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运筹帷幄
曾二廿却在想着:“这世上恐怕越觉得不可能出现的事,就越可能是真的。”又想到:“我自十岁起,一直到现在,经历过的这种事简直太多了。”但这些话自然不能对崔老汉言说。
崔老汉所在的村子叫做崔家庄,庄里大部人都姓崔,这村子自外边看,隐在一大片树林之中,倒不觉得有像崔老汉所说的那种破败感觉,只有进到了里面,才看清许多民居已破破烂烂,确是个已然衰败的村子。
不能早已跟上曾二廿,一进村里,不能便道:“总觉得不大舒服,又不知道为什么。”
曾二廿笑道:“也许真有妖邪之物在你附近呢?”
他这玩笑话刚说完,崔老汉就指着一间破旧院子道:“这时俺家的房子,几位要不要进去先喝口水坐坐?”
曾二廿道:“不必,崔爷爷您先领我们去找那后生吧。”
崔老汉说了声“好”,就直接带着曾二廿三人朝村子另一头走去。
那后生却是不在。崔老汉也不知他到哪里去了,三人只能随崔老汉又回去他家。他家里倒是收拾得挺干净,曾二廿想到:“无怪他一大早就要去地里干活,看来确是个勤快的人。”
崔老汉找来几个小凳,招呼三人坐下,便即瞅着鹤瑶道:“这姑娘真俊,是小哥你的媳妇不?你可真有福气,嗯……就是好像身子骨不大结实。还有外头那三匹马,也真是好马哩,小哥你出身一定好的很,俺家里穷,你们将就着点,老汉俺这就给你们倒水去。”
曾二廿忙道:“崔爷爷,不急,您先坐着。”见崔老汉脸上显过一丝尴尬,曾二廿左右扫视,便知这小屋里已是再没凳子可坐了,立时站起身来,说道:“崔爷爷,您先坐着。我这妹子身体确实不大好,我得陪在她身边。”立在了鹤瑶边上,鹤瑶也立时站了起来,只是眼睛犹然闭着,身子也仍显得虚弱。
崔老汉并不坐下,只是说道:“后生,你也是个好人,老汉俺也猜得出来,你到俺家里来,一定不是只为了讨碗水喝。你想问啥,就直接问吧,只要俺老汉知道的,都告诉你。”
曾二廿一时愕然,继而说道:“崔爷爷,我还真不是想问您什么问题,我也实话告诉您,您说的那个吃人的妖孽确实叫我感兴趣了,若是有机会,我很想去会会它,但这机会多半不会碰的上罢,还有您说的那个后生,今日能不能见到他也是没准的事情。其实我只是想在您家里休息一天,等到天黑,我们就走了。”心里想的,自然是到了晚上,再凝神拟出一只大鹏,乘了北飞,既快又不显眼,如此到明日拂晓时,就差不多能到封魔镇了。
崔老汉顿时有些迷惑不解,说道:“那妖孽听说可是专门在晚上出来吃人的,你们不怕那妖怪吗?后生啊,不是俺老汉要扫你的威风,小心使得万年船哩,俺晓得你们一定都是有功夫的,但是妖怪跟人不一样,你们还是小心点为好啊。”
曾二廿道:“崔爷爷您不必担心,咱们江湖儿女行得狭义之举,若能将妖孽斩杀了,造福一方百姓,那才是大大的狭义呢。”
不能和尚立时站起来道:“师叔说的是,咱们修佛的,便该斩尽世间妖邪,”
崔老汉奇道:“咦,俺还没看出来你居然是位居士哩,怪不得呢,怪不得……小小年纪还是这个汉子的师叔了。”
曾二廿立时道:“我只算是俗家弟子,辈分高了一点而已。”指着不能道:“他才是真正的和尚,闭关三年,这是才出来呢,就是最近一直没功夫把头发剃了。”
不能心道:“师叔这么说,倒也不算打了诳语,我疯癫的三年,恍如一梦,说起来,如今梦醒,似乎确如长期闭关后又出关,心境已提高到了另一层上。”也就不想去辩解闭关的说法。
崔老汉却立时激动地说道:“哎呀,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俺老汉晓得的,这位大师能闭关三年不削头发,那是真正的闭关,不是骗人的假和尚,那一定是佛法高深!”对着不能道:“大师,您是得道高僧,你能不能给俺们这里看看,那妖怪能不能用佛法给驱了?”
不能立时无言,不知该如何作答。
曾二廿道:“崔爷爷,我们刚来这里,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妖邪,若是想要知道,还是得去它吃过人的地方看一看,问一问,才好判断。”
崔老汉道:“容老汉俺想一想……”拍着脑门想了一阵,终于说道:“俺这就出去问一问,你们就在家里坐着等俺,一会就能回来。那水缸里有水,要喝你们就自己舀,别客气。”说罢,就急匆匆出去了。
等了好长一阵,才见崔老汉回来,后面还跟着一个老婆子,崔老汉一进门来就说道:“刚才俺又去那个后生家里看过了,他现在也还没回来呢。”指着身后的老婆子说道:“这是俺们村的张婶,她一听说咱村里来了高僧,能降妖除魔,就非要亲自过来见一见,说一说。”又对张婶道:“你好好说,说清楚了,人家问你啥就把知道的都说咯!”
张婶看了看曾二廿,又看看不能,最后视线放在鹤瑶身上再移不开了,说道:“这小姑娘咋这样俊俏啊,比画上的人儿还好看哩,啧啧……”
崔老汉对曾二廿说道:“张婶是俺们这一带十里八乡最有名的媒婆,出了名的能说会道,她一见着漂亮姑娘,不夸一夸好像心里就不痛快似的。”说完,对着张婶大声道:“张婶啦,别净说那些没用的了,咱们这的小伙子早都逃荒去了,再说,人家这样漂亮的闺女,那看得上咱这地方的人呢?”
张婶笑道:“哎呀,我就夸人两句,这还没说别的哩,人家小姑娘是长得俊呀。你叫我说正事,那我就说正事嘛,这事啊,说起来就真是惨了……”张婶表情变换得极快,一句话的功夫,已是眼泪汪汪,戚戚说道:“那姑娘也是长得多俊的呀,可怜还没嫁出去就……”话没说完,眼泪已然滴了下来,拭了泪水,又继续说道;“这事儿就发生在今年开春后不久,那姑娘是邻村高家店里最俊俏的闺女,那时候大家家里虽然都穷得揭不开锅,不过附近好几家的小伙子都中意她,为了娶她,都还守在家里,没出去逃荒呢。那段时间我经常往她家跑,就是受人之托,向她家里说媒提亲的。我记得那一天,一大早我就往她家赶,可刚进高家店,老远就觉得不大对劲,总觉得有一股子腥臭味,越往她家走,味道越浓,浓得叫人想恶心,到了她家,我推门进去,哎呦,那简直是,臭气熏天啊,我当时还琢磨,这咋回事哩?莫不是闺女她爹把腌了十几年的臭鸡蛋坛子给打碎在院子里了?可望里一看,俺的亲娘啊,闺女她爹娘都在院子里地上躺着,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呢,那模样……真是吓人的很,俺壮着胆子把闺女她爹摇醒,她爹一醒了就开始哭,哭得那个惨啊,说是他闺女叫妖怪给吃了。俺一听也差点吓破了胆,就问她爹妖怪在哪儿呢?他爹说就在她闺女住的那间西屋里。这俺才算明白过来,那腥臭味原来就是妖怪的味道。”
曾二廿问道:“张婶,你进去那间屋里看过没有?”
张婶摆摆手道:“当时哪敢哩?他爹去喊了村里的几个小伙子、老爷们过来,都不敢进去,一直等到下午,好像那腥味淡了不少,大家琢磨着妖怪可能跑了,这才有个小伙子壮着胆子第一个进去看,里头确实没妖怪了,但是那闺女也没得了。俺也跟着进去看了看,一个字,惨!”又摇了摇头。
曾二廿接着问道:“张婶,你都看见了啥?”
张婶道:“血,地上不少血哩,还有衣裳碎片,还有,还有一双鞋,就在地上的血里头。”
曾二廿继续问道:“你们都没见着妖怪,为何认定那姑娘就一定是被妖怪给吃了?那姑娘的尸体也不在,也许是有歹人假借妖怪之名,为非作歹,以洗脱自己的嫌疑呢?”
张婶道:“说妖怪吃了那闺女的就是闺女她爹,她爹也是最后才敢跟我们明说,他说那天的前一天晚上,半夜他听见西屋里好像有动静,也闻着腥味了,就壮着胆子,拿了把柴刀,要去西屋里看看,谁知道,刚打开西屋门口,就瞅见黑漆漆的屋里头的飘着两个红色的小灯笼,刚开始还纳闷呢,这闺女屋里哪来的一对灯笼啊?可仔细一看,当时就吓尿了,那哪里是啥灯笼啊,就是一对眼睛,血红血红的眼睛呢,也正在瞅着他看呢!闺女她爹吓得连滚带爬跑出西屋来了,定了定神,把闺女她娘也喊出来,两口子大后晌的站在黑洞洞的院子里,瞅着西屋里那对红灯笼一样的眼睛,你想这得多瘆人呢!再后来,闺女她爹说,那西屋门自己慢慢就给阖上了,把他和闺女她娘当时都给吓晕过去了。”
曾二廿闭目片刻,便即睁眼对鹤瑶道:“妹子,打扰你运功了,你分神听听我的分析,看看我说的有没有考虑不周全的地方。”
鹤瑶依旧闭目,形容娴静,轻点了点头。
曾二廿道:“这地方有妖怪夜间吃人的说法,年轻人也都因此逃到外地去了,再结合张婶说的那个姑娘的遭遇,可以推断,不论是否真有妖怪,频频有人夜间被杀应是事实。至于是不是妖怪所为,按张婶的讲述,可以说那被害姑娘的爹当晚所见,有可能是妖怪,也可能不是。姑娘她爹那晚所见到的,到底是什么根本无从确定,可能是妖怪,也可能就是歹人杀人时用来虚张声势的道具,那对红灯笼般的眼睛,当时是不是眨过?如果时隐时现,且是一齐隐现,说明可能是怪物在眨眼睛,但通过一定的方法,也可以让红灯笼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做出同样的效果。如果那晚那‘眼睛’没眨过,说明那怪物可能是蛇类,蛇类腥味浓重,且没有眼睑,不会眨眼,那眼睛若会发光,就会一直亮着,但也可能就仅是一对红灯笼而已,歹人持了红灯笼在黑暗里左右上下摇摆,看起来就像一个怪物的头在动了,至于腥臭气味,完全可以提前制作出来,就比如张婶说的腌制了十多年的臭鸡蛋,歹人到了作案的现场,再将味道释放出来,叫大家觉得是怪物在杀人,而歹人杀了人,叫乡民乃至官府都以为是妖怪作祟,无法查证,就能一直逍遥法外。”
鹤瑶平静说道:“哥哥说的很好,可我觉得最大的可能还是蛇类。那姑娘虽不见尸首,但地上血多,说明多半还是被害了,被害的时节是开春,那正是蛇类冬眠过后要吃东西的时候,而且,人类在危险时候的直觉往往很准,所以我愿意相信姑娘他爹的判断,那就是一对眼睛。姑娘被害的地方地上有血,可能是被蛇噬咬流出,也可能是被蛇身缠绕,导致心肺出血后呕出。还有衣服碎片,也可能是被蛇类咬的,或者被蛇缠住身子时被蛇身绞下来的。地上还有一双鞋子,可能是蛇将姑娘吞到最后,蛇的牙齿勾住鞋子,从姑娘脚上带下来的,因为蛇类吃活物,大都从头吞起。还有,蛇类的天性,一般都是一次只吃一个活物,除非吃的东西比蛇的身体小上太多,如果有一条能连续吃上几个人的蛇,那么它的体型,多半都快成蛟龙了,那种蛇,应该也就不屑于吃人,而且,也不该有那么重的腥味。所以,那晚出现的蛇应该就只是一条大蛇,体型很大,但也不是大到能连吃数人,所以,在吃了那姑娘之后,并没继续吃掉院子里姑娘的爹娘。蛇的眼睛泛着红光,且散发浓重的腥味,说明那条蛇有了些道行,但道行也不深。可是,如此看来……那条大蛇似乎也不是嗜杀人命的性情,它饿了,找不到食物,因为连年饥荒,蛇能吃到的活物都被人猎杀光了,就只能吃人,它又有些道行,吃人对它来说算不得难事,可它吃饱了,便不再多食,即便它的道行可以令它很容易地再多吃一个人。可它终归没有再吃啊!”
鹤瑶说到这里,虽然眼睛一直闭着,但语气已变得越来越激动,忽然,一滴眼泪竟从她眼角坠下。之后,她稳定了情绪,便继续说道:“那蛇应该还没失了天性,所以,它即便吃人,也不会吃太多人,一年之中,它就算只吃人,最多吃上三个人也就差不多了。张婶,咱们这里这几年传说被妖怪吃了的人有多少?”
张婶早已惊得瞠目结舌,听到鹤瑶喊她,才收了一点神,随即想了想,答道:“恐怕至少得有好几十个了吧?”
鹤瑶继续道:“恐怕不止了。如果真有人顶着妖怪的名头来害人,就像曾哥哥说得那样,那么,出去逃荒的年轻人里,路途中间被害死了的,多半是没人知道了。”说罢,轻轻叹了口气。
曾二廿惊道:“妹子,你是说蛇妖是真,别有用心者害人性命,又栽赃蛇妖也是真?”
鹤瑶轻轻点头。
曾二廿沉思一阵,说道:“多半真是这样了。那也说明,栽赃者明明知晓蛇妖的存在,可是,那歹人害取这么多人命,又都是乡间的穷苦庄稼汉,所图的又是什么呢?”
鹤瑶轻声说道:“这我就不知了,世俗之中实在太过复杂,我也没长久待过,猜不出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曾二廿道:“妹子,好了,你专心运功吧,多谢你了!”心里却在想着:“刚才她竟为了一个蛇妖的命运流泪,我同她一起三年多了,这是第一回见她流泪,真想不到,起因竟是如此!按理说因为她的出身,我内心里觉得她是该一生都不流泪的啊,真是想不到……”
这时不能和尚说道:“师叔,你和鹤姑娘真都是聪明绝顶的人物啊!足不出户,只凭双耳,听得一环,便能判定一桩连环奇案的缘由,这等心智,委实叫人佩服,无怪厚德和厚谦两位师叔祖对你重视,不求名分也要教你了。”
曾二廿淡然道:“这其实也没什么,就只是推断而已。推断者,推敲既有线索而断之,如何推敲?你自身学识越多,对一个说法的判断就越准确,就越能藉以推敲既有的线索,因此,说白了,我不过恰在这问题上,了解的学问多一些而已。至于推理的过程,虽与人的智力有关,但却不是最紧要的因素了。你若能博闻强识,学通四境,那么你对刚才那问题的判断,也许比鹤瑶还要快,还要准呢。”叹了口气,又道:“我这说话的语气似乎总有些像是说教,可我本意却并非如此。不能,咱们先不说这些,若证实果有蛇妖吃人,且如鹤瑶所说,那蛇妖一年之中不过因饥饿而吃了二、三人,则你对那蛇妖,该是何种态度?”
不能顿时愕然。过了片刻,才磕磕绊绊地说道:“这、这,师叔啊,蛇妖吃人是不对,可又似乎、似乎也没错。这、这,到底是对是错……”转向曾二廿道:“师叔,你是什么态度?”
曾二廿道:“我也是和你一样的矛盾啊!佛祖说众生平等,如果蛇吃人是错了,那人吃牲畜,就更是错的,因为蛇的灵智不如人,蛇吃人是依着本性,而人俱灵智,本可藉此克制欲念,却仍由着口舌欲念作祟,去吃牲畜,因此主观更恶!若依着佛法所说的道理,咱们该杀了那蛇妖吗?”
此时崔老汉和张婶都忍不住说道:“妖魔鬼怪出来害人,自然该杀!”
不能却是面现难色,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曾二廿说道:“好吧,不能,你是真正的和尚,你拿的主意,就是咱们三人的主意了。”语气之中其实颇夹杂了些赞许的味道。又对着张婶和崔老汉说道:“张奶奶,崔爷爷,如果真相确如我妹子说的那般,后生想试一下,能否劝服那蛇妖,叫它退到大巴山里去,不再害人,也跟它讲明道理,害人只会得一时饱足,却会换来人类永生无尽的憎恨和追杀,两相权衡,想来那蛇妖就算再蠢笨,也不会不明白道理。如果劝服不了,后生一定亲自杀了那妖物。”
崔老汉和张婶对视一眼,虽面色之中仍有迷茫,但也还是点头说好。那张婶又道:“后生,看你很是自信,但该小心还是小心点,那毕竟是妖怪啊,你还年轻,别枉送了性命。”
曾二廿点点头,道了声“谢”,又对崔老汉说道:“崔爷爷,能否为后生找间能睡觉的空房,我们连夜赶路,此时困乏的很,想休息一阵。”
崔老汉道:“有的,有的,就睡这屋里的炕上就成,老汉俺这就送张婶回去,之后直接去田里拾掇庄稼了,天黑前俺才回来,后生,你可劲睡吧,就是……就是只有一个炕。”指着墙边的大炕说道:“你们三个人要是都睡觉呢,只有将就着挤一挤了。”
曾二廿道:“崔爷爷,您家的炕很大,很好,谢谢您了。”说罢,还作了一揖。
崔老汉忙道:“老汉俺这就出去了,不打扰你们了。”立时拉着张婶就出了屋门,继而站在院子里,静静想了一阵,终是摇了摇头,对张婶说道:“好后生,就是神神秘秘的,摸不清楚他到底想的啥。”
张婶道:“那个小姑娘更厉害呢。”
崔老汉“嗯”了一声,去院墙角上取了锄头,却赫然发现有只老鼠正钻进墙角的鼠洞里,不由地自语道:“真是奇了怪了,俺家还来老鼠了?这人都养不活了……”听到张婶在院门口催他,赶忙说着:“来了,来了,催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