇,走上前去摸了摸杜延年的头,哈哈笑道:“延年都长这么高了呀!”又将杜子涵抱了起来,说道:“子涵又长漂亮啦,想舅舅没有?”不料杜延年和杜子涵却都没有答话,弄得他有一丝尴尬。贾桓又看见最后下来马车的曾二廿,当即奇道:“姐夫,这孩子是谁家的?”
杜长龄答道:“他是我的学生,原是个孤儿来着。”
贾桓道:“哦,原来是这样啊,姐夫真是心善之人。唔,走吧,先一起进去看看吧,马车上的东西一会我喊人来搬就是了。”
宅院内中其实甚为局促,比之长丰县衙的后院要小得多了,只是房舍景致。杜长龄晓得京城的房价贵重,这处小院落也定然价值不菲,当下对贾桓连声称谢。贾氏却道:“谢他作甚,都是应该的。”杜长龄和贾桓都有些尴尬,二人相视嘿嘿一笑,也就不再说了。
小院内的房间虽小,但间数还是不少,功能也是齐备,最后曾二廿和杜延年分在一间小卧房里同住。
当晚杜家人同贾桓、还有贾家在京城的几位头面人物一道去一家颇为豪华的酒楼吃了一顿。要说这天子脚下的饮食确实甘美,曾二廿何曾享受过这般可口食物,当即不理会席上众人推杯换盏,只顾自己一通胡吃海塞,直把小小肚皮撑得溜圆、再吃不下了这才作罢。
第二天一大早,杜长龄早早起来,吃了夫人贾氏煮好的一壶醒酒茶,又胡乱吃些早点,就独自出了门去,要先到吏部报道。
黄龙朝的官制大部因循青龙朝,中央仍由六部把持行政大权,另有行使审判权的大理院和掌管监察的督察院,至于地方官吏更是权责名称都未变过。朝廷只是在这套系统之外额外增加了一套系统,称团练司,名义上的职能是兴练各地民团,实则是为推动民间兴武而专设的机构,更是皇帝安插到地方上的特务系统。团练司长官称团练都司史,向来是宗室中皇帝亲信充任,另有副都司史二人,一般一人由兵部侍郎兼任,另一人由皇帝亲信专任。再往下就是各道、州的团练使了。当然这里的州和九州的州是两回事,只辖了数县而已,区域要小的多——黄龙的地方分道、州、县三级,而九州中的一州比之现今的一道区域还要大。团练使这个官职称谓在黄龙之前也曾出现过,但只名称相同,现今的职权内容却大大不同了。同时地方上的团练使完全独立,不受地方官吏节制,一州的团练使即有权力直接向皇帝呈报重大或紧急事务。因兴武的国策和皇帝的重视,一州的团练有时比知州权柄还要大些。
杜长龄要去就职的泰玄殿,虽然独立于这些体系之外,但所有官吏名义上都受吏部管理,所以这趟去吏部报道的手续还是不能少的,此外还要正式交了长丰县令这差事。他之前担任县令,赴任之前自然到过吏部,这次也是清车熟路,等到了地方,大门刚好打开,他通报了姓名便被放了进去,这时一大早衙门里还没什么人,只有值守的一名主事。
因为吏部管着全国官吏,所以吏部的官员们自然高人一等,且不说其主官——正二品的吏部尚书就比其他五部的尚书高上一品——其他尚书们都是从二品,就算是其中小小的一名六品主事,外人也真不敢小觑了。
那主事见这么一大早就进来一人,便走上前来招呼:“这位老弟是来报道的吗?”
杜长龄答道:“正是,下官是长丰县令杜长龄。”
那主事立时一脸吃惊,说道:“原来老弟就是杜大人啊!哎呀,真是幸会!幸会!鄙人是吏部主事庞元清,应是虚长你几岁,这里就腆着脸称你一声老弟啦!”
这庞元清生的方面大耳,倒是一副好官相,只可惜一双眼睛小了些,此时眼珠子上下左右滴溜溜乱转,偶尔泛出贼光,杜长龄看在眼里,便晓得他八成是个性子狠辣的。
杜长龄清楚庞元清还有话未说完,也就没开口,果然就听庞元清继续说道:“哎呀哎呀,杜老弟可是我黄龙朝第一个从县令任上调到泰玄殿的,又是如此青年俊彦,日后定是我黄龙朝栋梁啊!来来来,老弟先来坐下等,他们都得等会再来呢。”又朝门房喊了声:“来给泡壶热茶来。”顿了一顿,又着重喊了一声:“要好茶!”一手虚牵着杜长龄,带他坐到班房的椅子上,随后自己也坐在一旁,双手抄在一起搓了搓,似是欲言又止。
杜长龄看他这幅模样,便道:“庞兄有话直说就是,杜某也不是拐弯抹角之人。”
“这个……”庞元清仍显出一丝局促,开口说道:“这事本不好意思向老弟提的。嘿嘿,大家都清楚,能进得去泰玄殿的,无一不是神算,我就是想请老弟帮我算算前程。头次相见就提这种请求原也是不该,不过老哥我现在确实遇上了难题,无从决断呐。”
杜长龄道:“卜这一卦其实本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要算的是庞兄的前程,我只怕……庞兄也许不清楚,卜卦这行有个说法,任你如何神算,能算中十之七八就已是极限了。只怕我算错了,耽误了庞大人的前程,杜某可就担待不起了。”
庞元清急道:“杜老弟这是什么话!我又能上哪去找算得比你还准的人呢?你只管算就是,信与不信皆在我,不关你的事!”
杜长龄道:“那就请庞兄说说,你有何种选择以致无法决断。”
庞元清说了声“好”,就将情形说了。原来他任吏部主事也有几个年头了,算是混够了前进一步需要的资历,而且吏部本就管着官帽子,他也早把上下同僚结交打点好了,自己人要高升一步,那还不容易嘛!他苦恼的,其实就是高升到哪里。去都察院能直接把品级混高一点,但那地方得罪人,也没什么油水好处。去地方上干一任知州自然最好,但他的资历只能去个偏僻的小州,要出政绩就难,想再升迁回京里更是难上加难。兵部、户部、工部和大理寺需要专业技能,他也不具备,虽然其中几个部门还很有些油水,可去了之后想再进一步又不易了。吏部倒是不错,可在这原地晋升难度最大,若是继续在待在这儿不升迁,他更不甘心。这些个去向,各有各的好处和坏处,但各自坏处中又蕴生着机遇,比如都察院的御史就容易被皇帝赏识,就算为群臣不喜,也有可能被皇帝恩宠拔擢。再比如去一个偏远小州作一任知州,也可能天上突然降下一份超大的政绩,一下子时来运转,再就很自然地被高升回京城。就因为其中变数太多,庞元清才总是拿不定主意,这次刚好遇上杜长龄,所以才有此问。
杜长龄听他说完,却并未起卦,直接说道:“庞兄,其实最好的去处你我都明白,以你现在的资历,能去干一任州团练使才是最好的。”
庞元清一副惋惜口气道:“杜老弟,这我何尝不知,可我不是武行出身,又从没在兵部任职,最主要的,想攀上这条线的门路,唉,太难啦!”
杜长龄道:“我观庞兄面相,有杀伐之气,该是合这条线的路子。至于门路嘛,自可徐徐图之,只是若庞兄真的决定了要走这条道,应该是需要耐心多等等啦。”
庞元清忙道:“若是真能上得了这条线,我多等几年也是值得!”
杜长龄掏出三个黄龙通宝,朝桌上连甩六次,竟得了个乾卦,便笑着对庞元清道:“看来庞兄多年蓄力到了该发作的时候了。得了这乾卦自是亨通无比,动在二、三爻,就是需要静观待变,等待时机,此外庞兄在这事上也应有贵人相助。”
庞元清听了这话立时喜笑颜开,说道:“啊呀,杜老弟这么说,我就晓得如何做了。这样,今晚我做东,老弟你一定要给我面子!”
杜长龄摆手道:“不用啦,其实庞兄也不必谢我,你只是一时迷惘,到最后必然还是会走这条路子的,之前的积累够了,到时自然水到渠成,我也不敢贪这份功劳。再者我刚到京城,今晚家中确有要事走不开,这样,以后咱们有时间了再约吧。”
庞元清眼珠子骨碌一转,说道:“既然杜老弟这么说,那我就不强求啦!哥哥我在京城虽然算不上什么人物,但是各家的门路还是清楚的,杜老弟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千万别跟哥哥客气!至少帮你把把关还是可以。”
两人说完了正事,便开始天南地北地海侃起来。杜长龄看得出来庞元清这人学识驳杂、人情世故老练,明白这种人物其实最合适官场,也起了结交之心。二人都有心相交,说起话来自是气氛热烈。
慢慢吏部衙门里来的人越来越多,各司的主事、员外和郎中们都陆陆续续来了,每来一人,庞元清都起身介绍给杜长龄,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极客气,虽然杜长龄的品级比他们都低些,但吏部的人自然眼量长远,几个无事做的官员还专门过来坐在一起攀谈起来。
“黄侍郎来了!”庞元清眼尖,瞥见长官进来了,立时低声提醒众人,坐在一起的几人都赶忙站起身来,准备行礼。
迈进大门的这位黄侍郎名叫黄宗衍,年近五旬,面相威严,他径直走到几人近前,对着杜长龄道:“是杜县令吧!”
杜长龄赶忙道:“下官惶恐,下官仅在四年前赴任长丰县时见过侍郎大人一面,不料大人竟还认得下官!”嘴上如此说,心中也着实震惊,暗道:“今日这一见,京官们确是不一般,至少在这吏部,下到正六品的主事,上到从二品的侍郎,这份人情练达还真不是我所能及的。”
黄侍郎呵呵一笑道:“记得我朝官员这都是份内的事,况且杜县令治县有方、政绩出众,我怎会不记得呢?你交接的事情,这就随我来吧。”
杜长龄就跟着黄宗衍去办理交接事项,事情办的很快,这中间黄宗衍还又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客气话。如此,待领到了到泰玄殿的报到文书,离中午却还早,杜长龄便辞别了吏部那群大小官员,直接朝泰玄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