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治池(四)
殷迟朗声答:「这是那赤派头目的。当时情况危急,我只能割下他鼻子,动不了他头颅。你若不信,可派人到成都打听,看看九月初五,是不是有人在『明氏布庄』门外杀了一名内监。」
冯宿雪一笑,道:「你说是,那向来便是。」挥手将鼻子抛到角落,那里原来藏着一条狗,走出来将鼻子吃了。殷迟一愕,心想:「这鼻子我是下了药保存的。不过,天留门的狗,想来也是服毒已惯,吃甚么都不打紧了。上回我带来的石灰加料盐渍人头,多半也喂了狗。」便说道:「这就好。我要上去休息。」池中长索是唯一上山之途,他又踏前一步。两名天留门人竟然拔剑相向,喝道:「不许动!」
殷迟皱眉道:「你们管你们的事,难道断霞池的机密,我还能在这儿眼睁睁瞧着么?」他这是以退为进,心道:「最好你们硬是不让我上去,我多看一刻,便多明白几分。这可是你们不让我上,不是我求着留下。」
这一来竟似乎连冯宿雪也瞒过,她摇首道:「出去鬼混了三个月,脾气一**儿没变。放他过来,我跟他说。」殷迟身前的天留门人便即撤剑让开。他这一走近,才见到断霞池中央汩汩冒着一道喷泉,时起时落,高约半丈。
他多次进出天留门,记得断霞池总是静如死水,从没想过这池水有无活水源头,心道:「难道世上真有血一般颜色的地底泉水?」又见攀在长索上的灰衣人不绝地往池中喷洒药粉,那些人的表情,都很有些惊慌。但药粉洒入池中,并不见有何动静。
冯宿雪打手势让他站在自己身旁,对他一眼不瞧,道:「不是咱们不让你上。你自己看,绳索上哪还有你立足之地?」殷迟应了声,眼睛四下转动,要找出池水之底有何古怪。
长索上一名天留门人忽然打破沉寂,颤声叫道:「门主,看来压压不住了,是否须得灭灭了那火?」这话一喊,底下的人群彷佛一齐受到惊吓,尽管没人答腔,骚动害怕之意却是再明显不过,离池水最近的几人,不由悄悄退开两步。
冯宿雪冷冷地道:「灭了火,丹药房还能干事么?这么多人,药房里的药量最多**得三四天。再说,这池水又不是只炼一种丹药,可不能落个交不出货的局面。」殷迟心想:「交甚么货?她要交货给谁?是是『韩先生』韩浊宜!」
连日来,殷迟陪着康浩陵,白天在青城山与蜀京之间来回探查「刺客」踪迹,夜晚同醉共宿,相处多日,康浩陵早将常居疑之事说出。康浩陵略去了自己护送两件秘密信物的经过,也没提及自己对天留门勾当的揣测,常居疑在地道中对司倚真说的黑杉令之事,他则是没听到。至于常居疑与两个学生的往事,说之无害,殷迟和自己一来一往交换了那么多江湖故事,这一大段昔年武林秘辛,自是非与之分享不可。
殷迟一听,更无怀疑:冯宿雪在炼钢土窑之侧密会的人物,便是常居疑的大徒弟韩浊宜。此人微服到来蜀境,有乔装了的晋军随侍,又显得对天留门冶炼和制药的事业十分熟稔,加之这姓韩之人年纪老迈,曾说起当年与一个远走他方的「老师」反目,除了韩浊宜外,再无第二人了。
康浩陵对黑杉令之事一无所知,殷迟却一听便领悟,黑杉令与常居疑师生定有非比寻常的牵连。然则韩浊宜觊觎黑杉令,与冯宿雪商议怎生诱骗自己道出令牌下落,那是理之所必至了。
池边一名中年灰衣门人始终没后退,他手上缠着层层树皮,在池中一捞,嗅了嗅手上气息,似在试探甚么,听冯宿雪这么说,走上一步,垂头禀报道:「门主,灭去三四盏火,碍不了事。再煮下去,池水性子怕要大变。」冯宿雪道:「一定碍不了事?」
那门人恭恭敬敬地道:「小人掌管丹药房多年,从来没断过货。唯可虑者,是这池子数十年来不间断地熬煮,又有许许多多或引动药性、或提萃精华的物事加在里头,恐怕药性翻转,再也压服不住」略一迟疑,才吸一口气道:「小人早说过,一来制药时不能贪多,二来池水不能长年熬煮添料,两者齐施,日久必成大患。」
冯宿雪盯着这比自己年长许多的门人,掠过一丝不豫之色,道:「你看守火侯,应该知道池水不能滚沸。」那药房之主说道:「几十年前滚沸过一次后,小人继承师兄的法子,始终是以慢火熬煮,小人日日都到池底亲自看火,从无一天间断。门主明察,池水从表面上看,总是甚么动静也没有的。而加到池水中的物事,也都经过小人检查。然而然而近年来,这池水的红色,渐次加深。听说师兄管事那时,池水澄清透明;小人初掌丹药房之时,池水是桃红颜色;现今现今却是鲜血般色了。就怕,就怕池水耐不住这长年的考验。这数月以来时时喷发,便足以警惕。」说完这番话,眉间紧蹙,身旁门人手提的绿焰灯照出他额上一丛极深的皱纹。
冯宿雪一言不发。殷迟离她最近,见她褐色眼珠急转,丰唇紧抿,似乎无法反驳,却又不服。那人又道:「门主年纪还轻,或难想象池水多年来的变幻。小人对常居对那手札不敢说读得多熟,但朝朝暮暮守在药房里,许多要紧丹药由这池水而来,小人对池水难以捉摸的性子,还是有些心得的。」冯宿雪道:「唔,你说我年轻识浅,资历不足。」那人下跪道:「小人不敢。」
殷迟突地领悟:「康大哥说的西域老头儿故事里,没提到断霞池,只有韩浊宜买通天留门人的一种药物,听起来倒像是断霞散。看来这是后来才起的名字,那老头儿当智慧长老时,池水恐怕还是清澈无色的。如此说来,天留门人是在玩火,不知池水药性翻转后,会有何祸患?」
冯宿雪哼了一声,道:「那便依你。倘若断货,贵客来时无法交代,却又怎地?」那药房之主凛然道:「断货应不至于。嗯,为了天留门满门性命安危,便是断货,也在所不惜。贵客倘若怪罪,小人独自扛下罪责便了。」说着右手向池水一摆,意示甘愿身入断霞池受刑。殷迟心中叫好:「这汉子很有担当啊。可惜终究也是身属天留门豺狼之群。但我将来盗药取谱、跟天留门破脸,看在他的骨气上,该留他一条命。」
冯宿雪道:「很好!」声调透着明显不悦。又道:「大家上去罢!老秦,你自领人到池底灭火。」她话声不响,但石窟中天留门人一起凛遵,携着各种家生井然有序地分批援索而上,更不多说一句。
那掌管药房的老秦**了几名门人,忽地又跪下了。冯宿雪道:「这又是做甚么?」
老秦并未直视她,面色却是坚毅,道:「小人还有一句话。」冯宿雪道:「但说便是。又有甚么忌讳?」
老秦斜睨殷迟一眼,颇有怨色。殷迟知他猜疑自己,虽是有心旁听,也不便说甚么,只得别过了眼光。冯宿雪对二人的尴尬只作不见,池边之人陆续散去,除守卫外便是这几人,老秦身后立着四名药房手下。老秦沉默片刻,才道:「上个月那批丹药,在池水入炉时,小人便嗅出气息不纯。为了向那那客人交待,因此匆促炼就,又少了一道火淬的手续。当时门主说,这是不妨的。」
冯宿雪又轻哼一声:「我说不妨,是为你秦先生有积累多年的本事。火淬仅是事后试验丹药纯度,若有差错,也挽回不了,何必多此一举?难道你炼出来的,还有信不过的么?」
殷迟见冯宿雪娇美的容颜上写满赌气之态,她虽年过二十五,一时间竟像个少女一般,这倒是极为少见。他心想:「冯宿雪年纪跟这老秦比还太轻。这老秦自恃资历深厚,想来他二人相互间不合,也不是一天两天阿娘当年也是以一个少女主持无宁门,她有时心血来潮,也曾跟我偷偷地埋怨,无宁门人服的是阿爹,可不是她。阿爹领袖青派时虽年少,行事却厉害,她却是个只会琴棋书画的小女子。唉,阿娘战战兢兢,名为门主,其实是整个庄子的主妇,这十多年来可不知多辛苦!她却半**不像冯宿雪这样骄傲。」
但听老秦一句一顿,肃然道:「小人信不过小人自己!数十年来,每批丹药出炉,无论那是『神凝』或是『魄定』,又或是『断霞散』,小人无不以火淬之法细细检视成色,但有不确之处,立即抛了,再对手下人详加查问炼制过程,以免再犯。」冯宿雪道:「那又怎样?」
老秦道:「小人虽未熟读那那姓常的所遗下的手札,也知道如此大量炼丹,难免疏失,倘若自以为经验老到便马马虎虎,终要自食恶果。更何况这几年之间,断霞池水性质大变,谁知道进丹炉去的是甚么变种之物?因此小人从不敢自认高明,做事总是要谦虚为上。」
冯宿雪大怒,猛地坐直了身子,道:「你暗指我自认高明?甚么恶果?你倒说说!」
老秦道:「将来哪天,贵客取了药性不纯的丹药去,吃出甚么后患,回头还不找天留门的晦气?那与交不出货有何分别?」吸一口气,再不理殷迟在旁,又森然道:「只怕比断货还惨。到那时吃下丹药的不知会有多少人,不知要误他多少事,那贵客自己,说不准还是军法治罪。他若能不被他上头那位处死,还有不灭我满门的么?」
殷迟一凛:「军法治罪!那『贵客』是韩浊宜,这许多年来,他从天留门得去的丹药,都让晋王的军士吃了。就不知道是甚么名目的丹药,甚么『神凝』、『魄定』的,不知有何效用。」
又想:「康大哥也想弄明白这事。他不知我便日夜住在天留门,我在此查到了甚么,该及早跟他说,还能一起查出真相。」忽地有些怅然:「错了。康大哥要查这事,是为了他师门和西旌有渊源。我跟西旌却是死仇。咱们干一样的事,却不是同路人。」
冯宿雪双手紧握,凝视老秦半晌,才抑着怒气道:「那你便给我想个法儿罢。既要如期交货,又得不出差错,还得维护池水性子不变。你老人家办不到,还有谁能办到!你这么了不起,然则天留门的满门性命,是你的事!下去!」
老秦既不答应,也不反驳,重重磕了三个头,领着手下由长索上离开。
殷迟仰头看去,只见那数人上升到第一个平台,便从空中钢丝飞身而去,接着他视线被山石遮没,看不见老秦等人去了哪里。瞧来通往池底炉火又或是药房的通道,是在第一个平台之旁的山壁。
天留门人散去后,池边仅余三名守卫和冯、殷二人。殷迟与冯宿雪面面相对,并不稍动。
冯宿雪犹有余怒,闭上眼稍做吐纳,静心片刻,这才睁开眼来。见殷迟还在原地瞪着她,且神色有些奇怪,但她早习惯了这少年一脸别扭,也不理睬,说道:「你也上去罢。」殷迟却道:「我有话说。」瞟了那三名守卫一眼,要她将这三人也撤去。
冯宿雪蹙了蹙眉,却也知若不依他,他定会在这里与自己僵持到底,自己也不想对他用强,何况自己在此,若有外敌进来,也自不惧,于是吩咐那三名门人攀索离开。待那三人冉冉上升,越过第二个平台,便问:「你有甚么话说?」
殷迟仍不答话。冯宿雪道:「他们已去得远了,听不见。」殷迟「嗯」了一声,就是不回话。众人散去后,他仍站在原地,与冯宿雪距离甚近,而此时地底洞窟中只剩他二人,这么近距对视,颇为怪异。冯宿雪一挥衣袖,待要站起,这才发现裙子一角被他踏住了,方才她全神关注池水异变,竟没发觉,于是轻轻伸手去扯裙脚,要他退开。
殷迟身子微微一动,似乎明知踏住了她裙脚,却不让开,瞧了自己脚下一眼,又盯着她看,眼神既是紧张,又有些期待,颊上还有些红晕。冯宿雪道:「你不说话,那便上去!把脚拿开。」
她既直言,殷迟只得退开,面色却仍是说不出的古怪。冯宿雪招手道:「咱们一起上去。」殷迟一怔,她黑衣闪动,已伸手揽住了他腰,纵身上了长索。殷迟被她带起时自然运起轻功,二人这一跃巧妙洒脱已极。冯宿雪也感到了他的姿态轻盈,一边扯动长索,一边轻声道:「你确是一块学画水剑的大好材料。西旌赤派武功都不怎地,我猜猜,你刺杀那头目,是凭轻功和一击即中的快剑,并未花力气跟他缠斗罢?」
殷迟暗忖:「我跟康大哥当街打了那么久,她如真派人到成都打听,这事瞒她不住。」正待要答,低头看见她额前一缕发丝在长索上升当中扬起,飘到了她唇边。她将发丝咬住,随即吹开。这满是风情的动作一做,殷迟忽然强烈感到她身上曲线紧贴着自己,胸腹间一阵发热,再也没法多想,一手牢牢抓住长索,俯身便去亲她噘起的嘴唇。
原来他在下方之时,闷声不答冯宿雪问话,心中翻来覆去只想:「我要这女人,我要这女人,我我能在这里要她么?」天留门人忙着整治断霞池水时,他站在坐着的冯宿雪身畔,每一低头,总见到她领口微敞,锁骨肌肤光润,衣内不知是何种风光?而她赤足坐在池边监控,娇慵时仍不减天留门主的气势;她跟老秦一番争吵,强悍中竟有些任性少女的泼赖,更让他油然而生征服之念。冯宿雪带他一同攀上长索,原有相诱之意,身体相贴,殷迟顿时情动难耐。
冯宿雪没提防他突然如此,过往相处,无论如何挑引,殷迟从不对她有何主动轻薄之举。这时身在绳索之上,愕然侧头避开,道:「你怎」殷迟不依不饶,又要去咬她嘴唇,空出的一手抱住了她的腰。冯宿雪又好气又好笑,抬头在他颊上一吻,说道:「何必定要在此时?上去了再说。」
殷迟道:「上去你又要推拒我,我现下就要你!」用力搂紧了她,掌中是她腰间柔软,心道:「甚么十六岁,我不管了,我早是个男人了,你莫看不起我!」越想越不忿,说道:「我两番替你在光天化日下干杀头的事,你这一**好处也不给我,你自己也要的,又不亏了你!我从小杀人剖尸,我不是小孩!」
眼看两人即将升到第一个山壁平台,冯宿雪知道平台上有门人持弓箭守卫,怎能让他们看到此景?频频喝阻殷迟,他只一径纠缠。冯宿雪无奈,叫声:「当心!」挣脱他怀抱,向旁纵出。她是何等轻身功夫,一纵便触到了山壁,一足在石头上轻**借力,便轻飘飘地沿着山壁滑下,翻身消去下坠之势,到了断霞池畔。
殷迟跟着纵下,沿着冯宿雪下地的路子,落在池边。但他踏足山石之时故意使力一蹬,落地之势便重了些。冯宿雪还未弄明白他为何如此,殷迟已扑到身前,两手攫住她身子,借着落地之势将她压倒在地,紧紧摁住。
冯宿雪并没抗拒,否则以她武功,又怎能给殷迟得手?只疑惑他何以一反常态。她不知道殷迟自从在蜀京市上与康浩陵剧斗后,心中极度混乱,更不知道他这混乱,是早在无宁门听母亲述说黑杉令下落所种下的因;又或者更早之前,从他出道以来,便失措已久,而苦无发泄之机。
殷迟咬住她领口,一偏头将之扯开,在她颈子与肩头又像亲吻、又像啃咬,两手在她身上慌乱地探索。冯宿雪虽放浪,却从没在断霞池旁行过此事,此刻并非不愿,只是地**太过匪夷所思。感觉殷迟伸手来解自己腰带,显得既匆忙又强硬,便捉住了他手,在他耳边腻声道:「没有这样的事此处随时会有外敌,又在又在药池之畔,这是本门重地,怎能怎能咱们上去罢?上去便能如你的愿在此处大是不该」
岂料「大是不该」四字听在殷迟耳中,直如春情药物,体内一阵躁动为这禁忌气氛所煽起,霎时通身滚烫。他又羞又急,不知该做些甚么以平息这躁动,似乎想将这女子吞吃下去,唯有死死地将她压在自己身下,在她肩上颈中来来回回地啮咬。情急间一伸手,抓住了她衣襟,便使劲向外拉扯。
冯宿雪见殷迟状若梦游,他那张秀丽的脸平日只见警戒,甚至挑衅,而此刻狂乱恍惚,竟有些从所未见的温柔。她护住前襟,瞅着他渴切喘息的脸,轻笑道:「不是这样,不是」
殷迟叫道:「那你教我,你教我!」声息粗重,俯颈又去咬冯宿雪肩头,两手仍不住拽拉她绣着金丝的黑色衣襟。脑中已被她的香气充盈,只能朦朦胧胧地想:「你不放手,我便撕了你衣服!」
忽然之间,他手上感到冯宿雪拦在襟前的手拿开了。他兀自力扯,冯宿雪衣衫当即敞开。她身上玉色照进眼帘,殷迟耳旁轰的一声,甚么也不能想了。接着自己短袍下?似被揭起,一只温软的手探进了他下身里衣。
往后之事,他觉着自己像是死了,魂灵飘浮在这地底洞窟的半空,俯视着自己和天留门主的贪婪情状,看自己既癫狂又狼狈,看二人姿态既丑陋又美好,到最后,他只得一个念头――但愿永远永远这样丑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