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他生(一)
作者前记:作为武侠小说的番外,这却是一篇相当言情的文。)
「?真看得见我?」
那个没怎么束发的少年坐在墙根,就这样和她一坐一站地发楞对视。他身上并非时人装束的衣着说不出地既新且旧,既笔挺飘逸,像是刚刚浆洗补染了,能够一直这样穿下去;又莫名敝旧,像是洒遍了几千里地的风尘。若不凝眸细看,会错觉衣服便生在他身上,与黑纱挽起的细柔长发一样,不问地方也不问岁月地跟着他。
见自己浅笑着微微颔首,他的脸刷一下红了,低下头去颤声自语:「?真看得见我活见鬼了?别生气,我我,不是骂人,我我只是不能相信,我是欢喜得过份了。」说到后来,怎么听着有些哽咽。然而他死命垂着头,紧绷的双肩透着倔强,自己也不好绕过去多看。
这人也只十七八岁罢,比自己还小了五六岁。她是嫁了人的奶奶了,关切一下这位小兄弟原本没甚么要紧,要问问他何以大清早独坐街头,说话又这么古里古怪。看他这身衣袍,还有说话的声气,又不像无家可归的浪人或疯子哪?却不知怎地,他方才一出声、一抬眼,自己好像也有些羞赧。
果然是见鬼了。她背过身忍笑。自幼至长的门第教养没能管住她心底的真性情,没长辈管束的时候,或者是在丈夫面前,她是向来不掩饰的,没甚么话不能说。犹疑片刻,还是探头打量那少年,直截了当地问:「兄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她一个仪容端庄的少妇如此脱略形迹,竟在白昼街头跟素昧平生的男子搭话,那少年却也不以为奇。抬起头来,直视她双眼,微微一笑,干干脆脆脆地摇了摇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脸色说不出地又喜又忧。
他虽坐在墙角暗影里,晨晖之下却是眼神晶亮,脸上斑驳的树影也没能遮去堪称秀丽的容颜。她心中一怔,却不是为了他的长相:「我真见过他的,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他。」忽然苦恼起来。
却是要问他甚么?怎么会没来由地想问个陌生人一句话?我又在哪儿见过他呢。她记心极佳,别说自小到大见过的人能一一牢记,便是街上见到的店铺,举凡店招方位、老板姓氏、甚至货品价格,她都能记忆好几日甚至数月。她嫁了个跟她一样嗜好出游的丈夫,于是夫妻俩起行之前,她便将地图记忆无误,俩人在没到过的城市里悠游自在地穿街过巷,都凭她指南车一般的本事。她自己清楚自己本领,像眼前这样对个人似曾相识却想不起的遭遇,实是生平未有。
这趟也是夫妻并肩出游,在山里宿了几夜,她却病了,浑身说不出地难过,不知道冲撞了山里甚么疠气,一度寸步难行。于是今晨天刚亮便下到这座山城住店休养,丈夫去买早**,顺便找医生,又替她到早市买菜。她一到山下病就好了,不愿留在客店,行了出来,停伫长街东端,藉墙垣阴影遮蔽一**耀眼朝阳。
她很想站出去晒太阳,出来透气就是要晒太阳么!却记着人们总说肌肤还是白皙为美,心里发闷,趁四下无人噘起了嘴。为难之际她举首西望,看着日头下赶集人潮,便是在这时,陡然听到脚边有人说话:「太阳好暖啊,?很想站出去罢?」
也不知他甚么时候来的,自己占据,不,走近这堵墙的时候,可没见到这里有人啊?低眼一望,便看见这少年了。他说话声音很好听,这也罢了,怪的是,总觉得在哪里听见过这把嗓音的。
她苦苦搜索脑海,那少年只倚墙坐地,时不时偷偷瞧她一眼,二人就这样僵持在早晨的街底。不远处市声攘攘,送货的车轮碾过骡马路,扬起一些风沙,与未散的晨雾混合了。她因此没察觉,忘了掩住口鼻,被灰尘呛得打了个喷嚏。那少年立时转过脸来,专注地盯着她脸,倒像是她这喷嚏有多严重似地。
除丈夫之外,会这样关心她的,大概只有小时候的奶娘了罢,这人却是怎么回事。她再怎么大方,也不禁讷然微笑,不知该说甚么。又心想:「我年纪大过他,左右无事跟他谈谈天,该由我这姐姐打圆场。」于是温颜道:「我见过你的,我还有一句话问你,可是又想不起来我俩曾在哪儿相见。你记得么?」
她想,他夫妻俩足迹遍布四方,自己又是个三教九流都能倾谈的性子,一下乡便把师傅与阿爹的教诲抛开,四处与乡人闲话收成买卖,放着丈夫在旁守着,对她好气又好笑。或许自己真想不起来在哪里有过一番遇合,曾跟这少年结下交情,也未可知。
少年抱起了双膝,似乎有**难以回答。她看见他靛色的袍角轻轻扬起,此时风却不大,自己耳畔鬓发并未飘动,不知道这人身上怎么像是带着风。少年踌躇了一会儿,依旧绽开动人微笑,问道:「?过得好不好??找到了那神奇之极的古镜了么?」却没答她的疑问。
这话一提起,她蓦地里感到一阵难喻的忧伤。她吓了一跳,生命里鲜少有过这样沉的伤感,沉得像是由前生携带而来。未经思索,冲口而出:「后来呢,后来你怎么了?」
也是问了这句,她才意会自己带着这句话漂流了多久,人生至今不过短短二十多年,心头这句问话却远远沧桑得多。话一出口,向来调皮精灵、没因嫁人而有损本色的她,忽然觉得自己已经非常苍老。
两下都问得莫名其妙,二人两句话一撞,又静默了下来。半晌,那少年轻轻地道:「?到底想起了。」