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苗宣慰
此刻，行在南下路上的曾二廿满心忐忑，他心胸间怀着多少期待，也就相伴着多少恐惧，所恐惧的，自然不是狄珊的性命安危，而是算算年纪，若换做一般的苗人女子，大约早就该嫁人了罢。
他和鹤瑶一出禁地，鹤瑶便提出先去苗人大寨寻找狄珊。本来他的想法是先去无涯寺取了降魔杵，送回禁地之后再南下的，但鹤瑶一定坚持，曾二廿晓得她一番美意，也是不忍相拂，这才踏上南下道路。
一路所见，首先便是脚下的道路被重新修整过，变得又宽又平，不由得好奇：“这么长的一条路被如此整修，需要的人力物力恐怕苗人难以承受。”可沿路出现的数个苗寨之中，看来和乐如旧，他摇头不解，只有继续赶路，待到午后时分，视野中终于出现了苗人大寨所在的那个山谷。
远远望去，青山绿水宛如昨日，三年前那满山的大小苗寨也已不在，景致更加显得清幽美好。山谷中的偌大寨子依旧安宁祥和，围绕大寨的河水丰润静谧，这地方，真如世外桃源一般。
除了一处异样：那寨子中心首领居住的大竹楼前，竖了一根长长的杆子，杆子上挑了一崭明黄色大旗——这种颜色显然不是苗人能印染出来的，旗子上写了六个大字：
黄龙三苗宣慰。
“怎么回事？”曾二廿远远瞧着那面旗子，心头念道：“这才三年时间，黄龙朝就已经将苗人征服了？沿路见到的那些苗寨都没有遭到破坏过的痕迹，好像黄龙朝没使用武力，不过，这也难说，也许禁地以北的区域被黄龙朝征讨，苗人吃了亏，也就投降了呢？嗯，眼下只有进入一问了，料想他们挂了黄龙旗帜，该不会对我不客气。”
当下叮嘱鹤瑶留在原地等他回来——实在是因为她的样貌太过招人注目。他自己则运起内力身法，一溜烟跑进了大寨之中，又瞬间跑到了那杆黄旗之下，对着守卫首领竹楼的卫士说道：“烦请向大首领通告，思州知州的使者求见。”
眼见那两个卫士互相对望一眼，均是面现疑惑，曾二廿暗道：“这两个卫士听不懂黄龙官话？还是……啊，对了，老师他打探青鸟图案的线索早就功成，恐怕早也不再是思州的知州了。唉，临时编的谎话，看来要被戳穿了……”
“外边是谁？”大竹楼里忽然传出声音：“朝廷怎么这么快又派人来了？这回给我派的什么人啊？”声调渐轻，后面的说话便该是发声者的自言自语了。
曾二廿听了这话，总觉得这位首领的声音有些熟悉，但可以确定，竹楼里的说话者一定不是三年前力主发兵围困思州的那位首领。
他努力回忆之际，竹楼的大门从里面打开，走出来一位雄壮的年轻汉子，曾二廿一瞧，立时吃了一惊：“这不是石熊吗？怪不得声音那么熟悉，可是这位狄珊口中说的莽汉，怎么都成了苗人的首领了？”
那石熊也是呆了一呆，旋即挠了挠头，又过片刻，终于回忆起来，说道：“你是，狄……”拍了下脑袋，接续说道：“三年前，杜长龄大人的学生，是吧？”嘿笑数声，憨态毕现。
一位守门的卫士道：“石大人，这一位……”
石熊一手示意，打断他的说话，对着曾二廿道：“贵客！稀客！快请进来！”一手示意，引着曾二廿进了竹楼。
竹楼里却还有个人，作中原人打扮，年纪约有四旬，端坐在墙角一张竹桌前，那桌上摆了笔纸，他见石熊和曾二廿进来并不起身迎接，甚至连点头示意都不做。曾二廿瞧着这人，暗道：“这人面相倒好，大贵之相，就是性格有些刻薄。”
石熊领着曾二廿到了客座坐下，又拉张椅子坐在一旁，便问道：“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曾二廿道：“鄙姓曾，名二廿，曾二廿。”
石熊道：“哦，你这一说，我就记起来了，我听……说过。”
曾二廿却是有心，暗道：“这石熊好像是故意不愿提及狄珊一样，但三年前他同狄珊绝对是熟悉的很的，唔……其中必定有异。”口中却说着其他道：“石大哥竟然当上了首领，当真可喜可贺！”
石熊却是当即一惊，迅速转头瞧了墙角那人一眼，见那人没什么动作，才又回过头来，有些心神不宁地说道：“我这三苗宣慰使的名头可是黄龙皇帝陛下亲封的！唉！皇恩浩荡，臣下一时也不敢忘啊，自当鞠躬尽瘁、战战兢兢、夙兴夜寐、通宵达旦、舍生取义，如此，方能报答皇恩于万一。”说罢，又转头瞧了墙角那人一眼。
这一幕瞧在曾二廿眼中，自然觉得滑稽，不过石熊说的话里，也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皇帝亲封的三苗宣慰使！意味着黄龙朝已将苗疆正式纳入版图！“朝廷的动作，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只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忽又一阵担心：“万一朝廷用了征讨的手段，那战争伊始，照狄珊的性子，她必定会冲锋在前的罢！”担心之余，再瞥过墙角那人一眼，暗道：“看来黄龙朝廷还是信不过苗人，所以才会选了外表憨直的石熊来做这三苗宣慰，一定是觉得他容易控制，不过石熊这人外粗内细，不知朝廷算到了没有？呵，此刻坐在墙角的那位，才该是统御苗疆的正主了。”
他更担心的还是狄珊，便琢磨着该怎样问话，才能让石熊说出狄珊的现状。石熊此刻仍有些紧张，也不说话。过了片刻，曾二廿问道：“之前你们那位首领，现在到哪里去了？”
石熊听见有了问题可答，紧张的神色缓了一缓，随即答道：“你是说鲁普首领吧，他去京城了，黄龙皇帝陛下封他为苗王，啊，朝廷对鲁普首领还是恩宠有加啊……”
曾二廿暗道：“居然能当上王爷，不过应该是再也回不来苗疆了。”口中却道：“黄龙帝京聚集了九州的繁华，苗王又得皇帝荣宠，此刻估计乐得连故土都忘了吧。”
石熊立时高声叫道：“那怎么会？”转头去看墙角那人，却发现那人早转过头来看着他，他立时一惊，随即眨巴几下眼睛，再不说话，装起憨来。
曾二廿暗觉好笑，心道：“这石熊粗犷的外形之下，虽然也有不少精细的小心思，不过苗人就是苗人，比之中原人，那肚肠中绕的弯儿还是少了太多。”瞧见墙角那人也瞧了自己一眼，对那人抱之一笑，再问石熊道：“我同老师分别三年之久，也不知他现在境况怎样，仕途顺否？”
石熊定了定神，说道：“你是说杜大人啊，他早就回京城去了，先是做了侍郎，半年前京城传来的消息，说他已做到尚书了，现在是否还有升迁，我就不知道了。啊，刚才都忘了问你，这三年中你都去了哪里？怎么好像苗疆这边发生的大事，你什么都不知道？竟连你老师的情形都不清楚。”
曾二廿装得一副黯然模样，说道：“唉！夜里山中迷了路，不知怎么的，就一直朝西走了，走了很远，才察觉走错了，想找回回来的路，又找不见……”
石熊却将两只小眼瞪得溜圆，显是极为吃惊，说道：“你、你……我想起来了，原来狄……嗯……说过，说你进了……嗯……里头，嗯……迷路了，对！是迷路了！后来，你是怎么出来的？”显然是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曾二廿嘴角朝墙角那人的方向稍努了一努，再接着说道：“绕路啊！绕了好远的路啊！这才能又赶回来的。唉……不过倒遇到了一些趣事，日后若有机缘可以跟石大人详细地说一说。”叹了口气，又道：“家师经天纬地之材，文韬武略，人情练达，沉浮宦海十余年，竟还没有你升迁得快！”心中却暗暗想到：“以老师的学识、能力、手腕、城府，还有际遇，坐到如今高位也是应该了，未来老师的成就，应该还远远不限于此。”
石熊忙辩白道：“千万不可这么说，令师是京官、皇帝陛下的心腹重臣，我就是一个莽汉，不过是托先人的遗福，到现在这个宣慰使都还当得稀里糊涂的，唉，不管怎样，跟你们杜大人那是比不了的。何况……”嘴角也朝墙角那人的方向努了努。
曾二廿意会，也还是笑了下，又问：“那庞大人呢，他现今怎样？”
石熊道：“他啊，还在思州，现在是思苗宣慰使。”
曾二廿道：“哦，那他现在是思州城里最大的官了。”心里却在想着：“在苗疆设置两个宣慰司，分别管理部分苗人——应该就是将熟苗、生苗分而治之，黄龙朝廷还真想得出来，唉……看来就算把苗疆吞下了，对苗人分化拉拢的政策还是要继续下去的。庞伯伯嘛……嗯，从二品的宣慰使，也算是封疆大吏了，他十年不到就从六品郎中升到二品大员，这份眼光、能力在黄龙官场上也都算是不俗的了。可惜之前他一心想和老师一起回到京城，这心愿难成之下，不知他现今的心境又如何了。”口中仍继续说道：“说到思州，总是会不由地想起三年前思州城门外的那一战，也不知那位独战五大高手的苗人英雄现今怎样了，是否风采依旧？”
“哎哟，”石熊忽然一手捂住下腹，叫道：“肚子好疼，不行了……”憋住一口气，霎时涨得满脸通红，另一手摆了摆，说道：“曾兄弟，你见谅，我陪不了你了……”随即一手扶着茶桌，手指却在上面比划了几道。
曾二廿瞧过去，见他应是写了个“庞”字，登时明白：“他这是要我去找庞元清！看来他明明知道狄珊的情况，却又不敢在这里直接告诉我，他是在怕什么呢？”顺势也站起身来，说道：“那我先告辞，石大人保重！”
石熊又摇了摇手，示意做别，随即急匆匆向着竹楼的里间走去。
曾二廿目光扫过墙角那人，嘴角露出转瞬即逝的浅笑，走出竹楼，又不自觉停住脚步，抬头盯着那黄龙宣慰的大旗，琢磨起来：“看刚才石熊的反应，似乎不愿提及狄珊的原因，是迫于黄龙朝廷的压力，可为什么黄龙朝廷会不准提及狄珊的名字？石熊他的身份，同其中又有什么关联？嗯……”沉吟之际，心里似乎已隐约有了答案，随之就暗暗担忧起来，终于决定：“不论怎样，先去思州问过庞伯伯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