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黄龙之威
二人就在山林中奔行了一夜。
初时曾二廿心神颇不能宁静,眼中只有前方数尺外那不断飘来淡淡香风的魅影。后来二人路上停了数次,都是观察思州民团扎营休息过的痕迹。看了几处过后,狄珊对曾二廿道:“杜知州行军好快,咱们也得赶快啦。”后面自然更快。
眼见即将天明,曾二廿也不知这一夜已行了多远距离。狄珊却是晓得马上就到腾蛇谷了,那算是这一路上地形最险要的一段,且已经靠近苗人大寨,杜长龄选择此地设伏的可能很大。
又翻过一个山头,果然脚下出现一条狭长的山谷,曾二廿他们二人此时就在山谷一侧的山岭上。他们这侧的谷壁是直上直下的悬崖,悬崖下方是一条数丈阔的河,水流甚急。另一侧的山壁较缓,生满密林,山壁下方就是沿河的土路。土路着实狭窄,若大军通过只能是一字长蛇阵,首尾不能相顾,料想一旦遭受伏击必定极难应付。
狄珊忽道:“对面的林子里有人,数量不少。”
曾二廿对她道:“你的族人也来了。”
狄珊闻言向山谷南边入口处望去,果见一群苗人正排成二列的长队向着谷中而来,领头之人身材魁梧,精赤的臂膀筋肉虬结,肩上扛着一把大砍刀,正大摇大摆地走在前头。
曾二廿觉得这群苗人显然少了警惕,虽看来个个趾高气扬,但军容不整,料想战力也不见得多高。果听狄珊急道:“糟糕,是石熊那个莽夫带的队。你在这等着,我先去把他们阻住。”不待曾二廿答话,就沿着他们这侧峭壁上缘朝南边谷口飞奔而去,待到了苗人队伍之前,朝着山谷中一跃而下,空中虚踩几步,落在苗人头领身前。
石熊见狄珊忽然出现在眼前,只得停住。他对狄珊一向又爱又怕,此时见她一脸怒容地瞪了自己一眼,随即又转过头去看天,也不说话,又不把路让开,就晓得狄珊是想让队伍掉头回去。可他出发前既得了首领的命令,又夸下了海口,无论如何是不能往回退的。石熊几次张嘴想要说话,又都忍住。他身后的苗人也大都认得狄珊,也是统统噤声停住不动。狄珊却仍站定了不让路。石熊终于忍不住道:“妹子,你堵在这里也没用,首领的命令,咱们不可能往回走的。”
狄珊仍不说话。石熊有些泄气,说道:“那好,咱们就这么僵着吧。”
这一等就从日出直等到了日上三竿。曾二廿先等不住了,想到老师领兵在对面山坡的密林中埋伏良久,眼看敌人就要进入伏击范围,最后关头却被一个女子挡住,现在一定感觉憋屈的很。伏击既然不成,可看起来却又不能主动退却,因为这处地形,退出来也只有一条路,就是沿着谷中的道路向北出谷口,到时苗番一旦蜂拥追击,原本主动的局势顷刻就变作被动。
曾二廿踌躇再三,觉得还是该去和老师通个气,今日这一局,伏击已是不能成功了,只有先想办法把队伍安全撤出来再说。
估算脚下的悬崖约有十数丈高,他不敢径直跳下去,就手脚并用向下攀爬,待找到了好的着力之处,再朝河对岸奋力一跃,恰好落在岸边。又朝山谷南边望去,见那个苗人头领正朝这边指指点点,显然是已看见了自己。但狄珊仍一动不动,那苗人头领也不敢绕过她追来。这才晓得狄珊在苗人中的能量巨大,也许真有机会罢兵,他不及再多想,跑进了山林里。
石熊眼见曾二廿奔入山林,这时他饶是再蠢笨,也猜到林子里可能有伏兵了。再看狄珊时就觉得大为侥幸,心想这妹子虽然对人凶巴巴的,可终归是对族人好的,这次真多亏了她,否则必定受了埋伏。虽然石熊内心根本不怕官兵的伏击,但想到能少一茬麻烦、少一些损失还是很高兴。他当下朝身后队伍大喊:“都小心戒备啦!”又对狄珊嘿笑一声,道:“妹子,这回真是多亏了你,不然得多不少麻烦啦。”
狄珊只是扭头瞪他一眼,又转头看起天来。
石熊心里也打起算盘来:“黄龙朝廷的伏兵要撤退必须经从谷口的道路,到时我带人在后面这么一阵追杀,一定大获全胜!”当即不顾狄珊冷脸,又对她道:“妹子,先谢谢你啦!等山上的官兵撤退的时候,你把路让开吧。”
不料狄珊怒道:“石熊,今天你给我回去!”
石熊讪讪道:“这……”又思索了好一阵,才拿定主意:“不然这样罢,我带着大伙先退出谷去,安营扎宅等上一天,明日此时再来。你觉得怎样?”
狄珊道了声:“好!”却不再理会他,转身径朝曾二廿进入的那片山林而去。
石熊虽不甘愿,但摄于狄珊的威势,还是依言将部众带出腾蛇谷,在南面谷口外草草扎下营寨。
树林之内,狄珊终于见到了杜长龄,还有那埋伏着的三千思州民团。看到那些民兵都擎着强弓硬弩,一个个面色沉毅,她心里就对石熊那个蠢蛋好一阵暗骂。杜长龄和曾二廿此时都在这面山坡的最高处,周围并没其他人,狄珊瞧出杜长龄显然情绪很差,但也并不顾忌,径向他道:“杜知州,今日战端一启,两边都会收不住,狄珊相信大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杜长龄似在竭力克制住怒气,哼道:“这棋盘要是大了,连我也变成棋子,收不收得住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狄珊道:“族人这边我会尽力。”
杜长龄沉声道:“我也希望你能成功,因为说到底我也是个文人,不喜战事。但你该知道黄龙朝以武立国,近二百年来军备从未废弛,兵事更是连年不断,四方蕃戎早被打的俯首帖耳,最近几年更是连可征讨之敌都几乎没有了。”顿了一顿,又重重哼道:“南蛮广袤,若非不宜人居,加之你们苗人首领一向臣服,也许朝廷早就起了征伐的心思。黄龙大军磨刀霍霍,你们苗番竟选择此时作乱,真是不智!我虽然文官出身,但也知晓黄龙兵将可以败战却不可怯战,刚才若非你现身阻止,你们的先锋现在应该已经大败,那样就算最后我守不住思州城,仅凭这一战,朝廷对我也只会奖赏。”
狄珊一时无言,因为她知晓杜长龄所说都是实情,早些年她曾独自游历中原,最后觉得黄龙朝的人虽都看起来斯文有礼,但实则内心阴狠复杂,杀起人来比苗人更狠、更野蛮。而相形之下,苗人虽然看来悍勇,心性却单纯,真到了战场上,苗人根本不是黄龙军队的对手。所以之前曾二廿跟她说杜长龄准备请求七千援军的时候,她并不觉得这数目太少,相反从实力对比的角度,这个数目倒是恰好合适——七千黄龙军队外加三千思州民团已足能击败八万苗人!再看眼前这位知州,一介文官却能亲自领兵作战,更兼布计深沉,他言语中说不喜兵事,但看他的行动,却是分明热衷的很。狄珊不由暗想:“这黄龙朝就是个惹不起的庞然大物,苗人绝不能自寻死路!”
实际杜长龄所说虽句句不假,却不全是他的真实意图。他所图者,最根本还是青鸟图案的线索,至于其他,就算思州陷落也无所谓。可眼下若真起了战事,思州不见得守得住,就算守住了也多半只剩个烂摊子,到时青鸟图案的线索很可能只有从头找起。所以他还是不希望起战事,当然在无关大局的情形之下,若能领兵取得一两次的胜利更好,这样皇帝对他的观感必会大为改变,之后的仕途会宽广许多。
只是他这通携黄龙国威的恐吓,对狄珊却不能不起作用。狄珊的本意确是要消弭这场冲突,为的是保全族民的考量,杜长龄的话她就不能不听。
杜长龄见狄珊兀自沉思不语,又道:“这三年来,思州说是新置了三个县,其实你们也该知道,不过是新搭了三个县的架子而已,对周边的苗人是一概不管的。难道你们的首领就因为这原因决定大肆聚众作乱?”
狄珊道:“我虽知晓原因,但这原因是我们苗人的秘密,请知州原谅我不能实言相告,因为其中确有不得已的理由。只要知州答应不再向南拓展势力,维持现状,我有把握阻止这场兵祸。当然若是能废掉那三个县就更好!”
杜长龄道:“好,不过废县需要禀报皇帝,我可以先答应维持现状。只是,我还有个条件。”
狄珊道:“杜知州请说。”
杜长龄从袖中摸出那副青鸟图案的绘画,让狄珊看了一眼就再度收起,问道:“姑娘是否识得这个图案?”却听狄珊道:“自然识得。”
杜长龄当即内心好一阵狂喜,面上仍平静如水,又暗暗想到:“真不知这个高福是怎么打探消息的?”
原来高福一到思州就被他派出去暗中查探,开始时仅在思州境内,到后来几乎已走遍了苗蛮大部,这次苗番作乱的消息也是他提早发现传回来的,只是对青鸟图案的线索竟没有一丝进展。
杜长龄又问狄珊道:“那这个图案的来历?”
狄珊此时仍不疑有他,答道:“这图案我只是见过,至于来历,我是不知的。”实际这图案就印在她祖母惯用的一面铜镜的镜背上,她自小见惯了的,只是一直以为仅是个装饰而已,也从没向祖母问过来历。她此刻回答了这个问题,突然想起这图案在其他地方好像从没见过,杜长龄这问题又提得突然,直觉内情恐怕并不简单,于是反问道:“这图案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杜长龄沉吟片刻,答道:“确实不同寻常。说来你也许不信,皇帝派我来思州,就是为了它。”
狄珊奇道:“竟有这事?”
杜长龄道:“是啊,个中原因皇帝却没告诉我,也许它关系重大,也许就只是皇帝私人的兴趣而已。不过,我可以肯定,皇帝对相关人等并无恶意。我看他的意思大约只是想问些事情。”这回所说又是藏一半露一半,不该说的半句没说,不过他却没料到这青鸟图案会跟狄珊有直接关联,此时狄珊戒心已生,再答他的话时也不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狄珊问道:“关于这个图案,知州想知道什么?”只听杜长龄答道:“一切!”狄珊顿时心念电转,说道:“这事我还需回去再加探查。罢兵的事既然双方都有退让的余地,我也算有了些把握,不过最好知州能派个使者随我去见首领。如有可能,这图案的消息等我查清楚了,也可通过使者一并回复知州。”
杜长龄稍作沉吟道:“请告诉你们首领,原本该我亲自去的,但思州俗务太多,带出来的这些人也得安全地带回去,所以就由我的学生作为代表,他最知晓我的心意。”又对曾二廿道:“这主次你分得清罢?”
曾二点当即重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